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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追求进步的呀,学生一旦要向你请教更高更深的知识时,你能回答得上吗?你如果回答不上,那不成了捉襟见肘了?鲍昭阗是聪明人,他才不做那种傻事儿呢。那样谁还再承认他的学问渊博呢?
说到他的学问渊博,就连芦花村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都会认同,从来就没人敢否认他是一位最称职的教师。他的资历就能说明一切,他是堂而皇之的在邑城一中读过三年书的高中生!而邑城一中又是省属重点中学啊!高中生,而且是文革之前的高中生,这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啊!不仅仅芦花村的大人孩子承认他是有学问的,就连整个程漳集公社的教师无不对他刮目相看。跟别人不敢不对他刮目相看一样,他也不敢不对鲍学智刮目相看。也许在众多对他刮目相看的人员当中,还有一万分之一的人对他稍有微词(这里仅仅指的是学问),可他对于鲍学智的认可度在任何时候都绝对超过一分之一万。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位学生也非常敬仰他的老师。如果说学生对老师的敬仰完全取决于一个“博”字的话,那么老师对他的学生的认可度除了“博”还有一个“精”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这对师生共同对书法艺术感兴趣。老师的字尽管奔放、张扬,但根基不牢、虎头蛇尾,只能蒙骗一下外行而已;而学生的字笔笔到位、字字入法,不仅追求奔放,而且注重收敛,时常得到行家的青睐。很显然,两个人的艺术品味根本不在同一个重量级别上。
说到学问的“精”还有一件事情很值得一提。
那是在学区教师会上的一次发言,每个教师都照着稿子一字不漏地念完了近期深入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心得,鲍老师是最后一个念稿子的。他念完后,学区负责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说他对材料的整理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像有的教师那样儿戏。最后这位负责人再一次强调,今后大家一定要以鲍昭阗为榜样,充分认识这场运动的实质意义。会后不久,学区组织了教务大检查,有一位教师惊讶地发现,鲍学智同学的一篇作文跟鲍老师那天的发言几乎一字不差。这位老师无限感慨地说:“真是名师出高徒啊!”鲍老师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本想在那次会议上随便敷衍一下,没想到事情会把他搞得如此狼狈不堪。
鲍老师提着饱吸了红色墨水的蘸笔试着要在文章的后面书写点什么,然而,笔尖刚要触及纸面,他的手就好像要触电似的猛然缩了回来。他将蘸笔在墨水瓶里慢慢悠悠地搅了很大一会子,然后又在瓶口磨絮了一阵子。此时此刻,他觉得手中的这支笔有千斤重。几经反复,他像决定一件生死存亡的大事一样,把笔从瓶腹中拔出来,笔尖上饱含的红色墨水像眼泪一样在办公桌上滴了长长的一串
他尽量控制住哆哆嗦嗦的手,在正文下面空两行位置的后面抹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甲”字,接着在“甲”字下面又写了一行小得连他自己都觉得窝囊的阿拉伯数字:“76。4。6”
他看着这些墨迹未干的红道道,觉得很像一盘正在飘荡着浓浓香气的菜肴上蠕动着的几只绿头苍蝇。他赶快翻到前一页。空灵、隽永的文字再一次把他带进一个静谧的世界里。
恍兮惚兮,眼前的文字仿佛变成了一片绿幽幽、崔灿灿的芳草,细碎的、金子一样的黄花点缀在绿草丛中。像柳絮一样带着种子的雪白绒毛在空中飞来飘去那是蒲公英正在向天地传播着春天的消息。在黄花与绿草丛中,一位少年正遥遥向这边走来。他穿着火红的毛衣,显得很有朝气,他的脸蛋红红的,就像秋天里沐浴在阳光里的红苹果一样可爱:他永远都显得那么清洁,就像从不沾染世间的尘埃一样;他浓密的黑发总是闪着亮光。一绺短而整齐的黑发很松软很自然地罩住眉心,使得那张嫩悠悠、毛茸茸的脸平添了几分文弱。
倏忽之间,少年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蓬发垢面,衣帽歪斜。原本蓝色的旧棉袄已变得灰白不清,纽扣多半脱落,两衫衣襟向外闪忽着,里面露出肮脏的内衣。他时常用右袖揩去粘稠的鼻涕,使得袖口积淀了一块硬硬的亮亮的污痕。
烟头上微弱的余火烧疼了他的手指,也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把烟蒂甩到地上,就像甩掉了一只毒蝎一样,生怕它不死,又用脚使劲地搓了几下。他拖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挪到门口。
也许是曾经吃过低矮房门苦头的缘故吧,每当进出门的时候,他总有稍微低头的习惯,好在他瘦高的个子略有点驼背的样子,因此他前倾的动作倒还显得比较自然,否则,肯定会被人误认为他在给人鞠躬。岁月的磨难使得他总比同龄人显得苍老了许多。他本来只有三十五岁,但给人的感觉总有四十开外。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深陷着一双让人捉摸不定的眼睛,给人一种通达世务的感觉。即使是最简朴的服装也遮掩不住他那种隐而不露的神态。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太阳像捉迷藏似的从云丛中露出了笑脸,把它那种暖洋洋的光一丝一丝地撒在树上、房顶上以及所有能看到它笑脸的地方。鸟雀们开始欢快地鸣唱了。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越来越小,想是他们正在做堂课的最后总结,马上就要迎接下课铃了。这会子几乎是一天当中最安静的时刻了,站在校院里,就能清楚地听到西敬老汉“锵”“锵”的拆墙声。
