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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真是拿你没辙,拗不过你哟!”
他妻子听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倪齐安慢吞吞地端起药锅,又慢吞吞地走到屋外。时逢六月,正值江南的黄梅雨季,外面下着大雨。他懒得走远,可四下里看看一时也没个地方可倒,正想着拿回屋里,忽然想到自家屋侧不是有一个搓衣刷被的石板台子么?因而就随手将药锅塞在了下面,想等雨停了再去倒。
半夜醒来,雨还在不停地下。倪齐安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太阳穴,感觉那颗疮似乎又肿大了些,还是麻麻地灼热生痛。他想继续睡,可心绪纷乱,翻来覆去睡不着。正有些烦乱时,忽然一个想法跃上心头。他推推身旁的妻子,见她睡得沉香沉香地,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他便蹑手蹑脚摸黑出了卧室。
他从外面拿回药锅,把药倒入碗里,用开水温热,又点起酒精灯把膏药烫融,搁在一旁。他先喝了药,又将膏药贴在那颗疮上。他和衣躺在椅子上,虽是午夜,又下着雨,但却一点都不觉着凉。他坚持着不让自己睡着,他要体验一下这药的反应。起初,当倦意袭来时,他还能生扛硬顶下来,可后来就身不由己了。几时睡着,他浑然不知,醒来时,天已放亮。他迫不及待地触摸着太阳穴,已感觉不出先前那种麻疼。他急忙对着镜子,轻轻地揭下膏药。只见膏药上沾满了浓液和一个小浓球,红肿已基本退去,只在在中间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小窟窿。这本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现在突然出现,让他惊喜得有点不敢相信。他自言自语道:“这药真有这么神奇?不过几个小时,就能把毒浓排净?就能把红肿消退?”他仔细看看膏药上的浓液,又仔细看看那个暗红色的小窟窿,这才确信是真的。
他嘴里不停的说着:“成功了,这次真的成功了!天赐良机啊!”其实南怀瑾先生早就说过:“任何事情,一个很好的计划太早太迟提出来都不能实现,只有在最恰当的时候做才能一举成功。”他高兴得不能自持,竟然踮起脚来连着转,把那个药碗给碰到了地上。“咣当”一声,把他妻子给惊醒了。他妻子问道:“齐安,出啥事了?这么响的声音…?”语气中分明还带着睡意。
“没事,没事,哦…是好事。”他有点语无伦次地回答说。一边捷步进了卧室,说道:“快看看,我那颗疮已经治好了。”
他妻子显然还未明白是怎么会事,因而问道:“怎么治好的?”当她看到那膏药的痕迹,才明白是怎么会事,她捏起圆乎乎的拳头,虽是软绵绵地,却如雨点般的往丈夫身上一阵乱捶,一边半真半假地责怪道:“好啊,你现在鬼点子多起来了,竟然会瞒着我做事了!你…你…。”
齐安赶紧解释说:“你不要生气嘛,我那里会瞒着你去做什么事,我真的是怕你担心…再说,这也是看见你睡着了才忽然想到的。”
这时他妻子挨近了来看,她用手指轻轻地触摸着丈夫的太阳穴,问道:“不疼了?”
倪齐安回答说:“不疼,一点都不疼。”
他妻子听后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问谁似的说道:“倪家的药真有这么灵验?”
倪齐安听后显出满脸的自豪,说道:“那当然喽,这才叫倪家祖传的药呢!”过后他又很得意地说道:“难道你还不相信么?人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可是你亲眼所见,是铁铮铮的事实哦!”
