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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不觉就回到从前了:“姐夫,您根本不知道我跟鲍福兄弟的关系”

    “怎么不知道?邻居加兄弟呗!”王福聚快人快语。

    “你怕是知道得还没那么详细吧!我们俩敢情比亲兄弟还亲!”昭阗意味深长地说“我十岁时死了亲娘,家里兄弟姊妹们多,衣服烂了谁给缝补?还不是靠咱大婶子一直照顾着!我也知道,从前大婶子一家比咱家还难过,人家不仅没向咱借东借西,还经常帮着咱。人家的好,咱一辈子都不能忘记!鲍福兄弟有志气,家里一天比一天好过起来,如今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他过好了,我这当二哥的自然也感到荣幸!我们俩一块光屁股长大,啥事儿都没有相互隐瞒过。别看鲍福几代单传,如果在咱们芦花村有哪个敢动他一根毫毛的,他得掂量掂量。咱这一大家子人家不想欺负人家,可谁也休想惹咱。”

    平心而论,这番话要是搁在其他场合下说,鲍福或许还能听得进去,可是,现在明摆着你有事儿要求于我,干吗还说这些话?这到底是说明我的头脑简单呢?还是你的眼皮子太薄?好在鲍福还比较识趣:亲人相聚,说话随便。因此也就没有十分往心里去,不过他还是阻止道:

    “二哥,这些事儿,咱姐夫都知道,咱们吃菜!”

    “他知道?”昭阗挺了挺脖子,呷了一口菜,却并没有因此而止,好像后面的话不说出来,心里就会积成疙瘩似的“他知道咱大爷临死时说过的话吗?”

    “他老人家临死时说过啥话了?”王福聚好奇地问。

    “看看,你不知道吧!”昭阗觉得下面的话还有必要再重复一番:“要论血缘关系,咱们跟鲍福兄弟已经到了五服沿儿上了。可是咱大爷临死的时候,却让我们十几个叔辈兄弟统统跪在地上,对天发誓,今生今世要把鲍福当亲兄弟看待,谁要违言,天地不容。”

    显然,王福聚还是第一次听到,因此睁大眼睛。

    “谁都知道,咱大爷一天学堂没进过,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筐,可肚子里的学问却多得装不下。从前凡是村里的大小事儿都得请他老人家张罗,他的见识在这远近是出了名的。可是有一天,他老人家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居然讲起‘朱元璋火烧庆功楼’的故事来了。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年月呀?‘火烧庆功楼’是随便讲着玩儿的吗?他这一讲,不得了啦,红卫兵立即找他算帐。

    “那天的气温少说也有三十八度,咱大爷被推到土台子上,头戴高帽子,背上立着一块牌子,脖子上还悬挂着三块青砖。您想,一个快八十岁的人了,就是光让他站着挨晒,就够他受的了,哪里还经得起这么折腾?

    “眼看着大爷支撑不住了,咱一家老小却只能站在台子底下抹眼泪,谁也不敢为他求半句情。就在这时,鲍福兄弟一下子冲到台子上,把大爷脖子上的砖拿下来就往红卫兵的头上砸,要不是他们跑得快,早有人送命了。转眼工夫,整个会场全乱套了

    “事后,红卫兵们把鲍福兄弟告到公社里,他就跟到公社里;把他告到县里,他就跟到县里。县革命委员会主任一听他是烈士子弟,也拿他没办法。

    “想想咱大爷去世也快五个年头了吧,也就是说,他老人家从土台子上走下来以后,又活了五年,这五年全是鲍福兄弟给的呀!”

    王福聚听了,立即肃然起敬起来。

    昭阗接着说:“今天他鲍昭珙牛啦,狗屁!想当年他老子在土台子上挨斗的时候,他连个响屁都不敢放,窝囊着哩。你鲍昭珙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身后有这一大家子人家为你支撑着!你以为孙友军真能给你撑腰吗?我才不信呢,我只相信远水解不了近渴。像鲍福兄弟这样的人物才算是真正有本事呢。”

    这番话,果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鲍福尽管一直摇头摆手,但还是满心里受用,因为这毕竟是他有生以来最辉煌的一幕。他本来还想继续听下去,只是到了后来他发现昭阗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昭珙,才有些恐慌起来。平心而论,他并不怕昭珙什么,只是不想无故惹起一场纠葛。他不得不制止住昭阗越来越高的嗓门。王福聚也在劝说。

    昭阗自我解嘲道:“我没有醉,我的酒量你们还不知道吗?这几天真是把我憋坏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昭阗吓得一颤,失手将酒杯打落在地。

    原来学智提着一壶开水走了进来。

    昭阗尴尬地笑笑:“又让侄儿笑话了,你二大爷丢丑了。”

    学智抚慰道:“二大爷,您说哪里的话?”连忙给他换了个酒杯,又给他冲了一杯茶,然后冲着客人道:“姑父,二大爷,你们慢用。”说罢,便走出房间。

    王福聚不禁赞叹道:“鲍福兄弟,这孩子样样招人喜爱,你是怎么教育的?”

