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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屏看完那叠纸上的文字,陷入沉默。

    柳桐倚得到冀实同意,将信转给燕修桂淳阅读,复长长叹息一声。

    “祸端多由贪念起。若此信与信中内容属实,此案当真曲折。不过,先需验证是否为栾生乳母所写。”

    冀实微颔首,燕修桂淳也从纸上抬起视线,露出赞同表情。

    众人查办案件的时间或长或短,但都知道,很多案件,特别是大案,往往有许多伪证,其中最棘手的一类就是编故事的人。

    燕修道:“卑职以为,栾生案结案甚久,大件的证物有无存留难说,不过此案系大案,一些纸张证物,如这妈妈临死前写过指认梁氏是凶手的那张纸条,可能与卷宗封存在一处,说不定能找到。”

    桂淳附和:“大人思虑周详,燕兄亦说得极是。需得找出证据。卑职办差这些年,真是见过不少稀奇人,连自个儿跑出来说自己是大案凶手的都有,更不用提那些非瞎说自己瞧见了什么,要当证人的,还有那些写传奇故事的。”

    穆集亦开口:“吾经手或见闻之奇案,难比几位大人与二位捕头,不过也遇着过如捕头所说的这等人物。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记得也是好多年前,南边出过一桩大案,叫什么蝴蝶美人案,就是有这类人出来作怪,因为闹得太大,后来刑律中还添了几条。”

    张屏、柳桐倚和桂淳同时看向了他。三人神色各异。

    桂淳先道:“卑职惭愧一提,大人所说可是明州的蝶花美人案?若是此案,卑职曾有参与。”

    柳桐倚再微怔,又望向桂淳。

    穆集道:“应是如捕头所言,吾记得不太准确,就是有人捡到一本美人图册,册中女子被人依序杀害,都穿着蝶花衫裙……”

    桂淳抱拳:“正是掌房大人说得这一桩。说来还是桂某参与查的第一个案子。”

    穆集浮起客气神色:“真真甚巧。此案忒奇,某常于书册上读到,又屡听人提起,屡闻屡惊叹,不想办案的就是捕头。”

    桂淳道:“大人抬举,卑职那时候比当下更是草芥一人,跟着打杂跑腿罢了,论真连个查字都算不上。”

    柳桐倚凝视桂淳:“当年查办此案的是督军衙门,莫非桂捕头出身军中?”

    桂淳爽快道:“回大人,卑职确实在南边军中待过两年。后来因一些事儿,脱籍回京,再之后才蒙恩到刑部当差。”

    张屏亦看着桂淳。桂淳性格爽朗,又不失缜密,行动举止都与一般人不同,他早就猜到其可能出身军中。但没想到桂淳曾在明州待过。

    冀实微笑:“如此,断丞与捕头亦算有缘。此案,先柳府君大人亦是主查吧。”

    桂淳也露出惊讶神色,跟着向柳桐倚抱拳:“卑职唐突请教,先老大人可是曾在江东知府任上?”

    柳桐倚道:“正是。先严当时奉命到明州查此案,不过先严到达之时,这案子已经快要破了。”

    桂淳起身恭敬向柳桐倚一揖:“先老大人太谦虚了,此案若无柳府君大人,万万不能顺利结案。卑职失敬,当日只远远瞧见柳府君大人风采,至今铭刻于心。”

    柳桐倚还礼,又道:“捕头谈吐洒脱,浑然京城风范,我亦未想到竟捕头曾在刘侯爷帐下,镇守东南。”

    桂淳道:“禀大人,桂某确实在东南军中待过,但系程帅帐下一卒,未得有缘为刘侯部下。卑职在南边那几年,学过几分精致,可惜天生粗人,回京多年,又都忘得差不了。让大人见笑。”

