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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抖着手指问:“这是什么人?”
“回二老爷,这是已经认下的哥儿。那位是二爷当初去追癞头和尚、跛足道士时,露宿在人家家里生下的;这位是二爷去南边做官时,路过扬州,一时情不自禁留下的;还有那位,那位可是忠顺王爷为笼络二爷,偷偷地送给二爷的姨娘生下来的——”赵天梁一一指给贾政看。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连连骂道:“无耻!无耻!”
“二爷爷在骂我们父亲吗?”众俊秀哥儿不满地问。
贾政忽然想起自己带着王夫人来做什么的了,于是不理会这些人,一径地领着车队向荣国府去,在前院里,回头望了一眼孟氏与孟家的孩子,就随着王夫人、胡竞枝、石光珠、陈也俊、赖大等领着他们母子去荣庆堂里见贾母。
到了荣庆堂厅上,就瞧见贾赦穿着一身鲜亮衣裳,正逗着坐在榻上的贾母笑。
彩衣娱亲——贾政不料贾赦为了贾琮竟然做到如此地步,略顿了顿,被王夫人拿着手肘捅了一下,就忙堆笑着上前,跪在贾母跟前,故作天真烂漫地仰着老脸说道:“老太太,儿子回来了。”
贾母坐在榻上,笑说道:“回来了就好。”
“老太太。”想到贾琏一死,他算得上是苦尽甘来,贾政登时落下眼泪来。
“好好,别哭了,见了你侄孙没有?”贾母笑着问。
贾政一愣,看贾母身子骨十分硬朗,且精神头也足,心道莫非她当真糊涂了?“老太太,琏儿的为人,不像是到处……”
“吭。”王夫人咳嗽一声,瞥一眼贾政,心说贾政老糊涂了,自打脸的话也说得出口,于是上前堆笑着说道:“老太太,您瞧瞧这是谁?”说着就将孟氏母子推了过来。
贾母向前探身,琥珀忙将一副眼镜递过来。
贾母戴着眼镜仔细瞧了一瞧,笑说道:“这不活脱脱就是琏儿吗?”
王夫人、贾政等心中大喜,只觉贾母是偏向他们的,忙说道:“正是琏儿的呢。”
贾赦向那孩子望了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老太太快想法子将那些胡乱来认亲的打出去,我们也好叫这孩子赶紧地认祖归宗,给琏儿捧孝棍。”王夫人赶紧地说。
“做什么打出去?”贾母不悦地说道,望见赵天梁又领着两个长得与贾琏七八分相似的哥儿进来,就张开手臂,说道:“乖乖曾孙,到奶奶这边来。”
那两个俊俏男子,见贾母一开口就将他们认下了,赶紧地跪到贾母跟前,呜呜咽咽地说些不能向贾琏尽孝的话。
王夫人几乎吐出一口血来,忙上前说道:“老太太,无凭无据,哪里能随便认下人?”
“老太太,曾孙是当年父亲身边的婢女被打发出府后生下的,老太太瞧瞧孙儿的生辰八字,对得上呢。”其中一人哭着,从怀中掏出生辰八字,并当年的定情信物。
王夫人一瞧,是条珊瑚链子,登时脸一黑,又要逼着那人说他母亲究竟是谁,待听说是贾琏先前身边众人眼中的通房丫头冬儿,登时心里打起鼓来。
“你瞧,都对得上吧,别再问了,让孩子委屈了。”贾母落泪地说道。
贾赦、贾政不禁对视一眼,贾赦虽住在府里,却也有十几年没见过贾母,这两日听贾母说话清晰又很有条理,也就并未疑心,此时见她轻易地认下一堆曾孙,这个摸摸那个抱抱,似乎十分亲密,见事有蹊跷,就忙看向琥珀。
琥珀赶紧地低声说:“老太太糊涂了。”
贾赦、贾政如遭雷击,见贾母糊涂着要将体己拿出来散给曾孙,赶紧地将那两个认亲的少年打发出去,于是又叫碧莲、王夫人看住贾母,就向荣禧堂去,在荣禧堂鹿角房里,逮住了金彩、林之孝,就齐声问他:“琏儿已经不在了,究竟要怎样?”
金彩赶紧地说道:“两位老爷,二爷生前已经发话,说有上百子嗣流落在外,不认也不好。不如先认下来,好好地给二爷办了丧事,将二爷送到金陵老宅。再请皇上定夺?”
