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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罗维耶茨基购买并改建成为工厂的房子,原来是梅斯纳的,在孔斯坦蒂诺夫斯卡大街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这个地方原是小工厂和手工作坊区,因为受到大工厂的排挤,现在已经衰落了。

    这儿的小胡同都是弯弯曲曲的,两边是门面很大的平房,胡同里的路面没有铺砖,到处都是一副穷相,肮脏不堪。

    房子由于年久失修,东倒西歪的,慢慢陷入烂泥里了,就好象受到了米勒工厂高大的厂房和其他工厂巨大烟囱的挤压一样;那些大烟囱宛如密集的大石林,耸立在四面八方。

    残存的人行道沿着破破烂烂的平房向前延伸,同时瞅着这些窗子以下都陷入了泥泞的房子,在它的面上有许多堆满了垃圾的坑穴。

    小街中心的一些地方,有许多永远也干涸不了的长长的臭水洼子,成群的孩子在旁边玩耍。这些孩子因为很穷,浑身肮臭,象是在这些烂房子里孵出来的大海蛆虫一样。没有臭水洼的地方都盖上了一层很厚的煤粉,车轮子一轧,就飞起一团团乌黑的尘雾,飘游在街上,沾满了房屋,吞没了毫无生气、弯腰驼背的树木的一点绿色。这些树木歪歪扭扭,上面长的一簇簇短枝子从篱笆里探出头来,伸到了房前,象一排砍掉了胳膊的骨头架子。

    纺织作坊的单调枯燥的嘎哒嘎哒声,震动着那污浊的窗玻璃和外面灰蒙蒙的干树干,响遍了空中,和米勒工厂震耳的轰隆轰隆声合在一起了。

    莫雷茨韦尔特急忙走过了这个半死不活的地区,因为那些将要倒塌的房屋的一副穷酸相,两边作坊的枯燥无味的嘎哒声和这里快要死灭的生命使他感到十分厌恶。

    他爱听威力强大的机器的轰鸣;工厂那妖魔般的咆哮给他带来了一种力量和健康的美感,那高大的厂房的形象能够使他感到心情舒畅。

    他不由自主地对米勒的轰隆隆地工作着的车间笑了一下,好心地瞥了一眼旁边特拉文斯基的纱厂,然后长时间打量着对面巴乌姆工厂寂然无声的红天窗;这天窗上布满灰尘和蜘蛛网,象死人的眼睛一样痴呆无神。

    在特拉文斯基工厂后面,隔着几块空地,是博罗维耶茨基建厂的地方,他实际上是在改建梅斯纳的老厂,这老厂是没花多少钱就买了过来的,因为它已经荒废十来年了。

    为了给它加盖一层,在它的正面全搭上了脚手架,这些脚手架把一大片四方形的场地都围起来了,后面是幢幢升起的红色的厂房,不时闪过工人的身影。

    “你好,达维德先生!”莫雷茨瞅见了哈尔佩恩。他腋下夹着雨伞,昂首站在院子中间,正在审视建筑工程。

    “你好!这又是一座上等的工厂!盖得这么快,看起来多痛快啊!我现在有病,大夫说:‘哈尔佩恩先生,治病吧,什么也别干。’我就治病,什么也不干,天天光在罗兹闲逛,欣赏这座城市的蒸蒸日上,这就是治病的灵丹妙药。”

    “博罗维耶茨基在这儿吗?”

    “刚才我见他在纺纱车间里。”

    莫雷茨走进了一座盖有长长的三棱形玻璃屋顶的纺纱车间。

    非常明亮的大车间里,名副其实地摆满了机器零件,铺地用的砖,一卷卷盖顶的铅铁皮,到处都是人声和安装机器的叮当声。那些机器象洪水前期的恐龙骨架一样,在大车间里横七竖八地伸展,上面盖满了灰尘。空气里充满了石灰浆味和从一间屋里发出的烧制沥青的强烈刺鼻味。

    “莫雷茨,把亚斯库尔斯基给我叫来!”马克斯巴乌姆喊道。

    他穿一身蓝工作服,嘴里叼着烟斗,浑身油腻,站在安装机器的工人中间,跟他们一起干活。

    亚斯库尔斯基是工程开始时博罗维耶茨基雇来办杂事的,这时赶忙跑上前来。

    “喂,大贵族,派四个有劲的人到滑车这儿来,快点!”巴乌姆喊了一声,接着便和安装工人一起装配那台将用滑车吊起来放在底座上的机器。当莫雷茨在车间中间又在嚷着什么时,巴乌姆由于过不去,便简短地吆喝道:

    “你别打搅我啦,有话星期天再说,卡罗尔在外面呢!”

    卡罗尔正站在外面几个大坑的旁边。工人们把运来的石灰倒进这个坑里后,便立即搅拌;一团团粉雾也立即把这些工人、大车和其他人的形体全都遮住了。

    博罗维耶茨基满身白粉,过一会后,他走了过来,和莫雷茨寒暄了几句,便凑近他耳朵说:

    “你知道吧,他们不送颜料来了,借口是没有现金。”

    “他们不愿意贷款,咱们现在怎么办?”