    柳桐倚再客气几句,心绪暗暗波动。东海侯刘侯爷镇守东南,按朝廷惯例,会另派一系兵为督。先怀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兵部尚书程柏就曾在东南为督帅。柳桐倚本以为,桂淳被王侍郎派来挖京兆府墙角,必是王砚的亲信。刘侯爷与王太师政见不合,无甚来往,可他的孙子与王砚打小一处玩,还曾一同被称做“京师六魔王”。若桂淳曾在刘侯爷麾下,到刑部被王砚看中也在情理之中。但未曾想桂淳竟出身自程柏军中。桂淳提到的明州案,正是发生在程柏做督帅之时。

    穆集似是无意地提起这个案子,却透露了桂淳的出身。

    刑部、兵部、怀王府、太师府、东海侯……

    种种关系若隐若现,令柳桐倚不由得多想,又唯恐确实只是多想。

    这厢张屏也仍在看桂淳,念头却很单纯。

    他对这些暗涌的浪潮及流系全然无知,因而无觉,他只是在想蝶花美人案,这个案子他早就数次听别人说起或在书中读到。

    常村正和巩乡长亦识时务地出声凑趣。

    “惭愧小人无知,蝶花美人案小人曾听人提及,都说是十分离奇大案,侦破此案的大老爷当真是英明如星宿下凡。但一直未知详细。”

    “老朽亦耳闻久矣,都道盛世明君,贤良辅佐,才能让这样的案子得以真相大白,但也无福详知究竟。”

    冀实抚须微笑:“如此须得桂捕头来讲。我亦只从卷宗上读过此案,在座无人能有桂捕头所知详细。”

    柳桐倚又微皱眉。连张屏都有一丝纳闷。

    冀大人一直在把握问话方向,若略有偏离,都会被他引回正题。黄稚娘所住的屋子涉及数代人,其中暗藏诸多与而今案件之关联。常村正和巩乡长刚讲出缘起之一代的大略过往,按理说应当顺一顺思路,再往下,黄郎中、黄稚娘、丁小乙、潘氏、增儿,蔡府,都是关键。

    蝶花美人案确实大案,但除了柳桐倚之父和桂淳曾经参与过之外,看来与当下所查毫不相关。穆集似是顺道提起,冀大人竟未将话题引回,而是让桂淳详细讲述。

    饭间不谈公务?冀大人刚拿出了那叠书信。

    让常村正和巩乡长稍微歇歇,安生吃饭?

    这些席面规矩与人情施放张屏不擅长。他念头这么一转,暂将疑惑存下。

    桂淳说了几句“卑职糊涂”,“当日只是个跑腿的,连打杂都不算”等等的谦逊话。

    冀实与穆集都让他不要谦虚,想听他一说,或有很多他们不知道的细节。

    巩乡长与常村正亦再表示十分想听。

    如此一轮后,桂淳方才推脱不过,开始讲述。

    张屏一边吃菜一边默默聆听,桂淳所说大致与他之前所知相同。

    此案发生在十几年前,明州突然出现一名凶犯,在夜晚杀害年轻女子。

    明州系海港大城,客商云集,十分繁华,大小街道店铺林立,通宵开业。因居民多为商户,民风亦甚开放。被害的女子都是良家民女,已婚或未婚皆有,皆是在晚间出门逛市集的时候被人掳走杀害。

    恰好这时明州知府犯事去官,衙门里的数名官吏跟着一起丢官或下狱,新知府和新任官员都还没到任。因明州乃商贸大港,暂调来的官员都只着重管户、工、礼等公务,使城内商贸税收民生文教不受影响,或处理些紧急的商贸官司买卖纠纷之类。刑狱事务确实暂有凝滞。

    凶犯正是挑准了这个空档,开始犯案。

    衙门一时半刻拿不到凶手,城中一些富户雇佣护卫保护自家女眷,更有被害女子的家人雇人私下调查这些案件。

    被害女子的家人和担心自家女眷安危的富户又互相联通,竟要成一股势力。

    朝廷亟命督帅府衙门与镇守此地的兵营一同临时接手明州防务。

    按律,军营与督帅府衙门本来绝不能干涉地方文政,但案子的走向已有些敏感,明州城汇集万国客商,安稳为第一要务。朝廷特批督帅府衙门先行调查此案,并亟调江淮知府柳知暂时兼辖明州事务,接续查办。

