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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窗口站住了;从这儿可以眺望延展到森林边缘的条条地垄。他望了一下四月明丽晴和的阳光,外面到处洋溢着欢乐、温暖,长满了嫩绿的青草。他还远眺了浅蓝色天空深处的透明的朵朵白云。

    可是他马上走开了,因为他感到某种如潮如流、不可名状的忧郁情绪在袭击他。

    他又从一个车间走到另一个车间,从一间大厅走到另一间大厅,穿过那由轰隆声、咆哮声、吱纽声、工作、呛鼻气味和蒸腾闷热组成的地狱。可是他越走越慢,一面提醒自己:这一切,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的财产,都是他梦寐以求的王国。

    他蓦地回忆起往日的梦幻——那股他曾经驾驭过的强大力量。

    现在他有了这一切;想起往昔,想起往日的梦幻,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因为过去当他一文莫名的时候,他曾经相信过,百万家私会给他带来某种不同凡响的、天上人间般的幸福。

    “究竟给了我什么呢?”他现在思索着。

    是啊,这个王国究竟给了他什么?

    疲倦和烦闷。

    精神上的空虚和忧郁,某种不可名状的、强烈的、越来越压迫着他的灵魂,使他不得安宁的忧郁。

    他现在坐在染房里。啊,在那儿,在染房的窗外,田野上是一片春光,到处金光闪烁,到处飞扬着孩子们欣喜的呼叫声,鸟雀在欢乐地鸣叫,玫瑰色的团团炊烟袅袅升起;那里是那么明亮、清新、朝气蓬勃。复苏的大自然的欣喜欢愉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回荡,渗透一切,令人不由得想出去走走,想放声歌唱,想大声呼唤,在草地上跳跃,和白云一起飘舞,和风儿一起飞翔。在充满阳光的风中和树丛一起摇曳,呼吸新鲜空气,让全部力量、全部激情奔放,去生活,生活!

    “可是今后怎么办呢?”他又倾听着工厂的呼啸,忧郁地思忖起来。

    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我想要的、我追求的东西,都有了,都到手了!”他怀着一个囚徒的无可奈何的愤恨心情想着,一面抬头仰望自己工厂的红墙;他看着这个魔鬼般的暴君正在用它的成千上万个窗子兴高采烈地向外窥探,正在如痴如狂地工作。它的五脏六腑都在震颤,它的几百台机器十分得意地奏出了低沉的凯歌。

    他到了事务所;工厂已经使他感到厌腻。

    在前屋里,主顾、商人、代理人、办事员、找工作的工人、成百上千件事务都在等着他处理,乱哄哄的,急不可待。然而,他却从一个侧门走了出去,慢慢悠悠地到城里去了。

    他看不见任何人,因为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十分折磨人的烦恼和无法满足的心灵空虚。

    整座城市充满了阳光和喧嚣不已的疯狂的运动。成百上千家工厂,象加固碉堡一样,正在呼啸、在工作。从一切街道、从一切房屋、从条条胡同、甚至从田野里,他都听到了劳动的深沉声响、机器的轰鸣、拼死拼活斗争的竭尽全力的喘息和胜利者得意忘形的笑闹声。

    这一切都使他厌烦透顶!

    在大街上,他遇见了男爵,那男爵半坐半卧地乘着马车,洋洋自得,威风凛凛招摇过市,臭摆阔气,象一头养肥了的红皮肥猪一样;他对他轻蔑地瞪了几眼。

    “哼,牲口,一座有几个头衔的公馆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为什么我就不能照此办理,这么摆阔气享受呢?他们倒是挺幸福的!”他想。

    可惜,他作不到象百万富翁们那样地享清福。

    然而,究竟什么才能使他开心呢?

    女人?哼,他爱过好几个女人,自己也得到过她们的爱;

    可是他已经腻了!

    玩乐!什么玩乐?有什么值得费一番力气去争取那玩完之后又不使人感到无聊得更加不可忍受的玩乐呢?