林之孝赶紧地说:“正是,皇上下旨将荣国府交给谁,那就交给谁——说来,与其跟他们纠缠,不如想法设法,请人疏通,说动皇上。”
戴权、常升——
贾赦、贾政二人登时想起宫里两个老太监来,彼此望了一眼,都知道两边的心思。
贾政于是拉了贾赦向荣禧堂东边耳房里说话,兄弟两个坐在榻上,贾政此时再顾不得守拙,就对贾赦说道:“哥哥,你要仔细想一想,当初就因为咱们兄弟不同心,家里才出了那么多的事。”
贾赦紧紧地抿着嘴,想起早年贾母偏心、贾政使诈的事来,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如今宝郡王独霸一方,皇上未必不防着他。若是又为了叔叔、侄子谁该继承荣国府的事闹,只怕会叫皇上不喜。”贾政将赖大教给他的话,说给贾赦听。
贾赦一听,就知道那叫叔叔继承荣国府的事,在皇帝眼中乃是大忌,于是沉吟着说道:“话虽如此,但碧莲说那孟家的孩子不是琏儿的,岂能叫他乱了贾家血脉?”
贾政忙在贾赦耳边说道:“哥哥虽不喜欢,但胡竞枝很有能耐,已经将上下打点妥当了,哥哥无权无势,哪里斗得过他?不如暂且将外头来乱认祖宗的打发走,等爵位下来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孟家的孩子,叫琮儿继承家业。兰儿是心思不在荣国府的,宝玉又远在茜香国,家里一切,还不都是琮儿的?”
一席话,说得贾赦动了心,于是贾赦便点了头,说道:“万没想到,你这小子也是能说会道的人。”
贾政登时涨红了脸,于是就与贾赦重新出来,又寻了金彩、林之孝商议贾琏后事,因觉金彩、林之孝生了反心,就将他们打发走,另外叫赖大、赖尚荣父子做了管家,又叫贾蓉、陈也俊、石光珠等帮着迎来送往,更请胡竞枝前去疏通关节,瞧着什么时候袭爵的圣旨能下来。
待到荣国府发丧的正经日子,全都轰动,无人关心太皇太后的丧事,每每在清晨黄昏荣国府内一百单一俊秀哥儿提着米汤、黄纸沿路泼洒时,单围在路边看,对那一百单一俊秀哥儿品头论足,似乎是要以容貌定下谁是荣国府新当家的。
待到出殡那一日,袁靖风、黎碧舟、许玉珩、许玉玚、柳湘莲等兄弟,并北静郡王、西宁郡王、东平郡王,乃至胡竞存、房在思、李诚、李谨等朋友过来,众人瞧见那一百单一俊秀哥儿从荣禧堂内一直跪到鹿角房子边,纷纷说道:“果然像是他的行事。”因不耐烦见贾赦、贾政,只祭拜一番,便打道回府。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戴权戴公公来了,荣禧堂里登时炸开了,只听得一人忽然解开发髻锤头顿足地嚎啕起来,其他人先不明所以,随后醒悟过来,就忙也将头抢在地上磕头不止后,又呼喊着:“父亲,就叫儿子替你去死吧?”
一个个在灵堂里比起孝心来,既然有磕破头的,就有哭得死去活来连翻白眼的;既然有翻白眼的,就有唯恐落于人后,向棺材去挤抚棺大哭的;抚过了棺材还不够,就有艺高人胆大的,解下腰上麻绳要立时悬梁追随他老子去的……
戴权迷糊着眼,抖着两腮上垂下来的老皮,袖着手站在甬道上,将诸般表演一一看过,就顺着甬道向前去,先将圣旨递给小李子,随后接过冒着烟的香,给贾琏上了香,又将圣旨接到手上。
一百单一俊秀少年眼睛再离不开那圣旨。
“都是琏二爷的骨血?”戴权问。
登时荣禧堂里安静下来,贾赦、贾政忙慌慌张张地过来。
贾政忙说道:“戴公公有礼。”
“都是琏二爷的骨血?”戴权不理会贾政,又问了一回。
“是,都是琏儿的。”贾政赶紧地将孟家的孩子领到戴权跟前,忽然想起这孩子还没个名字,不知这圣旨上要如何写。
胡竞枝、陈也俊、石光珠、赖大等急着要看圣旨上如何说,就忙也跪过来。
贾赦赶紧地推了推贾琮,“这是琏儿的亲弟弟,他们兄弟素来要好。”见贾琮面无表情,用力地在他背上一拧。
“哇,二哥,你怎么就去了呢?”贾琮赶紧地冲到棺材前嚎叫一声。
戴权扭头望了一眼,也不宣读圣旨了,对守在荣禧堂门前的锦衣卫说道:“既然全是琏二爷骨血,那就全抓了,抄家!”
