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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在法国。他们都已在那里成家,只怕回不来了。”说到儿女远游不归,贺教授脸上有着淡淡的苍凉,心情却好多了。
朱怀镜就势渲染出国留学这个话题,想让贺教授高兴起来。不料贺教授却说:“我的儿女,是靠自己本事考试取得出国留学资格的。他们有志出国深造,这是好事,我支持他们。不像有些当官的,口是心非。他们成天口口声声说社会主义好,却挖空心思把自己的子女往资本主义国家送。这就像我们过去看电影常看到的镜头,敌军抵挡不住了,那些当官的一边叫兄弟们给我顶住,自己一边逃跑。纨绔子弟,很少认真读书的,就靠他们老子走门子,削尖了脑袋往国外钻。”
贺教授话语有些幽默,又还绘声绘色,说到敌军逃跑他便把手比画成手枪,在空中舞了几下。朱怀镜和张天奇都禁不住笑了起来。场面本是难堪的,却叫这笑声冲淡了。
朱怀镜总担心张天奇受冷落,又担心贺教授再激愤,就有意同师母扯些家常话。师母在学院图书馆工作,也很喜欢朱怀镜这个学生。张天奇时不时很得体地插上几句,消解着自己的无聊。贺教授不太顾及别人,见这会儿没他说话的分儿,就独自微合双眼,手在沙发沿上悠然敲着。
朱怀镜见了贺教授这神态,正是抽身的托辞,就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告辞了。贺老师也该休息了。”
“就走?好好好好!有空就来坐坐啊。”贺教授突然睁开眼睛,站起来同他们握手。
分手时,贺教授又对朱怀镜说:“你有兴趣的话,还是来攻个学位吧。你要读就直接读博士,目前博士中间的假货毕竟还是少些。”
朱怀镜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谢谢贺老师器重。
一上车,张天奇就让司机开开音乐。车内马上就响起了李雪健沙哑的歌声:我们(呀)共产党人,好比那种(哇)子……
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笑声会让张天奇多心的,就说:“李雪健演戏不错,唱歌不敢恭维。”
张天奇似乎情绪不在这上面,他微叹一声,感慨说:“怀镜呀,我总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共产党人总是费力不讨好呢?我们说要为人民服务,不是假话。绝大多数共产党人是这么做的。不争气的党员和领导干部确实有,但毕竟是少数。可我们的形象就是好不起来。像贺教授这样令人敬佩的专家学者,一般不会很意气地看问题的,他居然也是这个态度,就不能不叫人深思了。”
朱怀镜内心是不想谈这种严肃问题的,但张天奇提起了,他也只好应付说:“是啊,只是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只怕不多。上面就喜欢听好话。”
“像贺教授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的意见,上面就应该多听些。贺教授我真的很佩服。知识分子是有思想的,他们的信仰不会建立在盲从之上,而是建立在理性分析之上。我们说共产党人好比种子,就该在这些知识分子中间去播种,去生根,去开花结果。他们是民族的精英分子啊!”张天奇说得还真有些动情。
朱怀镜猜得出他的心思。今天在贺教授家里,的确很让张天奇折面子。张天奇本是想让朱怀镜陪他来拜访一下,好让自己在贺教授心目中有个好印象,日后论文答辩时好过关些。哪知贺老先生就是不吃这一套。今天的拜访就显得有些弄巧成拙了。也可见贺教授根本就不把学生中的官员放在眼里的,张天奇一定受过贺教授的冷遇。张天奇这种身份的人,平时哪受过这种委屈?要在过去,他们还会有上级领导批评一下,现在就连上级领导都很讲究所谓涵养了,不轻易对下级说句重话。可在贺教授面前,他只好忍气吞声。朱怀镜听得出,张天奇越是不停地赞叹贺教授,越说明他内心的尴尬和愤恨。
张天奇坚持要把朱怀镜送到宿舍楼下才回宾馆。因为今晚的活动有些不是味道,分手时朱怀镜不知说什么好,就问张天奇是不是还在荆都呆几天,他得请一请,尽尽地主之谊。张天奇说:“还有几个事要办,还得活动几天。这几天就不麻烦你了,你忙你的吧。”