    酒!两年以来,由于工作过度,他只吃生菜,差不多光靠喝牛奶活着。

    他不喜欢豪华的生活,不愿意到处眩耀自己,觉得实在没有必要。

    再赚他几百万!有什么用?赚到了手的钱还花不完呢。有什么用?

    他已经成了金钱的奴隶,还嫌不够吗?为了追求利润,他已经耗费了精力、生命,还嫌不够吗?这些黄金的镣铐他越戴越沉,还嫌不够吗?

    “倒是梅什科夫斯基说的话有道理!”他想起了这个人对过度的劳累在庸俗的金钱的咒骂,感慨了片刻。

    他越想自己的处境,越想日后面临的那些又无聊、又痛苦的漫长、漫长的岁月,就越觉得意气消沉。

    他走了很久,最后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海伦娜公园。

    他在还很松软的林荫路上信步走着,好奇地望着小草,以及在和煦阳光照耀下微风中摆动的浅绿色纤叶。

    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一片寂静,只有乌鸦在跳跃,麻雀在啾啁。

    他虽然感到慵倦,却仍在顽强地走着,几乎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以前和露茜会面的地方。

    “露茜艾玛!”他喃喃低语,触景生情地环顾着公园,空荡荡的空园。这时他极感悲哀地想到,他现在没有什么人可以等了,谁也不会来;他是孤孤单单的一人

    “不久以前的事,却显得这么久远!”

    是啊,以前,他生活过,恋爱过,动过感情。

    可是现在呢?

    现在,取代他全部青春及青春的全部活力的是他的几百万块钱和——无聊——无聊。

    他咧了一下嘴,轻蔑地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心境庸俗,继续往下走去。

    他游完了公园后,回家时在大门旁边遇到一队小姑娘走来,在她们后面有两位小姐。于是他躲到一旁,望了她们一眼。

    “安卡!”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后,他不假思索地就摘下帽子。

    是的,这是安卡。

    安卡立即快步向他跑来,伸出了一只手。

    “很久没见您了,很久啦!”她高兴地说。

    他吻了她的手,怎么看她也看不够。

    是的,这是安卡,来自库鲁夫的过去的安卡,年轻,漂亮,朝气蓬勃,妩媚动人,又纯真,又华贵。

    “您如果有时间,就和孩子们走一走吧。”

    “这一群是什么孩子?”他轻声问。

    “我保育的孩子。”

    “您保育她们?”

    “我应该作点事情,而且这件工作给我的乐趣很大,我正在想办法再开一班。”

    “照看这些孩子您觉得很有乐趣?”

    “甚至是很大的幸福呢,完成义务,作点好事,虽然范围不大,却是一种幸福。您也很满意吗?”她悄悄地问。

    她的声音颤抖了,眼睛飞快地在他那枯黄憔瘁的脸上掠了一下。

    “是啊是啊很满意”他很快、很勉强地回答;

    心怦怦地跳得很猛,连气都出不来了。

    他们沉默着肩并肩地走着。小姑娘在水池旁边玩耍,开始用尖细的声音唱一支儿童歌曲;那歌声象金石声,又象纤细草叶的沙沙声。

    “您的气色很不好这么”她轻轻地说,眯了眯眼睛,为的是掩藏发自深切同情的泪水。她象妹妹那样爱护、心疼地瞅了瞅他的塌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深深的皱纹和微霜的两鬓。

    “您不要为我难过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想要几百万——现在有了;有了几百万还不知足,这是我的罪过。是啊,我在这块‘福地’上得到了一切,就是没得到幸福,这是我的罪过。这是我的罪过,我忍受着空虚的痛苦。”