    桂淳谦逊地道:“当时桂某算个闲人,也被派去查案。头一回参与刑案,挺忐忑的。”

    柳桐倚不动声色地听着,他读过父亲留下的卷册,据他所知,当日能参与查案的都是督帅府中干练机敏的军官和精兵。绝非桂淳谦称的这般。

    就在柳知奉命赶往明州,督帅府开始查案的时候,明州府衙刑房的人也生出了复杂的心思。

    他们侥幸未被前任大人的事牵连,保住饭碗,偏偏这时候出了案子,还闹大了,如果督帅府和柳大人破了案,难保他们不会被问个怠职无能之罪,也一起去喝西北风。

    于是明州府衙的捕快暗中各处调查。

    某日下午,两名捕快在一间茶棚的角落吃茶,听到身后有人言语。

    原来隔壁是一家食铺,与茶棚共用一堵墙,在食铺靠墙角座位吃饭的人,说话声恰好落进两名捕快耳中。

    只听一男子声音道:“原不信这是真的,谁知道都对上了……你可莫对旁人说。”

    另一人道:“劝兄还是去报官,莫说是为了救美人之命,若真是恶徒之物,他知道在你这,恐怕将有危险。”

    前一人道:“我怕是假的,衙门当我假报官。或是真的,问我何处得来,他们正拿不到人,将我顶上,我可完了!”

    捕快立刻奔到隔壁,拘住说话的两人带到衙门。一番审问后,两人扛不住招认,其中一人偶尔捡到一本小册子,里面都是女子画像,本以为是市集上常见的美人图册,一翻后发现,里面的美女都是本城人士,标注了姓名、住处、年龄等,前几页的女子正是本案遇害的。且纸页上附有字句,诸如“放荡”,“该杀”之类。

    捕快即刻去搜那人家中,在枕头下翻出图册。果然如那人所言,册内共绘了十六名美女,画中的所有美女都身着蝴蝶穿花图案的衫裙,每幅画像后各留有数页空白。唯独前五名女子,皆是本案已遇害的女子,画像后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详细写了如何杀害这些女子及□□不堪之字句,甚至还各配了一首小诗。

    另外的十一位美女图绘旁有些已简略标注了小字,写了想如何杀害这些女子。

    府衙刑房的捕快拿到图册,觉得可能是凶手所绘。

    因为本案五位被害的女子,其中两名,遇害时都身着蝴蝶穿花图案的外衫或裙子。

    但这一点无论是府衙还是督帅府皆没对外公布过。

    图册作者却知道,应是凶手,或与凶手有关联的人。

    府衙刑房对如何处置图册又起了争执。

    一些人主张依此追查凶手。

    捡到图册的人供认,是在码头附近的一家面馆中吃饭,于椅子上发现了那本册子,应是上一位客人落下的。

    那面馆乃寻常食铺,凶手可能住在附近,且并非有钱人。

    能做下此案,需有体力,不会是老弱病残。

    还能写会画作得了诗,是个读书人。

    此人又对蝴蝶穿花图案有某种执念。

    如此可以联合户房,借口盘查城内青壮人口,由签名画押获得笔迹,查找凶犯。

    另一些人则觉得应把图册交给督帅府,如此督帅府觉得他们很配合,又努力,说不定还会让他们一同查案。案子破了,不指望分到功劳,只要大人们觉得他们很顺眼,大家就不会丢饭碗。

    两方正在讨论时,府衙刑房有个年轻的小捕快又看出一条线索。

    画中所有美人身着同样的蝴蝶穿花纹衫裙,是城中一家绸缎铺锦华庄特有的花色。

    桂淳简略地道:“那一年时兴这样花色的衣料,好多绸缎庄都卖,差不多全城的女子都有一件。”