他妻子回答说:“看你那高兴的样子…,我又没不相信,只是看你费了那么大的劲,现在一下成功了,总觉着有些突然似的。”
倪齐安颇有同感的说:“是啊,连做梦都想这一天,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又觉着太突然,反倒不敢相信了,刚才我也是这样的。”
他妻子接着叮咛说:“现在虽说是成功了,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这以毒攻毒的东西,还是小心为好,毕竟都是些带毒性的药,要不然,你父亲就不会那么小心谨微了。”
倪齐安回答说:“你说的对,放心,我会很小心的。”接着,倪齐安又按另一张药方配了一付汤药,再制了一张膏药,这付药的作用在于巩固疗效。
俗话说:“苦心人,天不负。”这颗原本蛮厉害的毒疮,前后只用了两副药就彻底治愈了,其疗效比倪齐安所能料想的还要好。鲁迅先生说:“即便慢,驰而不息,纵然会失败,但一定能到达他所向的目标。”这次成功使倪齐安对自家祖传的医技更加坚信不疑,也使他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因为毕竟已钻研了那么多年,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很多药方、医案早已熟记能详,了然于心,只是无法验证、无法连贯地去思考罢了!现在,正如列宁所说那样:“坚冰已经打破,航线已经开通,道路已经指明。”他真有一种一通百通地感觉。自此以后,他的用药之术是日长月进,飞速向前,犹如那蓄势待发的库水,一旦开闸必将倾泻直下,势不可挡。
起初,倪齐安还只在同事和邻里这个小圈子内看病用药。凭着倪家医术的奇特疗效,再加之他生性淳朴和善,因而凡受过他治疗的人,对他都很信服,对倪家医技更是惊叹不已,交口称赞。对于不知根底的人来说,他是倪家的唯一嫡传,他的医技祖传而来,渊源很深。那曾知道,他只是倪家血脉上的嫡传。在医技方面,他还未曾得过父亲的亲授。他所继承的不过是那几大摞外观焦黄而内容晦涩的药方医案而已。在这十数年的时间里,全凭那种契而不舍、百折不挠的精神,通过艰苦的探索才渐渐通晓,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后来因为这个小圈子的人有意无意的传播和称赞,使他为更多的人所知晓。因而声名日隆,愈传愈远,以至于那些郊县的村民也远道赶来诊治。特别是夏天,这个疮毒易发的季节,来诊治的人虽说不上车马填门,却也络绎不绝,从下班回家起,总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歇手。
七十年代未,是个人才稀缺的时期,以至于政府的职能部门都不得不出招,意欲搜罗各路民间人才。倪齐安所属那个区的卫生局长,更是求贤心切,踏着自行车,一路打听着找上门来。人未坐定就亮明来意,把一张《人才招聘录用表》放在桌上,说道:“我是求贤若渴,你是良才待沽,老倪,眼下正是你大展才能的最好时机,你我虽是头次相见,但我们那里早作好了准备,虚位以待,欢迎你到我局所属的任何一家卫生院工作。只要来参加招聘会,就一定会录用。至于那理论笔试么,我自然会另想办法变通。”
寻常时候,倪齐安还从未往这个方向上作过什么假想,这事实属突然,不经斟酌,一下是难以抉择的。因而他说:“这事还得先容我考虑一下,才能给你回音。”
他妻子觉着这是件大好的事,十分赞成。因而等那局长一走,她便鼓动说:“齐安,我看这是好事,一个局长能上门来请你,虽说不上三顾茅庐,但也足可证明人家的诚意。再者,虽是小卫生院,但毕竟也是国家办的,如果真去了,那倪家的医术不就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立身之地了吗?我想倪家先辈在九泉之下定会含笑同意的。”
倪齐安看着妻子说道:“话是没错,可是…这…。”他搓着手叹了一口气,满脸为难地说道:“我怎么开口向厂里说这事呢?”
他妻子一听这话,顿时也醒悟过来,是啊,他毕竟不是个烧水打杂的人,因而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果然不出所料,一个局长屈身上门求贤,这在当地是绝无仅有的,是首开先河的新闻。消息不胫而走,这可把厂长给急坏了。这事让他隔个夜都不行,他急不可待地来到倪家。他说:“听到这事后,我心里那个急啊!如果你真走了,那厂里的活交给谁?人家卫生局把你当人才看,难道厂里就没把你当人才看?”
倪齐安由衷的说:“厂里对我一直不薄,我心里有数。再说,我也没答应人家嘛。”
厂长听了心里还是没底,说:“你我已相处多年,你又是厂里正儿八经的元老,我想,你对这个厂一定是有感情的。”
这话算是击中了倪齐安的软肋,他急忙接过话茬说:“要说这感情,那不是哄人,有谁还能比我更深。我十二岁就进这厂,起先只是打打杂,后来长大了些才让学技术。那时还只是资本家办的一家小五金厂,后来公私合营,再后来才转为国营。国家投入了不少机器设备,因而才成了市里的第一大机械厂。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的。”他用手指笃着桌子,然后继续说道:“这些年里,光厂长就换过五任,后来升的升、调的调,你是最长的一任,也是最值得信赖的一位。你说我会对这厂没感情?哪会说走就走呀!
厂长听了后说道:“我想也是嘛。再说,这些年来,厂里的活你从未耽误过,业余时间还可忙你自己的事,有又没人来干涉你,两头都不耽误,这不是很好么!说不定哪一天长出一颗什么疮来,我还想请你治呢!”
