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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邬连环支扶着抽痛的额际,步履维艰地跨向门口。

    经纪人为他安排的菲佣和钟点管家,上工不到七天就被他炒鱿鱼,以免家中没事多添两串陌生人的足音,干扰了他的工作兴致。当初想得好,单身汉嘛!邋遢一些无所谓,生活轻便就好。

    今儿个一早,他开始打算推翻自己的简单哲学了。

    昨夜被艺廊的员工们硬拖向酒店,举行展览成功的庆宴,他的酒量原就不太高明,这厢更是被一群良心给豺狼吞掉的员工们灌成一摊烂泥。好死不死,下午一点整,不知哪个不识相的家伙跑来轰他的门铃。

    妈的!一点耶!对他这位夜猫族来说,等于“三更半夜”偏生没人可以替他打发掉锲而不舍的恶客。

    “谁?”邬连环头昏脑胀,勉强拉开一道寸许宽的小空隙。

    “邬先生。”一道粉鹅黄、鲜嫩如初绽雏菊的倩影,盈盈冲着他柔笑。

    “要命!”他掩住不愿卒睹的眼皮子哀鸣。“我早该知道的,当然是你。除了你!还有谁会有这种兴致上门找我麻烦?”

    灵均的足尖赶紧卡进空隙里,在夹缝中求生存。

    “邬先生,您生、生病了?”

    他看起来糟透了,活像让十匹健马踏在身上大跳踢达舞。血丝有若错综复杂的台北市街道图,占满他眼球的白色部分,青湛湛的胡髭在他下颚形成一大片黑暗大阵,一头浓发看样子只以手爪代替梳齿,爬抓过千百次。

    但,那不修边幅的仪表反而呈现出极度性格、极度阳刚的男人味。

    她生命中出现的男子,莫不倾向于温文潇洒、有教养的典型,譬如阳德,又譬如她未来的表姊夫。至于如邬连环这般犷达粗蛮的风格,十年也碰不着一个。

    一颗芳心,悄悄乱了调。

    “我没病,不过你若想打电话叫救护车,我也不反对,噢”邬连环顾不得驱退烦人的跟屁虫,呻吟着扶住狂痛欲裂的脑袋,反身踱回客厅。

    眼角一瞥见牛皮长沙发,他马上窝进去,瘫成极乐登仙的尸体。

    喔那个死老夏,臭经纪人,竟敢卯起来海灌他,此仇不报非君子。

    灵均亦步亦趋地踏入邬姓变色龙的地盘,暂时不晓得应该从何发动怀柔战术。

    来这之前,她预料这位粗鲁的流氓兄恐怕会摆出他一千零一副恶人脸,哇啦哇啦臭轰她难听的罪名,难得遇上他龙体微恙的关头,事前的推论登时派不上用场。唉!这只变色龙又转了一种颜色。

    “我替你冲杯热茶。”灵均想法子替自己找点杂务做做,打繁间。

    此时此刻,想和他进行理智而文明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了。

    “现在几点了?”邬连环的咬字含糊成一团。

    “一点十分。”她托起光可监人的茶盘,从厨房翩翩飘移至他耳畔。

    “要命”他喃喃抱怨。“我还得抢在三点半之前跑一趟银行。”

    尽管他对于苦茶满杯一向不感兴趣,为了及早提振松垮垮的士气,只好勇于向天仁公司威震八方的茶色投诚。

    探手向马克杯的同时,不免需要撑起眼睑,省得摸错地方。

    短短一次视线交错,却在剎那间定住他的焦点。

    是了!就是这副模样!

    邬连环猛地翻身跳坐起来,吓了灵均一大跳。

    “别动!”他专断地命令。

    午后斜阳从她背后的落地窗迤逦而入,将淡蓝基调的大理石映染成一汪春水。槐树的阴影低落在春水中央,像煞了湖泊中央的小沙渚,而,淡雅清嫩的她正好蹲在暗影的部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清灵动人的水中仙子遥遥向凡夫俗子浅笑,似远似近,若即若离,不容人亵渎押玩,却又亲近可人,不至于高傲如天神一般难攀。

    这正是他灵感中意欲捕获的“水之仙!”