    鲍福把目光撒想昭阗:“这话你应该问他的老师。”

    “惭愧呀!”昭阗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

    “鲍福兄弟”昭阗故意拖长语调,目的是把大家的注意力再次集中起来“看来你二大爷的事儿,大哥是很难靠得住了。”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鲍福试探着问。

    “我想了很久,觉得还得你出面才是。”

    “我?”鲍福指着自己的脸“我去找大哥?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干吗非要找他?不信离了这棵小树就吊不死人?”

    “那你的意思是咱另找他人?”

    “对。”

    “找谁?”

    “霍组长。”昭阗言语中肯地说,然后他把茶杯移向一边“你跟霍组长的个人交情不是很深吗?谁不知道你是霍组长树立的典型,又是贫农代表?贫农代表代表贫农说话办事,这才名正言顺啊!再说啦,贫管代表,这也是贫农扮演的角色呀,你二大爷是地地道道的老贫农,这毋庸置疑,就是再往上查三代,还是老贫农。这样的根基,这样的关系,他霍组长能不认真考虑考虑吗?”

    鲍福最怕的就是昭阗一番话把他推向极致,到时候他退没地儿退,进又不好进,里外都不好做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他居然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单就贫管代表一事,他完全可以找霍组长纠缠一番。可眼下他最需要解决的却是自己的组织问题。如果组织问题解决不了,他鲍福就是有一万个条件也休想进入大队班子。一旦进不了大队班子,就意味着这一年来的心血白费,自己的一身真本事只能关在家里欣赏。因此他很不愿意把这件无关痛痒的事儿跟他的大事混在一起。可是,如果拒绝了昭阗的要求,后果更难想象。因为昭阗毕竟是党员队伍中的一个活跃分子,即使在大队支委的眼中,都举足轻重。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跟昭阗是从小的兄弟,十几年的邻居,尽管两人在内心深处,各有各的小算盘,但大面上还是很合得来的。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看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你们哥俩商量的事儿,我能插上一句吗?”王福聚近似哀求地说。

    昭阗瞪了他一眼:“你啥时候学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两位兄弟,甭管咋说,我好歹也当了十来年的民办教师,多少也懂得一点儿跟学生打交道的滋味。”他觉得后面的话应该面向鲍福:“像你二大爷那样,一个字不认识,一旦要跟众多的学生讲话,他能行吗?”

    昭阗真没想到姐夫会突然冒出这句令他扫兴的话来。他尽量克制住内心的不快,言辞激昂地说:“亏你还是个民办教师,难道你连贫管代表的概念也不清楚?所谓贫管代表,就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既然是贫下中农,那么又有谁在旧社会上过学?没上过学哪来的文化?没文化这无可厚非,张春桥同志曾经讲过:‘我宁要一个没有文化的劳动者,决不要一个有文化的剥削者,精神贵族。’这就是说,无产阶级要想占领学校这块阵地,首先要在思想上占领它,而最能代表政治觉悟和思想品德的就是阶级成分。从这个意义上讲,您大爷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席话说得王福聚的脸跟柿子一样红。他只有点头儿的份儿。

    鲍福也非常清楚,自己要想在政治理论上跟昭阗分个高低,那简直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经过再三斟酌,他觉得昭阗的意见可以试试。

    晚饭后,鲍福来到大队部。他在霍组长的办公室门前徘徊了很久,却不敢冒然进去。因为他始终想不出以什么理由向霍组长提及这件事儿。大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不能在门口待得太久,于是一咬牙,便走了进去。

    霍组长正在紧张地起草一份材料,看见鲍福进来了,随即将手里的东西稍做整理,便把目光转移到鲍福的脸上。

    此时,鲍福紧张得有些发抖。

    霍组长开门见山地问:“有什么事?”