    张屏察觉到身边的柳桐倚定了一下。

    他看看侧方,柳桐倚正端起酒盏,一副优雅从容的模样,似乎方才是张屏的错觉。

    张屏又有些不解。

    他知道桂淳方才的讲述是跳过了一段不太方便公开谈论的情节,在座所有听说过这个案子的人应都晓得,明白。

    那桩案子发生前后的一两年,并非只有明州时兴蝶花图案的衣料,全天下的女子,连张屏所在的西北小县中的女子,都爱穿这样花色的衣裙。

    此风潮的源头是先帝最宠爱的殷宸妃,玳王启檀之母。

    据传,那年宫中赏花宴时,宸妃一袭百蝶穿花裙立于园中,锦绣群花皆比不上她的绝色容颜。先帝招画工绘下宸妃美貌,画工皆战战兢兢称罪,竟无人能画出娘娘美色之一二。

    于是不久后,天下女子竞相穿着蝶花图案衣裙。

    当下酒席之上,谈论先帝的嫔妃不甚合适,桂淳跳过这一节合情合理,为什么柳桐倚似是被惊了一下?

    张屏准备过后再琢磨这其中是否有自己漏掉的关键细节,仍继续听桂淳讲述。

    明州离京城虽远,但一直竞逐潮流。真正的百蝶穿花裙系百工巧绣,寻常人家连一寸都难买得起。民间各地仿制的大多粗糙,稍精致一些的,价格也非一般人所能消受。

    锦华庄在明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店,素以销售平价料子为主。他们有自己的工坊,设在南边比较偏僻的小村里,养养小土蚕,雇些本地织绣工,产的绸绢布料当然跟顶级工坊所出的精细料子不能比,却也算过得去,价格更只是江宁苏杭料的十之三四,所以挺受欢迎。尤其不太懂绸缎的胡番人士,觉得这样的实惠,一船船进货。

    百蝶穿花纹这样的衣料,需得精织细作,本不是锦华庄所长。俗话说料工相配,如果料子不好,不值得精工巧作,必然粗糙,才打得出平价。若好工细料,价格必然不菲。

    那时的女子们攀比时亦常常戏谑:“我着的是彩蝶戏花裙,你穿的是大扑棱蛾子扎猛子衫。”

    所以刚开始时,明州城内比售蝶花衣料的绸缎庄都没把锦华庄放在眼里——凭他家一贯的作风,至多造出一堆五颜六色的大扑棱蛾子布罢了,何足惧哉?

    谁料锦华庄偏偏出了一奇招,改织绣为印染。大东家亲自出面,请动一位名画师绘出百蝶穿花图,再雇闽地工匠精雕成版。锦华庄常年给胡商供货,特别擅长染印各种鲜艳颜色的花纹。许多染料系从海外进货,自行调配。他们在山沟里的工坊打磨技艺不辍,小土蚕丝织的绢绸轻软密实,只是色泽略微差点,经过染印也看不出来。

    制出的第一批百蝶穿花绢料,有银红、粉红、藕荷、玉色、余白、兰花、蒲桃青、蜜绒等各样底色,亦有素色底,彩蝶栩栩,百花纷纷,色样亦不尽同,或浓或淡,或艳丽或清新。

    这些衣料,又分两品,便宜些的只是平印,料子偏轻薄,一匹只要一两银子左右。

    贵的料子更密实,印花有凹凸,压印金粉,更多几分奢华气质。

    料子上架那日,锦华庄的东家夫人与女儿媳妇们都穿着这些制成的各样衣衫在店内,明州城的女人们都酥了。

    一时间,满眼尽是蝶花色,街巷皆着锦华衫。

    明州府衙的捕快大都有家有口,但因上司丢官,整日忐忑,妻女也不敢太多打扰。他们晓得最近女子们爱穿蝶花衣裙,锦华庄的布料卖得好,却没太留意细节。且不久后,其他铺子也制出了各类蝶花印染的料子。这堆汉子们瞧着,觉得都是印着蝴蝶花朵儿的布么,都差不多。