朱怀镜低头上楼,猛然想起张天奇前天在讨论会上的发言,不禁好笑。张天奇口口声声说,开了人大会,真的坐不住了,只想早点把会议精神带回去,带领全县人民大干。现在会开完了,他却不想走了。
最近朱怀镜很忙。五月份即将举办商品交易会。这是荆都市一年一度的,现在是第十四届。朱怀镜抽调在商交会筹备办公室,负责内贸系统参会单位的总联络。办公地点设在南国大厦。朱怀镜基本上就在南国大厦上班,处里日常工作交给副处长邓才刚负责。有什么重要事情,朱怀镜才临时回去一下。处里现在除了随时听从领导差遣,就是编录全市财贸系统常用电话号码,汇编上年度中央、国务院和市里财贸方面的文件,在全市领导干部中开展财源建设征文活动。
星期五下午,飞人制衣公司老板裴大年到南国大厦找朱怀镜,想托他弄个好点的展位。飞人制衣公司打算参加商品交易会。朱怀镜满口答应帮忙。事情说好后,他想起李明溪画展的事。朱怀镜得给李明溪的画展筹资,他找了几家企业老板,已经弄了五万多元。他咨询过,在荆都办个画展,两万来块钱也就够了。但裴大年既然上门来了,他想不妨说说这事。他就把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道理说了一通,再同裴大年商量,请他资助李明溪。朱怀镜知道裴大年忌讳人家标准地读他的姓,就总叫他贝老板,说:“贝老板,我们是朋友了,我说话就不绕弯子,也莫再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大道理。这位画家李明溪先生是我一个朋友,皮市长最赏识他了。说得不好听,这人一肚子才气,就是缺钱。现在只要支持一把,让他红了,他也穷不到哪里去。”
既然说到这分儿上,裴大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问:“是您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您说,要多少?”
朱怀镜说:“我四处帮他化缘,已筹了一些了,还差万把块钱。”
裴大年豪爽一笑,说:“万把块钱?好说好说。您说要现金还是开支票?”
他说着就要掏口袋。朱怀镜忙摆摆手,说:“贝老板够朋友,谢谢你了。钱先别急着给我。我同你说,不是我这人装正经。我做事情,路是路,桥是桥。现在你把钱给了我,倒还说不清了。这样吧,哪天我约了李先生一道去你那里一趟,你把钱直接交给李先生自己。”
裴大年连连摇头,说:“朱处长就是太认真、太见外了。”
朱怀镜说:“哪里啊!不过说真的,这也是我的交友之道啊。我这人就是这样,自己有困难,不轻易向朋友开口。但朋友有困难,能说服大家帮帮就帮帮。万一我自己一时手头急了,要借个千儿八百,话就说在明处。你说是不是呢?”
裴大年点头不止,直说朱怀镜讲义气,这样的朋友值得交。他奉承了一会儿朱怀镜,突然凑过头来,神秘兮兮地说:“我不知道您觉得方明远这人如何?”
朱怀镜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听这口气,像是有什么话说,就不置可否,只问:“你同他交道多吗?”
裴大年大摇其头,长叹一声,然后说:“我同他打交道也算多了。说实话,我对他也算不错了。但这人不太够朋友。”
裴大年说到这里,不说下文,只望着朱怀镜,那目光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像他掌握着天大的秘密似的。朱怀镜想知道方明远到底如何不够朋友,就巧妙地启发他,说:“你别看我们常在一起,其实我同他没有深交。官场上的交结,就这样!”
裴大年非常理解似的,苦笑一下,说:“我对他真的不错,但我要他帮忙,总泡汤。我只对你说,上次皮市长儿子要出国留学,我们几个人去意思一下。他说手头紧,问我借一万块钱。我说万把块钱在我这里还说借,拿去吧。我马上给了他一万。朋友嘛,何必这么小气?可过不了几天,我有急事要找皮市长,请他帮忙联系一下。他说皮市长很忙,晚上开常务会。我想领导忙,就迟一天吧。第二天我听一位朋友讲,那天晚上皮市长根本就没开会,同我那位朋友他们几个人在荆园八号楼打麻将。他这就太不够朋友了嘛!我想,你就是邀我一起去打打麻将,不是我说得难听,你让我输个几万我也是输得起的嘛。我跟你说,我后来就不找他了,自己直接上皮市长家去了。皮市长夫人王姨真好,很热情,让我就在她家里等着,一直等到皮市长回家!”