    他突然停止了这种从心上涌出的痛苦的倾诉,因为他发觉,她的脸上淌满了泪水,痛苦无法压制,嘴唇都抖动了起来。

    一见她泪水涟涟,他就说不出话来了;极度的痛苦象尖利的牙齿一样咬啮着他的心。他握了一下她的手,便赶紧走开了,怕流露出他内心如汹涌波涛般的激动。

    “出城,快!”他登上一辆马车,粗鲁地叫道。

    他激动得全身发抖。他在回忆,心灵上布满了回忆的影像;在他的脑海深处,他的波涛翻滚的内心深处,都充满了对往事的回忆;这是一种有如一幅幅美丽的、充满喜悦和欢愉的图画一样的回忆。他力图挽留住这样的回忆,想用它来填补心里所感到的空虚,把今天的事、眼下的凄凉全部忘掉;但是他挽留不住,因为在他的脑海里又迅速闪现出了另一幅图景,另一种回忆,这就是:他给安卡造成了屈辱,对她犯下了罪过。他昏昏沉沉地呆坐着,半闭着眼睛,几乎麻木不仁,但他还在压制那心中想要发出的呼叫,平息因为见到了她而引起的心脏的强烈跳动。力图克制那心中突然产生的难以驾驭的对幸福的追求。

    “我这是罪有应得,活该,活该!”片刻之间,他又痛痛快快地这样想了,他了解自己的痛苦何在,认识了自己的处境和罪过。他终于克制了自己,征服了自己,可是这个胜利的取得,却是付出了不少代价的。他甚至没有回到妻子和儿子那里去,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打发走了等着侍候他的马泰乌什,留下自己一个人。

    他仰面朝天地躺了很久,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只有一团迷雾,一团模模糊糊的念头在脑海里反复出现,使他陷入几乎神智不清的状态。

    “是我把生活给毁掉了。”他突然说,不由自主地从长沙发上站了起来。这个判断是突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它象倒钩一样钉住了他,又象一道光芒一样地照射着他,让他痛苦。

    他环顾漆黑一团的房间,好象突然大梦方醒,看到一切都焕然一新。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扪心自问道;接着打开了窗户,开始思索起来。

    外面的喧闹声逐渐小了,城市已经寂静下来,在这甜美的四月春夜里,进入了梦乡。

    那不时被抖瑟的星光划破了的黑夜天空,就象一件大衣一样,把城市裹在里面。

    从书房窗口,可以望见沉睡中的城市象一片宽阔无边的、昏黑的海洋,只是这里那里漂浮出夜班开工的、象发光岛屿一样的工厂,风时时送来它的含混不清的轰隆声响;这声响听起来好象是远处森林的呼啸一样。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聚精会神,苦思冥想,象准备进行搏斗;可是他的心却已经开始作出回答,使他想起了大半辈子的生活,给他重新展现出了他已然忘却的全部生活经历。他不愿意听他心里的话,他躲避,他逃跑,可是到最后他不得不降服,不得不观看、倾听。于是他开始好奇地对自己进行观察;这种好奇虽然给他带来痛苦,虽然十分残酷,可是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涯,四十年的经历;这一切都象缠绕在时间的线轴上的纱线一样,又在他眼前展现出来;他可以仔仔细细地审视它;他正在审视。

    城市已经熟睡,潜伏在黑暗中,象水螅那样,它的所有的腕足都接触到了地面。而远方星星点点的电灯就象一群脑袋被烧着了的大雁,用它们浅蓝色的眼睛望着黑夜,看守着这条沉睡着的水螅。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原来是怎么样,现在就依然要怎么样。”他顽固地、象对谁挑战似地喃喃低语。但尽管如此,他却回避不了他那觉醒的良心对他的责备,压制不下那被他践踏过的信仰、被他出卖过的理想、被他的利己主义所轻视的生活的声音;这些声音责备他只为了自己生活,责备他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为了趾高气扬,为了几百万的金钱竟去践踏一切。

    “是啊,我是个利己主义者,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飞黄腾达”他一字字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好象用这几句话鞭笞自己;于是,那可怕的痛苦,羞耻和人格丧尽之感就又把他的心全吞没了。

    他献出了一切,可现在有什么收获?一堆毫无用处的金钱。他既失去了朋友,又失去了平静;既没有得到满足,又失去了幸福,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人不能够只为了自己生活,之所以不能,是因为自己会遭受不幸的威胁。”这个真理他懂得,可是只有到了现在他才体会到,才有了深刻的理解。

    “正因为如此,我失掉了自己的幸福。”他因为回忆起安卡的话,得出了这个结论。同时,他也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说他要为自己厂里工人孩子们设立一个保育园,请她不吝指教。