堆砌在太阳周围的一块云丛很快就土崩瓦解了,阳光变得更加灿烂。强烈的阳光刺在鲍老师的脸上,使他感到由衷的不舒服。他本能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忽然又讨厌起阳光来了,他恨不得让厚厚的云丛重新卷来,把太阳深深地锁在里面,让天空猛然掀起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
“锵!”“锵!”西敬老汉拆墙的声音像木槌一样敲打着他的耳鼓,震撼着他的心灵。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不是嘲笑,而是自嘲。
是的,西敬老汉每年每日都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一切,而不受任何干扰。他却不能。因为他没有扭转乾坤的本领,也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法术,他只能在一种特定的圈子里安于现状。
“当当”“当当”下课铃终于响了。
“轰!”同学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不等老师走下讲台,就拥挤在教室门口。一阵相互埋怨之后,他们立即朝着校园里各个方向去了。
一部分学生奔赴的目标是校院南墙边的厕所。有那种俏皮的男生一边奔跑,一边用手捂着肚脐下面的位置,故意做出急不可耐的样子,以引起别人的发笑。更多的同学则不顾地滑,嬉笑着玩耍各种游戏。当然,一不小心摔倒在泥水里的情景也比比皆是。游戏的种类五花八门,如:踢毽子、跳绳、玩纸燕,等等不一。还有一种游戏叫“斗拐”也很有意思:参与双方共两人,要么男对男,要么女对女,很少出现男女混杂玩耍的情景。参与者立在相距约两步远的地方,同时将右腿或者左腿向前弯曲至另一条腿的膝部位置,一只手搬着这条腿的脚背处。在做好充分准备后,双方齐喊:“开始”然后各自跳跃着向对方撞去,就像两只公羊顶撞一样。此游戏虽然比试的是力量,但一般不具有较强的杀伤力,因此,在校园里广为流传。
就这样,一群生龙活虎的娃娃们在校园里无忧无虑地、唧唧查查地玩耍着、嬉戏着。谁也不曾防备,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男生从墙根处鬼鬼祟祟地潜移过来。他乘人不备,猛地将一棵碗口粗细的垂柳树摇晃了一下,然后迅速离开。柳树下立即像下雨似的落下水来,众娃娃们被淋得抱头缩脑,苦不堪言。他们苦恼过后,纷纷用一种仇视的目光寻找着恶作剧的制造者。而那个混小子早躲到一边幸灾乐祸去了。大家找不到报复的办法,自然少不得七嘴八舌地乱骂一阵:“缺德”“混帐东西”“不得好死”
鲍学冰岂能把人家的骂话放在心上?他依旧嬉皮笑脸,企图寻找更大的刺激。当看到一位留长辫子的姑娘正专心致志地踢毽子时,他的鬼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接着一闪身藏到了姑娘的背后。不容分说,乘她毫无防备,顺手拽去一根长发。姑娘“哎吆”一声,急忙转身,一看是他,只好认倒霉:“谁愿理你!”随即转过脸去,继续玩儿她的游戏。
他觉得这还不过瘾,还想寻点是非。他一眼看见二望头上的帽子,坏主义又来了。他跟对面的同伙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轻而易举地摘下了二望头上的帽子。他不怀好意地把人家的帽子在自己两腿的交叉处搓了又搓,然后高声叫一声“着!”就把帽子抛向同伙,同伙做完同样的动作后,就像传球似的又抛向另外的同伙。就这样,二望的帽子在空中抛来抛去。二望羞得满脸通红,无论怎样着急,都始终抓不到帽子。
这个游戏又玩腻了,他望着二望满头大汗的样子,发恩似的将帽子扣到另一位姑娘的头上,又跑到别处去了。
正当他无所事事地傻愣着的时候,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慢悠悠地走进了校园,像是在找孩子。学冰一看是后街上的学忠老大哥,于是又来了精神。他紧走几步来到学忠的背后,双手将学忠的两眼捂住。学忠一紧张,本来就不大灵便的身体顿时失去了重心。只听得“扑通”一声,学忠一下子摔倒在泥水中,半天没有爬起来,溅起的泥水“唰”地迸了那位穿粉红上衣的女生一身,那位女生气得几乎要哭了。
周围立即引起了一阵哄笑。
有个懂事的学生赶忙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搀扶起来。
学冰站得远远的,只管拍着手傻笑。等笑够了,他又要寻衅滋事,却发现所有看见他的学生都在躲避着他。他觉得有些无聊,就扯开嗓子没情没调地瞎唱起来:
你跟俺玩儿,
俺不玩儿。
俺上家西盖屋玩儿,
盖不起,
上城里,
城里有个剥牛哩,
剥得他妈光悠哩。
这一切,全被鲍昭阗老师看在了眼里。刚才儿子的一番举动,他已经看不下去了,只是考虑到自己的脸面,没好意思声张,准备回到家里再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混帐东西。没想到这东西越弄越不象话了,在好端端的校园里,你干吗唱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这也是学生唱的吗?鲍老师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出口不文明的人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气得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崩崩作响,他想抄起一件东西狠狠地揍这个家伙一顿,但扫视了一遍整个校园,也没有看到可抄的东西。也是一时性急,他来不及多想,顺手脱掉脚下的鞋子,也不管地有多湿,路有多滑,就像饿虎扑食一样朝学冰奔来
学冰依旧在瞎唱着。有看见鲍老师的同学忙喊:“学冰快跑!你爸爸要打你啦!”学冰还以为提醒他的同学又在捉弄他呢,因此回敬道:“你爸爸要打你呢!”
说时迟那时快,鲍老师早扬起鞋子朝学冰的脸上打了过来。这时,只见那位懂事的学生闪电般地抢在他们父子中间,抡起手要制止鲍老师的暴力行为。结果晚了,他的脸上却挨了重重的一鞋底。
“啊呀,学智”鲍老师拿鞋子的手软了,鞋子掉在地上。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