朱怀镜不便说方明远什么,只得应付几句:“皮市长两口子都很好,对我们不错。”他想方明远是个很老练的人,只怕早就看出裴大年嘴巴子不紧,怎敢带他去同皮市长搓麻将?想到这一层,他又玩笑道:“贝兄,我话是说明了,这一万块钱是赞助,没有还的啊!”
裴大年忙摆手,说:“朱处长说到哪里去了!”
朱怀镜毕竟怕裴大年这张嘴巴出去乱说,弄得他脸上不好过。于是他便委婉道:“贝兄,我有句话讲了你别多心。方明远这人怎么样,我不想评论,大家心里有数就得了。但皮市长这人,正像你说的,的确不错。所以有些话,我们在外面当讲的讲,不当讲的不讲。说白了,皮市长没其他爱好,就爱忙里偷闲搓两盘麻将。都是人啊!是人就得讲究个人之常情是不是?顺口溜说,十亿人民两亿商,还有八亿搓麻将。可皮市长到底身份不同,别人搓麻将没人说,他搓麻将就会有人盯着。这么说,方明远说皮市长有会,也可以理解。我是常年在市长身边工作的,市长的辛苦我是最有体会的。他加班加点为民操劳没有人看见,他搓麻将就有人看见了。当然我俩私下说说没问题。你说呢?”
裴大年的脸早红了,嘿嘿笑着很不自然,口上说着对对。朱怀镜只当没看出他的窘态,有意岔开话题,没事似的扯些别的。裴大年半天才恢复常态,起身告辞。
朱怀镜刚才那番话,虽说是为了堵裴大年的嘴,却也是他的肺腑之慨。在他眼里,皮市长的确是位非常敬业的领导。皮市长快六十岁的人了,一年到头没几天是闲着的,他手头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普通老百姓到了这个年纪,该是好好地安享晚年了。
送走了裴大年,朱怀镜看看手表,四点多钟了。因是周末,他想回处里看看。刚进办公室一会儿,方明远来了,对他说:“怀镜兄,皮市长明天准备去荆山寺看看,没有别的人,只让我俩陪同。”因刚刚听裴大年说了方明远的那些话,朱怀镜心里有些不是味道。但他没有一丝表露,客气地请方明远坐。他也明白方明远处事自有道理。他猜想是方明远在皮市长面前说话,让他一道去玩玩,很感激这位兄弟。办公室没有别的人,方明远的语调不重不轻,而朱怀镜一听,就知道这事应该机密些。
“怀镜,您今晚有什么安排吗?”说完了大致意思,方明远又问。
朱怀镜今晚本想同玉琴一道去听音乐会的,现在不知方明远有什么好事,就试探道:“您有什么好的安排?”
方明远说:“是这样的。明天皮市长去荆山寺的话,我俩今晚还得去打个前站。您知道的,那种地方不是一个堂堂市长随便能去的,得注意影响。”
“是这样啊,那没有什么说的。这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啊。什么时候走,我等您电话吧。”
方明远走了,朱怀镜只得打电话告诉玉琴,说晚上开政府常务会,他得听会。他不能告诉玉琴是去荆山寺,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而玉琴呢,只要是工作上的原因,她从来是开通的,也就没多说什么。她只说:“这是个高档次的音乐会,来的都是些全国一流的艺术家,二百多块钱一张的票,可惜了。”朱怀镜就玩笑说:“可惜什么?反正是别人送的票。”
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朱怀镜拿出张天奇的论文随意翻着。论文他早润色过了,还过得去。他却不想马上就寄给张天奇,免得人家说他不认真帮忙。张天奇对他还不错,他也就能帮就帮帮。官场上没有几个朋友不行,他朱怀镜如果没有方明远,只怕现在还不会出头。但裴大年说的话总是鲠在他的心头,他对方明远的感觉又复杂起来。那次皮勇出国,方明远邀他一块去皮市长家吃饭,说让两人各凑五千块钱意思一下。哪知这方明远却是“羊毛出在猪身上”,找裴大年当了冤大头。他自己不掏钱还不说,还倒赚了五千块。天知道方明远当时怎么想起要邀他一道去?是不是方明远不想把到手的一万块钱全掏出来,要找个人凑齐一万块钱好看些?现在回忆不起当时的细节了,方明远这小子会不会临时调包,把那一万块钱当做他一个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这里,朱怀镜的情绪就坏起来了,没有心思再看张天奇的论文。他暗自叹道,官场上交朋友,到底还是要小着点儿心啊。
