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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做了工,晚上睡一觉,明天又有力气了。”
“肩上破点皮不要紧,过两日结了疤,就更有劲了。”
那晚,阿婆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对我说了这样的话。我掀开衣裳,两肩又红又肿,皮肤象撕布条那样一丝一丝地痛,要强的我硬是含住了眼泪。
整个夏天,我和阿婆、阿爸、阿妈,还有阿弟都曝晒在田里。自从那场声势浩大的土地变革,父母对土地的爱似乎比对他们的母亲和子女要多,还毫不掩饰他们那份强烈的感情,从早到晚和它们在一起。我和阿婆、阿弟呢,却也不甚伤感,大家一起投入到割稻、翻土、插秧中。我们这三个在生产队里不能出工挣工分的老小者,终于在属于自家的土地上获得了耕劳的满足感和自豪感。
全家人都是喜悦的。晚饭后,阿爸常常把水烟筒抽得“咕噜咕噜”作响,烟圈泡吐得又圆又大。阿婆轻轻地撮着烟丝,悠闲地搓成小球,放进烟嘴,按两按,然后点着了纸棍子,又吹两下,才尖起嘴儿去慢慢地吸,吐出来的雾条又细又远。我有时会抢过阿婆手中的烟壶,模仿她的样子,狠狠地吸上一口,那带着烟味的水被吸进嘴里,强烈的苦涩和辛辣呛得我直咳嗽。阿妈弯着腰闸猪草,阿弟在她面前背后跳来跳去,扰得她好几次不得不停下,她也不训斥,每次都说:“呵,走远点玩去!”
无论是睡觉还是做工,总是我和阿婆在一起,爸妈说:“小孩是一盘火,跟阿婆睡,暖被子去。”这种老少搭配,让我印记了她那勤劳的身影和那句关于“力气”的话语。菜园的篱笆墙边有一排树不象树草不似草的,长高了阿婆叫我把它们砍下来,她则把它们去皮,抽丝,泡洗,晒干,搓线,纺纱。雨天,楼棚上的那架织布机开始“嘎吱、嘎吱”响。当我躺在床上,直直瞪着黄麻帐,真不敢相信它来自园子里的篱笆墙,但它那粗糙得有些扎手的经线纬线是那么分明,一股淡淡的草香,似乎就是那乳白的草汁和着阿婆指甲缝里的手泥散发出来的。
阿婆老了以后,背有些驼,挑不了重,她总是一桶一桶地提,猪食,尿水。喂了猪,又去淋菜。稍长些,我拿起扁担,串桶耳太长了,就架在桶梁上,半桶半桶地挑,还晃掉了一大半。不知阿婆是嫌我浪费还是怕弄脏我,只让我挑水,浇菜的水去近一些的池塘里装,做饭的水到远一些的溪边沙儿井去舀。我的肩膀越来越结实了,身子长得不快,桶里装的水却越来越多,从一小桶到半桶,到大半桶。
阿婆一天不干活就手发痒、心发慌,无论多苦多累,晚上吸一口水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疲倦也随着烟圈排出去了,第二天又象个砣螺转起来。我上大学的那些年,她七十多岁了,还屋里屋外,不停地忙忙碌碌。假期回到家,我总抢着她的活干,让她歇歇。她还不乐意。
***说:“我觉得人生求乐的方法,最好莫过于尊重劳动。一切乐境,都可由劳动得来,一切苦境,都可由劳动解脱。”
富兰克林说:“懒惰象生锈一样,比操劳更能消耗身体;经常用的钥匙,总是亮闪闪的。”
我的阿婆,她只会说:“力气是用不完的,做工做不死人。”朴直得如山涧的泉水那般清冽,如山谷的茶花那般素白。
如今,当好心的人为我纷纷抱怨:“为什么别人上八个小时班,你也是上八个小时班,你却非要干得那么累;你干了那么多活领那么点薪水,别人清清闲闲也领那么多薪水。你为什么不偷懒?你不会聊QQ,不会喝茶看报?在国有企业也太不会混日子了。”我只是莞尔一笑。
混日子?不是不会,是不想。有的人闲着是快乐的,有的人闲着却是痛苦的,非要忙着才快乐。我就是后者。
因为我的阿婆说过,力气这东西用不完,今天出了,明天又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