“是。”锦衣卫忙答应着。
戴权退到棺材前,冷眼瞧着荣禧堂里鸡飞狗跳,见有俊秀哥儿喊“我姓王”,就冷笑一声,见胡竞枝喊“我不是贾家人”,就对锦衣卫说道“太傅犯下的事里,他也有份!”说罢,就在锦衣卫护卫下,穿过穿堂,向荣庆堂去,见荣庆堂里贾母还在听个小戏子唱戏,就说道:“老太太好。”说了一声,不见贾母动弹,于是走上前来轻轻一推,就见贾母面上带着笑,已经去了。
“真是有福气的老寿星。”戴权感叹一声。
荣国府西边,柳侯府中,许青珩坐在一株刻着“柳清源到此一游”的桃花树下,抚摸着跪在她膝前为不能在贾琏灵堂里守灵难过的源哥儿,怔怔地望着桃树上,一枚熟透了的桃子坠落下来,听着东边喧嚣声,笑说道:“也不知你舅爹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这辈子,不恨他,就恨那给他下药弄坏他身子的人。若不是那人,他也不至于病得那样重,也不至于这么早早的,就要去青山绿水中安身立命。”
源哥儿头枕着许青珩的膝盖,见一边站着的鸳鸯欲言又止,就问她:“鸳鸯婶子有话说?”
鸳鸯微微偏头,笑说道:“我什么话都没有。”
清虚观中,苦苦支撑着,磨了终了真人许久,终于见他松口的贾琏背靠在炼丹炉上,两只眼睛无神地含笑看着终了真人。
终了真人已经十分苍老了,嘴里的牙齿落光,坐在一处,就忍不住打起瞌睡,忽然一个激灵,望见贾琏靠着炼丹炉站着,就睁大眼睛问:“琏二爷想清楚明白了?”
贾琏点了点头。
“何苦来哉?”终了真人感叹。
贾琏笑了一笑,他这一生,虽享尽人间繁华,但始终对一样事力不从心,那便是始终不能对一女子情深似海,思来想去,只觉是因有前生记忆,才会如此不合时宜。他既不解许青珩何以韶华为他满头华发,也不解房文慧何以一生对他信赖有加。虽身在其中,却永如事外旁观之人。生生世世欠债不休,生生世世偿债不止。如此,倒不如魂飞魄散一了百了。
“琏二爷想清楚了?”终了真人问。
贾琏眨了下眼睛。
终了真人叹息一声,枯瘦的身子用力地将倒在地上的贾琏搀扶起来,打开炉门,就要扶着他躺进去。
贾琏扶着炉子一顿。
终了真人还道他后悔,谁知顺着他手指向内一看,就看锃亮的炉子里,一角留下些许烟灰,于是拿着袖子将那烟灰擦掉,又扶着他躺进去。
“哎——何苦哉?”终了真人又叹息一声,关了炉子门,就命小童进来拉风箱烧火。
两个小童进来,一个加柴火,一个拉风箱,双双在心里埋怨终了真人又练什么丹药叫他们受累。
忽然听见炉子里一声清晰的叹息,一个小童问:“炉子里头是什么?”
终了真人说:“是只猴子。”
“莫非是孙悟空?”叹息声就如幻听一样没了,小童玩笑一句,被终了瞪了一眼忙低着头仔细烧火。
炉子一直烧了七天七夜,又过了足足三日才冷下。
终了真人打个哈欠,没了牙齿的嘴咕哝两下,又打瞌睡,忽然被尿憋得一个激灵醒来,就抓着裤腰带对小童吩咐说:“炉子冷了,将里头东西扫出来吧。”
小童忙答应了,看见终了真人匆匆向外去,就拉开炉子门,唯恐见到没烧干净的猴子手脚就扭开脸拿着火钳子向里头够,扒拉了两下,没扒拉出什么东西,这才敢转脸去看,瞧见一堆尘埃中,一块鸡心般大小被熏得黢黑的东西落在尘埃中发亮,只当是终了真人大意丢进去的宝贝,一时贪心,就将那东西勾出来藏在怀中,又将其他的尘埃扫在一处,装在坛子中。
终了真人又砸吧着嘴进来,看小童已经将炉子扫干净了,就说:“将灰洒在后山青山绿水中吧。”
小童一边埋怨终了老儿将这累人的活计交给他,一边捧着坛子向后山上去,到了山上,敷衍了事地将坛子里的尘埃向空中一抛,呛得自己个连连打喷嚏,左右打量着没人,赶紧掏出那鸡心形状的东西来,吹了吹又在袖子上擦了擦,只见那黑灰擦掉后,露出的却不是莹润美玉,却是一块普普通通溪水边常见的青灰色石头。
“呸!”小童见脏了袖子,啐了一声,气恼地将那石头远远地向山下丢去。
山下树丛中,一僧一道正拿着拐棍扯着树上桑椹儿果腹,那癞头和尚恰被砸个正着,揉着脑袋捡起石头,哈哈笑说:“叫二爷来城外地皇庙二爷不来,偏在这撞上了。你高高在上冷眼旁观这世界,学得了蝇营狗苟,学不了男欢女爱。”
跛足道士嘻嘻笑说:“了了了了,终于了了。速速拿他去补天,莫再妨碍神瑛侍者造历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