    偏巧只有那个年轻的小捕快,有一位相好的姑娘,两家乃世交,二人青梅竹马长大,快成亲了。当地民风开放,年少男女相处不甚避嫌。小捕快见街上女子都穿蝶花裙,遂给未婚妻买了一块料子。那女孩自己做了件漂亮的衫裙,穿上与小捕快一起去看灯会。

    两人正在路上走时,遇见邻家一位少女,见女孩身上的新裙子,便掩口笑道:“还未过门就学着过日子了,这料子仿得真精细,粗一看确实与锦华绢一模一样呢。”

    小捕快这才知道自己买错了衣料,他那天见锦华庄铺子外排了老长队,临近一个小巷里的店铺也有这样料子,还以为自己找着了别人没发现的地方。原来不是正货。

    他十分沮丧:“我不识货,让你遭人笑话。”

    女孩道:“莫理她的话,她眼红我哩。我也看不出哪里不一样了,我觉得这料子漂亮得紧,你买的我都喜欢。”

    但小捕快仍是又跑到锦华庄排队,总算买到了真正的锦华庄蝶花绢。他也晓得了锦华庄的绢上图案,蝴蝶的触须,蝶翅的花纹,还有花朵样式,都与其他绸缎坊的不同,且锦华庄用了番邦的染料,颜色也很特别。

    那本图册上的美人图都是彩绘,女子们所穿衫裙上的蝶花图案正是锦华坊专有,衫裙的颜色与锦华庄绢料之色相近。

    其他捕快得知这个线索都挺激动,遂推测,凶手或与锦华庄有关。

    他们这里正议论,同衙门内早有人向督帅府上报了此事。

    督帅府便派人到衙门将图册拿走,府衙的捕快更不敢隐瞒,将发现的所有线索及他们的推论都告知了督帅府的人。

    就在督帅府正斟酌如何调查锦华庄时,又一名少女遇害了。

    少女是图册中的美人,但不是第六位,而是第十位。

    她遇害时并未穿蝶花裙,可她的母亲说,少女前段时日在锦华庄买了一块衣料,自己做了一件裙子,非常漂亮,妹妹喜欢,她就让给了妹妹。前日刚又买到一块锦华蝶花绢,正要再做一件新的,绣裙边的丝线用光了,她见当时天还没黑,有家针线铺就在离她家不远的小街上,便出去买,还说顺路给爹爹买点酒,帮母亲捎瓶药油,为弟弟妹妹带包点心。

    谁知道就再也没回来。

    她是被人扼杀,凶手杀死她后,如图册中所绘,在她颈上系了一条白绢,上面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浪浮女子,故作良家,该杀!

    那块白绢,也不是特别白,有点发黄。请了数名懂行人判断,都说是锦华庄的绢,他们的小土蚕绢就是这种成色。

    有些负责办案的人依据线索推测,凶手可能是锦华庄的人。

    此人正值壮年,平日看似不甚起眼,也不富贵,或曾被娇妻戴绿帽甚至抛弃,或妻子强悍,或曾恋慕美貌女子而不得,于是在前来买衣料的女子中挑选一些特别出众的美人,绘画图册,继而杀之。

    接续查案的人将锦华庄的人都查了一遍,还真查到了一个符合推论的——

    锦华庄的帐房,廖山。

    廖山读了多年书,但跟中了邪似的,一进考场就浑身发抖两眼发昏,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别人嫌他衰,没人肯找他教孩子念书。锦华庄的大掌柜跟他有亲戚,让他过来帮着记记账。