    “啊!”邬连环双手扯着乱莲蓬的发丝大叫。“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怎、怎么”灵均给他特异的反应震骇得手足无措。

    “你真是太棒了,我爱你!小美人儿,我爱死你了!”他一把搂住她,紧紧埋进她沁香的发丝内,感谢上帝的恩典。

    “啊”灵均惊呆的程度,已经忘怀“挣扎”两字应该如何化为实质的动作。

    浓郁醇馥的茶液尽数喂给大理石地板喝个痛快。

    虽说艺术家的性格阴晴不定,可他也把那个形容词发挥得太淋漓尽致了吧!

    由他身上样出一股细细淡淡、却百分之百侵蚀嗅觉的男性体味,灵均抵在他怀中吸闻,脑海忽地怔怔发起了晕眩。

    她居然被一个不到三面之缘的成熟异性拥在胸前,而且,丝毫没有推拒对方的意愿

    “告诉我,”他拉开两寸宽的距离,兴奋莫名的方脸染上化不开的红光“你一个小时收费多少?”

    “什〔〔么?”灵均差点口吐白沫。

    这只绝世变色龙先是没头没脑地抱住她,又狂吼、又大笑,嘴里嚷嚷一些爱死她的鬼话,再探询她一个暧昧到了极处的怪问题,若给第三者听见了,成何体统?

    “我只需要买你三个不不不,三个钟头太少了我大约需要买你十二个钟点。”他的眼睛充满渴望。“这样吧,每个小时一千两百元,姿势随我摆弄,如何?”

    “才、才不!”灵均吓坏了,死命挣脱他的蒲扇手,护卫她纯净高洁的贞操。“失礼了,小女子卖卖卖、卖艺不卖身。”

    “别开玩笑,你只有这副身体值钱。”他一根肠子直通三十三重天,倒是没有任何侮蔑的意味。

    “不!”屈辱的泪珠缓缓沁上她愤怒的眼眶。

    “别这样嘛!”邬连环眼见生意谈不拢,霎时急了。“你既无长才也无技艺,光靠卖艺为生早就饿成人干了,何不和我合作呢?艺廊的员工们可以向你保证,区区在下绝对是个慷慨大方的老板,而且要求又不苛刻,顶多叫你摆几个ps让我观赏观赏而已。”

    摆姿势!她脑中登时浮现锁码频道的片断一丝不挂的浪女端着猥亵撩人的婬相,供男性赏玩。

    “下流!”响亮辣脆的耳刮子挥向他脸颊。

    啪!邬连环愣讷地捂着巴掌印呆瞧她。

    “我我我何德何能换来阁下的五爪痕?”换成他说不出话来。

    他请求她兼任模特儿,与下流一词扯得上哪门子关系!

    “原来你和那些坏胚子一样!打着成功社会人士的招牌,背地里行玷污良家妇女之实,恶心!”灵均拂起一阵裙风,火也似地卷向大门。

    可惜她自己没察觉,一旦骂起人来,她的口才居然变得顺当又老练。

    “你发神经啦!”他连忙追上去澄清名誉。“谁玷污良家妇女了?我只不过要求你担任临时模特儿,让我揣摩一下洛神的意境,你干嘛给我聒噪一篇硬邦邦的正气歌?”

    “模、模特儿?”灵均瞪大水汪汪的秋眸。

    “还动手打人。”他依然抚着颊,嘴角垂画成倒尽了楣运的下弧线。“我究竟招谁惹谁了?没事被那票狐群狗党强灌酒,睁开眼又碰上凶巴巴的小处女,自己思想歪曲还反口诬赖我的人格,shit!”