    他又开始了思索,然而这种思索是为了寻求摆脱今天的心境和走向明天某个目标的道路;可是他一想到明天将要来临的无聊,就又不寒而栗了。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得很慢,城市在睡着,可是它睡得不安宁,在作恶梦,因为透过包笼城市的点缀着灯光的夜雾,不时可以听到大地轻微的抖动,可以听到一种深沉的、拖得很长的痛苦的呻吟——这是疲劳的机器、遭遇谋杀的人、或者被毁坏的树木发出的呻吟。不时还可以听到某种呼叫声从空无一人的街道远处发出,响了一阵后,又渐渐消匿了,还可听到那不知由来的战栗,包括神秘的闪光、话声、哭声、啜泣、笑声的战栗——往日生活或者未来生活的全部音响都在全城回荡,俨然是这些墙壁、包在黑暗中的树木、被虐杀的大地的梦中幻影

    间或出现深沉的、令人悚然的寂静,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个沉睡的庞然大物脉搏的跳动;这个巨人伏在大地上,睡得如此安稳,就象母亲怀中的婴儿一样。

    只是在远方,在大墙之外,在田野里,在这块“福地”周围,在午夜的无法探测的深远之处,才有某种运动,才传来话语的絮聒声,轰隆声,欢笑、啜泣和咒骂的声音。

    条条大路都象满涨春潮而闪闪发光的河流一样,从世界各地通向这块“福地”;条条小径都蜿蜒穿过碧绿如茵的田野、鲜花盛开的果园、荡漾着小白桦树花香和春天气息的森林、荒僻的小村庄、不可通行的沼泽通向这里。在这些坦途和曲径上,大群的人在疾走,成千上万的马车在吱纽作响,千万辆货车在风驰电掣般地飞奔,发出千万声叹息。人们以灼热的目光投向黑暗,迫不及待地希望发现这块“福地”的面目。

    人们排着不见头尾的队伍,从广阔的平原,从起伏的山峦,从荒僻的村庄,从各国首都和大小城镇,从茅屋下,从宫殿中,从高地,从沟渠走向这块“福地”他们用自己的血液浇灌这块土地,对它抱以希望,对它提出需求,为它贡献出了力量、青春、健康、个人的自由、大脑和双手、信仰和理想。

    为了这块“福地”为了这个水螅,村庄荒芜了,森林被砍伐了,大地因为献出宝藏而贫瘠了,河水枯竭了,人也出生了。而它,则把一切都吞食了,用强而有力的牙齿把一切人和物、天和地都咬碎了,给屈指可数的一小撮人换来毫无裨益的百万金钱,给万千大众带来饥饿和困苦。

    卡罗尔思索着,走着,同时久久地凝望着城市和夜色。在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色。早霞在淡绿色的幽暗中伸展,燕子开始在花屋檐下鸣啭,黎明凉爽清新的微风缓缓地摇曳着树木。天越来越亮,在道道晨光的映照之下,近处屋顶上那早已失去光泽的铁板闪出了白光,老巴乌姆工厂废墟越来越显得清晰,颓垣断壁、残门破窗、倒塌的烟囱,好象从地下钻了出来,又如残损的骷髅一般,悲哀地显出黑色的轮廓。

    博罗维耶茨基心静如水,他已经找到了通向未来的道路,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以后生活的目标。他已经和过去的“我”决裂,把自己整个的过去踩在脚下,现在他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人,虽然悲哀,然而有力量,已准备好去作斗争。

    他很苍白,仅仅经过这一夜就苍老多了,深深的皱纹刻在前额,但是脸上却落上并固着了下定决心的表情——这是痛苦的认识过程的凿刀挖出来的决心。

    “我丧失了自己的幸福!现在为人创造幸福。”他一面慢慢地说着,一面以他强烈的、大丈夫的目光,象坚不可摧的臂膀那样,拥抱着安睡中的城市,和正在从幽暗夜色中渐渐露出面孔的辽阔广大的田野。

    加维尔——巴黎

    1897—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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