倪齐安笑着回答说:“你的事,就是不来找,那我也会自己找上门来的。”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厂长啊,说句心里话,这可是我家祖传的,我没有理由让它失传啊!为了这一天,不知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哟!后来总算做成了一点,可惜那只是咱倪家祖传医技的一小部分,是冰山一角,也是最容易的部分。我做的时候并未想过以后要赚多少的钱,或者要想换个什么更好的部门,那是从来都未曾想过。我是不甘心啊!不能让咱家的医技就这样轻易的断了,所以才坚持下来。”
厂长很理解、很赞赏的说:“一个人能坚持十数年,持之以恒的做一件事,那是很难能可贵的。你做得没错,所以我才说这是两头不耽误,两全其美的事。”
其实,这几天倪齐安的心里一直处在犹豫之中,去有去的好,留有留的是,反反复复,总做不了决定。自己在这个厂里已呆了四十多年,正是在这个厂里,自己才学会了技术,才学会了做人,若真的要走,那在感情上还真的难以割舍。再说,自己亲口答应过厂里,负责把那几台老旧设备改造好,还答应把那两个小徒弟培养成能独挑大梁的技术骨干。虽说这些都在做,但远未做完。人是要讲感情、讲良心的,不能见利忘义,不能言而无信。一诺千金,话一出口就覆水难收啊!更何况,现在厂里正值用人之际,自己总不能抬腿一走了之。还有,倪齐安这人生活和思维的惯性比较大,喜欢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白天,他全身心地对付厂里的活,片刻的空闲都没有。下班后要么弄他的那些草皮树根,要么接待上门求诊的人。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和工作方式,不愿意轻易的去变动。
现在,他心中的天枰已向厂里倾斜,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说道:“厂长,这事你就放宽心好了,我不会走的。卫生局那边,我明天就去回掉,也省得人家等。”
厂长一听这话,高兴得站起来,握着倪齐安的手,一边使劲地摇着,一边说:“老倪啊,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啊!你没让我难堪,也没让厂里为难。”坐下后,厂长又继续说道:“这些年里,你对厂里的贡献有目共睹,你的为人也是没得说。可是厂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因而这些年给你的多是荣誉,至于那福利待遇却没给过你什么,厂里亏欠着你呐!现在刚刚好起来,那栋宿舍楼年底前完工,我先给你透个风,不要对别人说,心里有数就行了。分房小组已讨论过,你是第一号,不管是书记还是厂长,都没资格跟你争。三室一厅还是四室一厅,朝南坐北全由你挑,你看上那一间就是那一间。”
倪齐安听了心里很是感动,他说:“厂长啊,这…这怎么行,我哪能…哎,我做的那些事称得上什么贡献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呀,我是更轻松了,只要动动嘴,做个示范,事情都由几个小徒弟做去。”
厂长笑着说:“我觉得,你现在的担子反而更重了,既要解决生产技术难题,又要培养技术骨干,这可绝不是什么小事哦!老子说:“圣人从不干大事。”还有那荀子,在他的《劝学篇》中说:“故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记得在一部战争题材的电视剧中,曾有人关心的对***说,你日理万机,要多注意身体。***却说:“我没做什么事,只不过是动动嘴动动笔而已。”我对老子这句话的理解是,不管什么样的惊天伟业,都是由身边的小事累积而成。”
倪齐安赶紧摆手说:“我怎么好跟圣人比啊!我真的觉得还不够这个资格。有古话说:“爱挑的担子不嫌重,爱走的山路不怕陡。”若没事让我做,那才叫不自在呢!至于那房子还是…”
厂长摆摆手说:“这个你就不要推辞了,厂里亏欠你的还多着呢,我这个当厂长的心里是再明白不过了!孔子说:“敬其事而后得其食。”你是得之当得,取之该取,这叫受之无愧,到时你只管心安理得地拿着好了。”
倪齐安知道,按厂里的分房标准,自己充其量也只能勉强分个三室一厅。现在给他放在一号位置,他觉着自己还远不够这个资格,因而他说:“我是受之有愧啊,厂里这样地待我,这叫我说什么好呢?”
厂长说:“我们相处那么多年了,还说是相互了解那就太浅了,已到了默契这个份上。你知道厂里需要什么,厂里也知道你能给厂里什么。什么都不用说,一切尽在不言中,还是象以前那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后来,倪齐安真的拿到一套四室一厅的大房子。他特意挑一楼,因为一楼有一个小院子,可以晾晒草药,甚至还可以栽培一些草药。现在房子宽敞了,因而可以留出一间做为工作室。就这样,倪齐安在这家厂里呆了一辈子,又做了半辈子的草头郎中,不过是业余的。这些都是后话,在此只是稍带一提而已。
倪齐安给人治病是从不收钱的。尽管那些药材、敷料、器具都是他掏钱买的。好在那些来请他治病的人也都心里有数,不会让他费神费力又贴钱的。受人恩惠,理当知恩图报,因而那些人多半都要送些日常用品或土产之类的物品,以示酬谢。倪齐安并不贪图这些,他都要婉言相拒,可那些人都心怀诚意而来,哪里肯依,如一味拒绝,似乎有点不近人情,因而他也就收下,用来贴补家用。这份额外的生活来源,使倪家的日子过得更加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