    “啊呃”她似乎会错意了。“原来你不是”

    歉疚感如潮水般涨涌而来。

    “强龙不压地头蛇。亲爱的小龙女,你好象忘记自己正踩在我的地头上。”邬连环拉长了臭臭的晚娘脸。

    “嗯,我”她压低惭愧的螓首。

    “别说话!我暂时不打算原谅你。”他大剌剌地转回房间里。“等我处理完闲杂琐事,咱们再恢复邦交。”

    嘿嘿,先待他上银行绕一绕,利用这段空档让她的罪疚感慢慢酝酿发酵,届时再来诱哄她自愿“卖身。”一切就大功告成啦!

    好不容易呵!他苦思数个月的洛神木雕即将有着落,多亏了这位屈原的后代。

    野史记载,美女甄宓亡故后化为洛神,而那个历史上第一位忧郁症患者屈原则是投汨罗江而殉,两人的归宿相差不远。或许他们俩私底下已经套好了交情,特意如此安排吧!

    自动玻璃门顺着轨道滑开,飒爽的中央空调迎面扑来,散放着空气芳香剂清幽的丝息。灵均精神一震,随着步履生风的大汉踏入银行大厅。

    邬连环纵横两面都很壮观的大块头,走在街头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尤其举止间无意流露出来的放荡不羁,更加磁石一般吸附过往行人欣羡的视线。而她的性格百分之五十以上是羞怯成分,生平最怕成为众人的焦点,这厢跟在一个威风横行的主要景观身后,要想保持平常心是不可能的。

    赶紧躲进银行要紧。

    “不好意思,我的名字恰好荣列这间银行的贵宾名单,在vip室里有专人服务,你请自便吧!苞屁虫。”他昂着倔傲的下颚睥睨她,举步迈上门旁的阶梯。

    “好我在一楼等你。”她吶吶的,有些气馁。

    系学会最近正在筹备校庆成果展,需要向她这位总务干部请款,既然跑了一趟银行,正好让她利用提款机领取鲍费。

    两人分头进行各自的任务。十分钟后,邬连环施施然拾级而下二楼的砖红地毯,大剌剌地等着她过来和自己碰头。

    “屈同学。”忽地,他身后传来浑厚和煦的叫唤。

    邬连环直觉地停下步伐,回头打量是哪家男士认识她。

    “肯德基上校!”他惊喜地嚷嚷。

    活动的肯德基肖像耶!红通通的苹果脸,白西装、白长裤,圆滚滚的胀肚皮,太难得了!台湾的快餐店上哪儿雇来这么一位如此神似的模特儿公公?连美国本土也难以聘到形象这般吻合的活广告。

    他的童心发作,行进方向登时绕了一百八十度的巨弯,回身拉扯胖公公的雪白美胡。

    “好象哦。这位阿公,你出来发传单码?钟点费怎么算?”

    又问人家钟点费!

    “邬先生!”灵均赶在他得罪人之前,从大不敬的手中抢回校长的尊严。

    这只大型变色龙随时会做出超乎人意料之外的举动,不防着点不行。

    “干嘛?”邬连环很莫名其妙。招牌临时工借人家玩玩有什么不可以?迪士尼世界里的白雪公主、米老鼠都还提供游客合照的服务呢!

    “这位先生是我的校、校长。”她回避著者校长涨红的圆脸颊。

    “哦”他恍然大悟。“原来青什么大学是由肯德基集团所经营的。”

    “你胡说什么!”老校长几乎怒呛到脑中风。“屈灵均,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

    交友不慎哪!

    “不、不!呃”她几乎惭愧得头点地。

    “错了,屈小姐新近受聘为我的专属模特儿。”他向来奉行尊师重道的精神,于是主动回复“员工”师长的质询。

    “乱讲。”她何时应允了他的提议来着?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屈同学。”校长清咳一声,端出长者的身分训诫道:“学生应该以课业为重,你已经卷入校内最复杂、神秘的社团活动,又兼任中文系系学会的总务,似乎不应该再接受其它外务,以免影响了大好的课业前途。”

    “不,我、其实”无数分辩的言词蜂拥至唇际,却遇上交通阻塞,害她不晓得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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