    廖山三十来岁才娶上媳妇。妻子漂亮泼辣,天天骂他没用,给他戴绿帽,最后同一个客商跑了。

    他平日沉默寡言,不怎么与旁人来往。记账的小房间在二楼,从窗户能看到进出铺子的客人。

    锦华庄也预定送货,账册上有客人的住址。

    帐房的管事和其他伙计说,廖山平时闷不吭声的,别人骂他几句他也不还嘴,不过有一回,店里的伙计开玩笑,聊到了窝囊男人大忘八之类话题,廖山突然大吼与之撕打,还砸了东西。感觉他是个「心里憋着火」的爷们。

    办案的人找廖山问话,廖山满脸涨红,浑身颤抖,大吼大叫,确实很可疑,遂暂时将其关押。

    督帅府的兵卒与府衙的捕快同到廖山家搜查,找到了笔墨画具颜料,绢绸和纸张,更有一包女子的衣衫。女衫裙都被利器划成了一道道。纸张与那本画册的纸张一样,有一叠纸上画着蝴蝶花卉图案。亦有凶手绑在第六名少女身上的白绢。

    再询问廖山的邻居,邻居们都说,觉得廖山是个老实人,平时除了去店里,也不到别的地方,不与人来往。不过这时一想,也不能确定他一直在家。他走路动静不大,夜里出去也没人知道。

    更有老邻居回忆,廖山的娘子经常嘲讽他,确实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往外去,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廖山说她跟人跑了。可也没谁看见廖山的娘子是怎么跟人跑了。

    廖山的娘子喜欢蝴蝶和花朵饰品,邻居们都记得她常簪着一枝蝴蝶珠花钗,也会穿绣着绣蝴蝶花朵图案的衫裙和鞋子。

    查案的人拿着这些物证和记录的供词审问廖山,刚把证物摊开,问了几句,廖山浑身抖了几抖,突然抬起头,哈哈大笑,道,没错,我确实是凶手。

    说完这句话,廖山仿佛变了一个人,眼崩红丝,脸色紫中泛青。他咬牙切齿地说,其实他第一个杀的就是他娘子那个□□。

    他说,那贱人打扮得妖艳,出去勾人,还逞刁口利,他就拿刀把她剁了,切成一块块,有的丢了喂狗,有的丢进海里喂鱼了。

    至于那些少女,他都觉得这里或那里与他娘子有些相似。就把她们画下来,一个个除掉,免得她们去祸害别的男人。

    桂淳叹了一声:“真是,差一点,就这么结案了。万幸诸位大人英明……”

    主办此案的是程柏非常器重的一位史都尉,他一直觉得当下查的这条线不太对。

    史都尉看过廖山的供词,都是审问的人先说出图册中女子的姓名,廖山才跟着复述,除了前五名被杀的女子之外,他也没在全无提示的情况下说对过其他女子的年纪住址。

    史都尉亲自去审廖山,发现廖山疯疯癫癫,一问到关键情节,廖山就哈哈大笑,或嘶吼该杀之类。一点关键细节都没有。

    廖山家找到的颜料与画册中女子衣衫的颜色对不上。找出的一些廖山的画作都挺丑陋粗糙,跟蝶花美人图册中的画风完全不同。

    衙门的捕快说,犯人先招供又反口不认的情况挺多见,装疯卖傻也是让人以为他之前是糊涂了才招供。

    史都尉未发表意见,心中又有一重疑惑。

    他们在军中,尸首见得比谁都多,甚至一看伤处,立刻能知道是被什么所伤。

    前五名女子,都是被利器杀死,死前意识清醒,经过剧烈的挣扎。凶手将她们擒住,拖到静处下手。

    而第六名女子没什么挣扎的痕迹,她应该是被人迷晕后杀死的。

    “此案若待先柳府君大人到来,也能迅速破案。可巧当时还有一个人也在督帅府中,想来听过此案的大人们都知道,就是那个写传奇的白如依。”