    鲍福强作笑脸:“有件小事儿,想向你汇报汇报,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说吧。”

    也许是因为霍组长的面孔太严肃了,鲍福比刚才更紧张。他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霍组长看到他紧张的样子,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尽量使表情放松起来,并用一种非常和蔼的语气重复道:“有什么事儿吗?”

    鲍福鼓起勇气:“霍组长,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你汇报?”

    “看你,有什么话说就是了。”霍组长一副大将风度。

    鲍福又支吾了好半天,才嗫嚅道:“工作组进村差不多有一年了吧?这一年来,您对我的教育很大,在工作组十几个成员当中,我最尊敬的就是您,我一直没把您当外人,就是在别人看来,您对我也特别器重。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您的水平高,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的根子正”

    霍组长听来听去,终究听不出鲍福想说什么。他很想说上一句:“不要婆婆妈妈好不好?有什么话就直说。”但经验告诉他,做农村工作靠的是耐心,任何急噪情绪都可能给工作带来被动。于是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继续耐心地等待。

    如果抛开这种特定的环境,谁要是说鲍福的嘴笨,他一万个都不会承认。不仅他不会承认,就连芦花村的大人孩子都不会承认。他鲍福钢牙铁齿,这在江湖上是有名的。您觉得昭阗的嘴巴够呱呱叫了吧?假如在街头巷尾跟鲍福抬起杠来,十个昭阗被骂得狗血喷头也未必有本事还上半句嘴。不幸的是,鲍福一旦遇到严肃的场合,或者面对有身份的人,嘴就张不开了。他自己从来就不考虑这个问题。或许现在离开了这个办公室,他就会把刚才的尴尬忘得一干二净。一旦走出这个门,再有人让他讲述刚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那将会是另外一种情景,他会把所有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得淋漓尽致,甚至会重复夸赞自己在某一句话或者某一点上做了天才性的发挥。而此时他自己都恨自己说出来的话太龌龊。你说,没人跟你争,也没人跟你抢,你紧张什么?还有,放着光明正大的事儿你不说,为什么偏要讲跟霍组长套近活儿的话?这是哪码归哪码啊!他并不是不清楚在这种气氛下该说些什么而事情成与不成倒是另外一回事儿可他就是说不出来。

    外面发出一片吵闹声。

    原来七队和八队的社员为争用大队的一台柴油机,各不相让,最后争吵起来。两位队长各自挥拳撸袖,两边群众各保其主,大有大打出手之趋势。最后文圭汝出面协调,两边社员仍然据理力争。文圭汝一看两边的社员都拿他的话不当回事儿,气得暴跳如雷。他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招数:镇压。

    “不象话,太不象话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工作组?还有没有大队党支部?啊?你们不是平常都咋呼着自己风格高尚吗?为什么一台破柴油机就使得这样兴师动众?过去没有柴油机的时候你们都饿死过?如果真要闹的话,咱们干脆办一期学习班,到时候我来奉陪。我看有些人早该进学习班了!今天我就说这些,如果再有谁还不服的话,请他到办公室里去说,我在那里恭候。”说完,调头便走。

    这边,社员们一个个像霜打的南瓜,各自无精打采地走散了。

    霍组长的办公室里,灯光明亮,烟雾缭绕。

    鲍福低垂着脑袋,像受审似的,一言不发。

    霍组长语重心长地说:“鲍福同志,主动向组织上反映问题并提出自己的建议,这非常好。这首先体现了一个有觉悟的同志对工作组和大队工作的支持。关于西成老大爷的个人情况你已经做了介绍,很值得研究。你放心,我会及时把你的意见向工作组和支委会转达。不过有一条我得纠正你,组织上的事儿必须由组织上共同研究决定,而不是有哪一个人说了算。工作组也并不是凌驾于大队之上的权利机构。我多次在讲话中强调,工作组是县委委派的工作机构,它的任务是协助并引导农村基层干部正确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而不是取代农村支部。

    “鲍福同志,刚才你已经谈过了,根子正,这是好事情。正因为如此,工作组才对你充满了信心,并把你列为重点培养对象。在这里,我需要提醒的是,在将来的斗争中,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一定要着眼于大局,一定要经受住各种各样的考验。现在芦花村方方面面的人都在关注着你,所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站稳脚跟,千万不能给某些人留下一丝一毫的把柄。目前芦花村的斗争形势十分复杂。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叫鱼目混珠”

    鲍福昏昏沉沉地听了半夜,始终没闹清这事儿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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