朱怀镜慢慢回到家里,妻子香妹和儿子琪琪已回来了。香妹正在做饭,儿子自个儿玩儿。他拍拍儿子的脸,就过去倚着厨房门同香妹说话,望着妻子忙碌。每次回到家都是这场景,日子就像复印的。见香妹多准备了几个菜,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香妹告诉他,今晚喊了四毛吃饭。四毛现在带着二十来个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没叫他过来吃饭了。朱怀镜怕太耽搁时间了,晚上还得去荆山寺,就说:“我晚上还得开政府常务会哩。”
香妹回头望他一眼,说:“你什么时候才有个闲?好吧,反正是自家人,也没弄多少菜,就好了。”
朱怀镜问:“也不知四毛做得怎么样,钱肯定是有赚的。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做表姐的说吧。他现在事实上是在走江湖,要学会打点。俗话说,河里找钱河里用。他个人赚的钱只顾个人用,就做不了长久。我们当然不会要他的,外面他自己看着办吧。”
正说着,四毛敲门进来了。四毛穿着件藏青色西装,系着条淡雅的碎花领带。四毛叫声姐夫,就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一弹一弹的。双手扣在一起,响亮地折着手指节。朱怀镜暗自想这四毛开始学斯文了,还有点酸不溜丢的味道。他同四毛客气一声,仍回厨房门口,想轻声同香妹说说自己的观感。可是他才要叫香妹,却感到跳到喉头的是玉琴,吓得脸上发热。香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望他。他便含混着笑笑,敷衍过去了。香妹也笑了一下,说就好了。
吃饭时,朱怀镜问了四毛维修队的事。四毛把酒杯喝得咝咝响,说还做得下,招来的人都是他自己选的,一切听他的。朱怀镜见四毛有些得意,看不顺眼,就说:“你对那些人还是要管严些。乡里人进城,时间长了,就容易忘乎所以。这里是首脑机关,处处都要小心。不要到人家办公室乱窜,不要走到哪里都高声大气。特别是手脚要干净,小偷小摸的事是万万不可发生的。”
“是是,我常对他们说哩。”四毛说着就松了下领带,像是身上发热了。
朱怀镜见四毛有些不自在了,他反过来又很关切地问:“这段在忙什么?”
四毛说:“在搞二办公楼到四办公楼那段路,要挖掉重新铺水泥。还有三办公楼后面的花园,要把旧栏杆全拆了换新的;花园中间的小路也要重搞,换成卵石拼集的,就像八一公园的那种。下一步还有大工程,西门那一排围墙要全部打通,改作门面。”
“好好,你就好好干吧。”朱怀镜用了一种表扬的口气说。他想四毛说的这些工程,除了改门面,都是翻来覆去年年搞的,就愁钱没地方花似的。也好,事儿越多,四毛赚的也就越多。
吃完饭,朱怀镜刚开始洗脸,方明远电话来了,说车已到楼下了。朱怀镜说声不敢不敢,就放电话下楼。
下楼一看,并没有见到皮市长的车。他正东张西望着,就听得方明远在喊:“怀镜!”原来方明远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身旁停着一辆三菱吉普。朱怀镜过去,看了车牌照,很陌生。方明远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这是皮市长外甥自己的车。”朱怀镜这就明白其中奥妙了。
上了车,方明远说走吧,车就开动了。司机一声不响,只顾开车。方明远介绍这是小田,这位小田司机才回头朝朱怀镜笑笑。朱怀镜心想这小伙子这么小心,也许不是皮市长的外甥吧。
过了荆水大桥,就到城北了。从这里再往荆山寺方向走,车流渐渐稀了。闹市很快过尽,慢慢进入开阔的田垄。朱怀镜忽然发现车窗外面的油菜叶上闪着亮亮的清光,很是动人。原来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五,月圆之夜啊!朱怀镜这么想着,似乎眼睛就格外亮堂起来,远远地就望见了荆山的黑影,在清寒的月光下,像幅美丽的木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