    白如依,与西山红叶生、颠酒客并称本朝传奇三大家。

    据推算,他应是这三人中最年长的一位。

    书客们评价,传奇三大家中,西山红叶生文章第一,年纪最轻,人最神秘,毫无疑问是魁首。

    白如依与颠酒客,谁是第二,谁是第三,就有些争辩了。

    颠酒客故事最奇,文风最洒脱不羁,也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而白如依……

    其实白如依的传奇非常精彩,某几部被评故事高过颠酒客,字句不输西山红叶生。

    但,他不只有这几部著作。他也不只是写传奇。

    白如依最有名的一点,就是他什么都写,从不挑剔。大多文士,都有几分孤高傲气,任你千金万银地堆过来,有些东西,他自恃身分,绝不会碰。

    可白如依全无此类孤僻习气,随和入世,只要笔润给得够,甭管是财主家的门匾,还是杀猪铺的对联,他都欣然作之。

    他的著作,从诗词歌赋到神怪传奇,从案头田头坟头到炕头。从《处事三十六秘诀》、《长寿七十二仙方》、《东都食谱》,到《秦淮芳影》、《天下山川纪》、《忆先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只有你想不出,没有他写不了。

    也因此,白如依备受争议,多有人说,论品格,他比不上颠酒客。

    可若非他这般性情,他应早被奉为宗师,不必待到西山红叶生、颠酒客这两个年纪能当他后生的人成名后,才同被列为三大家。

    穆集想着白如依的事迹,不禁向张屏瞄了一眼。

    江湖传说,礼部禁书榜上排在前三的那部署名逍遥千岁翁的大作《洞府修元记》亦是白如依所著。当今天下唯有礼部有全本,礼部的官员每回查看此书,都得先配一罐治针眼的药。

    又传言,而今的礼部侍郎兰大人刚进礼部时就被派去整理这套书。兰侍郎昔日颇有几分清高孤寒之气,也是凭借这股气质,使得先帝怜惜,将他一个罪臣之后点成了探花,又被他把柳老太傅的千金骗到了手。待到看完此书和禁书库中的其他一系列巨著后,兰侍郎像被破了功一般,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再端不出那股清寒劲儿了,自此渐成而今形容。

    穆集觉得,此说实属夸张。

    他从未见过兰侍郎,但显然当下形容的兰侍郎在朝廷里混得更开一些。若真是被《洞府修元记》等书所修,那不算破功,而是升华洗练。

    穆集很盼望,哪天也能被洗练一番。

    白如依当日在督帅府,是被请来帮程柏的爹程老太爷写种菜心得。

    老爷子识字不多,但爱务农,爱写诗,想将自己的诗作与耕种体悟连缀成一书。程柏是孝子,想让爹高兴,又顾虑文章字句容易出问题,不好把握。有人向他推荐白如依,既有名气,又什么都写得,懂得各种分寸,为人开朗随和。程柏还不信,心道有这般名声怎能没点架子,下帖一请,立有回复,再聊聊酬劳,白如依欣然而至。待程柏见到,果然豪爽,与老太爷也谈得来。只是爱蹓跶,从帅府到城里,各处转悠,与人吃酒聊天,毫不拘束,想来也是写传奇的一点爱好。程柏吩咐左右,只要他不碰那些不能碰的,便随他去吧。

    程柏日理万机,史都尉赶了个大早到府中报告查案进展,白如依也已经起身,在园中散晨步,迎面遇见史都尉,瞄见他手中的图册,端详了一下。

    此一幕被程柏在厅中看到。待史都尉向他提及本案的种种疑点,程柏也觉得这本图册有问题,想起白如依方才的举止,便请他过来,没说案情,只让他看看图册。

    白如依一看即道,作画之人是书绘出身,画带春意,但笔法一般,恐不得志。

    所谓书绘,就是给传奇小说绘画插图。书绘图画成后,皆要刻板付印,笔法与寻常绘画不同。本来作画,极重笔势,落笔力道深浅乃判断绘者功力之关键。但书绘之图,第一看线,线要贯连圆润,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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