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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汤圆好像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贴着徐白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短暂,只是它的记忆全部和徐白相关。

    徐白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可她不能崩溃,她还要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

    然而医生也无能为力。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宠物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气道:“小姑娘,节哀顺变。”

    医生说:“提前三天送来,也许还有救,现在没有生命体征了。”

    徐白靠墙坐着,怀里是医生还给她的,那只已经凉透了的猫。

    徐白想起九岁那一年,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流浪猫。

    那猫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个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边。

    徐白根本没有考虑,她把小猫装进书包里,直接带回了家门。她还和谢平川炫耀,说她养了一只宠物,特别乖,特别可爱。

    谢平川却道:“你养的是猫?猫不认主人,怎么会特别乖。”

    可是徐白的猫与众不同。它黏人,认家,胆子小,爱撒娇。

    因为有着黑白花的毛皮,徐白给它取名叫汤圆。

    但是如今,汤圆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它从前有多爱玩闹,现在就有多安静,耳朵也耷拉下来,再没有一丝呼吸。

    徐白把汤圆放回纸壳箱,又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下葬的时候,她取下自己的手链,放进了纸箱盒子里,当做是汤圆的陪葬。

    “谢谢你陪了我六年,”徐白哭到头疼,被夜风恍然一吹,终于有些清醒“你是最好的猫,我是最坏的主人。”

    她在这一块空地上坐了良久,看着远方的霓虹灯闪闪发亮。

    周围人迹罕至,唯有风声悠长。

    徐白双手抱膝,终于认清一个现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陪伴她——死亡是期限,时间是银河,漫漫人生途中,她只是孤独的旅行者。

    而旅行的终点,不过一明一灭一尺之间。

    次日是礼拜一,徐白起了个大早。不是因为她忽然变得勤奋,而是因为今天的音乐课上,老师要选出几个同学,代表本年级参加校庆节目。

    徐白是备选人员之一,老师给了她一张钢琴谱,让她回家练习。然而徐白没把节目当一回事,直到礼拜一的早上,她才从书包里扒出了谱子。

    今天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徐白和谢平川一路同行——他们经常一起放学,一起回家,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学校离家不远,以徐白的速度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但她今天比往常更慢,她一边走路,一边看琴谱。

    “到了教室再看,”谢平川终于打断了她“你不怕摔跤么?”

    徐白捧着张开的琴谱道:“我要是跌倒了,你会把我扶起来的。”

    “这可不一定,”谢平川放缓语气道“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

    谢平川说完这句话,徐白恍然抬起头,在大街上和他对视。

    她刚刚打过哈欠,眼中含着几分水光,好似蕴藉一湖繁星。她的睫毛也很长,浓密卷翘,像弯曲的蝶翼,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格外清亮。

    谢平川却移开了目光。

    徐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的,将来你去上大学,我就要一个人了。但是大学只有四年,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会等你回来,那时候我也高中毕业了。”

    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在意,脚下却踢飞了一颗石子。

    石子在人行道上乱滚,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谢平川的脚步也停了。他站在徐白的身旁,唇边挑出一个笑:“等我回来,你想做什么?”

    徐白没心没肺地卷起琴谱,把纸页卷成了一个筒状,她用这个筒拍了谢平川的手臂:“当然是请你吃饭,庆祝你大学毕业。”

    谢平川从她手中拿过琴谱:“那就算了,怎么能让你请客。”

    他重新打开这一张纸,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抵达学校之后,他把徐白带去了钢琴社的活动室,活动室的隔音效果堪称一绝,不过因为现在不是社团时间,整条走廊上没有一个人。

    此时距离八点半的早课,还有大约一个小时。

    徐白第一次踏足此地,她诧异道:“你为什么有活动室的钥匙?”

    谢平川已经掀开了钢琴盖:“因为我是钢琴社的副社长。”

    徐白表示不可思议:“我都没有听你说过,你什么时候成了副社长?”

    谢平川道:“在上一任副社长不想干了的时候。”

    他坐在长凳上,坐姿依然端正,侧脸倒映在近旁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徐白竟然有点有点嫉妒那块玻璃。

    这并非谢平川第一次教她,事实上徐白能过业余十级,完全仰仗于谢平川的监督。谢平川和随遇而安的徐白不同,他是凡事都能尽善尽美的人,如果你不认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存在;当你认识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真实。

    然而徐白和谢平川相识多年,他的光环在她这里有些退化。

    徐白断断续续弹起了琴,低头就能看见谢平川的手。没过多久,她的注意力就从钢琴谱,转移到了谢平川的手上——要是能打分的话,她可以给他的手打满分。

    谢平川没有自知之明,他以为徐白是在走神。

    “你想弹好这首曲子么?”谢平川问。

    “想啊,”徐白说完这两个字,很快又反悔道“但也不是特别想。”

    谢平川鼓励道:“你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他没问这是什么曲子,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学。上课前的这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待在活动室,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徐白已经小有所成了。

    她收拾好了书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欢天喜地和谢平川告别。

    或许是因为基础扎实,临时抱佛脚才能管用,当天上午的音乐课上,徐白成功地脱颖而出。她在音乐教室弹完几个小节,老师就带头给她鼓了掌:“不错不错,这个水平可以了。”

    阶梯教室宽敞而明亮,穿着套裙的音乐老师就站在教室的前方。徐白的位置离她很近,能看见她手里的名单表,表中包含了参加合奏的同学名单,除了弹钢琴的徐白以外,还有小提琴、萨克斯、以及西洋长笛。

    音乐老师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了全班同学。

    她看到一张张充满朝气的、无比年轻的脸庞,能进这所中学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里的简云。

    她独自一人低着头,前后左右都是空位。

    初中学生应该是天真又单纯的,然而很残忍的一点是,他们也有阶级之分。简云被排除在各个圈子之外,她一向是游离在边缘的人。

    音乐老师站定片刻,走向了简云的座位。她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面朝其他同学道:“大家都知道,这次校庆呢,我们年级准备的节目之一是乐器合奏,除了刚才那几位同学,老师还想拜托简云”

    简云愕然地仰起下巴。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松散的马尾,猛一抬头的时候,刘海也在额前一颤。

    音乐老师帮她理了一下头发,温声继续道:“在这次合奏里,简云演奏三角铁。”

    “三角铁”名字一出,几个男生开始憋笑。

    “我没有和大家开玩笑,”音乐老师介绍道“三角铁是常用的打击乐器,这次的乐谱里也包含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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