    “我给英国去信了,得迟一点,贵一点,可是有货!狗娘养的,这些德国人!”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

    莫雷茨韦尔特没有开口。他仔细打量着卡罗尔,也仔细望了望整个工厂、工人和一部分放在院子里草棚下的机器。然后他在各个角落转了一圈,又看了一次马克斯和亚库尔斯基住的水泥仓库。可是当他加倍细心地看着这一切时,他越来越感到不高兴了。

    “这是疙瘩,不是石灰!”他在视察抹灰的工序时说。

    “用砂子砌墙就随他们的便吧!我不愿把什么事都堆在自己头上。”博罗维耶茨基回答说。

    “昨天我算了一下,这些莫尼哀式的屋顶1比一般的屋顶多花了咱们两千卢布。”——

    1约泽夫莫尼哀(1823—1906),法国园艺家,钢筋混凝土的发明者。

    “可是,因为结实,多花四千也值得。要是出了事,火烧不怕。”

    “你干吗光买这种货?”莫雷茨戴上眼镜,轻声问道。

    “因为如果失了火,只烧一层,烧不了其他的。”

    “咳不见得出那种可怕的事。”

    卡罗尔没有理睬他,便急忙走了。莫雷茨继续在工厂里到处走着,十分气恼地看着工程进展虽然不错,就是太贵了。

    他在办公室里浏览了一下工人的薪水表,认为工人的薪金太高,于是提请卡罗尔注意,同时还挑出了许多事儿的毛病,总之他认为一切都搞得太好和太贵了。

    “我办的事我明白。”卡罗尔回复他的意见说。

    “这是宫殿,不是工厂,咱们可享受不起这样的富丽堂皇!”

    “这不是富丽堂皇,这是为了结实,比粗制滥造的合算。你瞧瞧布洛曼他们吧,建厂省了钱,可是每年得修理,房子都快塌了。我就看不惯犹太人的那种小气样儿,这你明白。”

    “走着瞧吧,瞧这‘波兰式经营法’1结果会怎么样。”莫雷茨气呼呼地嘟囔着——

    1原文是德文。

    “你会想明白的,请你保重吧,莫雷茨,你没睡醒,正头晕呢。”

    “得投入保险!”韦尔特走出工厂时想道。

    卡罗尔为了视察工程,爬上了脚手架。然后他又跑到旁边的场地里,在泥土堆、石灰坑、砖堆、建筑材料和进进出出的几十辆大车之间来回地奔走。他不断给亚斯库尔斯基下着命令,这位勤杂工也累得气喘吁吁的,带着一副永远担惊受怕的脸相,东跑西颠地完成他的吩咐。卡罗尔还看了几次马克斯,同时在工厂各处不停地奔跑。在他的永不枯竭的干劲的感召之下,和他寸步不离的关照之下,工厂建设得格外迅速。

    什么灰尘,什么越晒越热不可当的太阳光,什么劳累,他都置之不顾;他只是天一亮就起来跟工人上工,到天黑才下工。

    马克斯更是鼓舞了他,因为马克斯一直在极为高兴地跟工人一起安装机器,晚上一起回到工棚,喝一点啤酒,睡上两、三个钟头觉,早把他那懒懒散散的生活习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俩从乡下回来后,关系冷淡了点,一是因为工厂消耗了他们的全部精力,二是由于他们离开库鲁夫时博罗维耶茨基说过的那些话。

    马克斯不能忘记这些话,特别是他越来越多地想到了安卡,对于博罗维耶茨基三天两头去米勒家拜访,就越来越恼火了。

    他看出了这是玩双重把戏,因为他脾气直,更是感到义愤填膺。

    他俩越来越疏远了,原因出自他们表露得越来越明显的内心矛盾、种族区别和教育水平的不同。卡罗尔有时不免想到这个问题,可又对此听之任之地微微一笑;而马克斯则感受颇深,他怪罪于他,常常当真地十分生气。

    快到十二点时,博罗维耶茨基离开了工厂,穿过工厂后面的大花园后,来到了另一条街上。那儿有一座很大的平房住宅,是匆匆盖起来的,因为过几个星期,安卡和阿达姆先生就要搬来。

    他暂时住在前宅的一间房里,离工厂近一点;当他刚刚换好衣服,工厂下中午班的汽笛声就响了。

    他又看了一遍露茜的信,信中约他到海伦娜公园的山洞旁会面,下午四点。

    “真是烦死人!”想到这儿时,他把信撕得粉碎。

    的确,对这种事已经烦了。这种一天一换地方的偷偷摸摸的约会,争风吃醋的激烈言辞,着实叫他烦腻,甚至他那信誓旦旦的爱情表白也使他感到厌倦,因为她对他来说不仅已经无关紧要,还白白占去了他许多时间,妨碍他在工厂的工作。

    有时候,在她如痴如狂的拥抱之中,在连连接吻和热情激荡的偎依之中——在这种时刻,他看到,露茜不仅崇拜他,爱他,而且简直是沉湎于爱情之中不可自拔。于是他想寻求解脱的办法;可是这时她又不给他提供借口,因而使他更加恼怒。

    他常在巴乌姆家吃饭,因为这儿离工厂近。可是这次他没有去花园和自己的场地,却上了米勒宅邸所在的大街。在经过米勒一家住的房间时,他放慢了脚步,朝窗子里望了一下。

    他的估计果然不错,因为他看见了玛达一张明亮的脸在一个窗口闪了一下后,接着又在另一个窗口探出来了,然后她本人便出现在住宅里面一扇方门之下的台阶上。

    “您来吃午饭吗?”她高兴地招呼他,抬起一双瓷珠般的蓝眼睛望着他。

    “是啊,您还没吃吧?”

    他向玛达伸出了一只手。

    “没呢。您瞧我这手,我得擦擦,我正在自己做饭呢。”她一面高兴地说,一面在蓝色的长裙上擦着双手。

    “厨房搬到小客厅里去了?”他狡黠地问道。

    “因为,因为我正收拾呐!”她轻声地回答,脸上也泛起一阵红晕,因为怕他发现她正在窗口等他。

    “您这儿怎么变黑了?”她高声地叫着,想以此保持镇静。

    “我变黑了?哪儿呀?”

    “眼皮底下,噢,这儿!我给您擦擦,行吗?”她忸怩地问道。

    “请吧。”

    她拿着小手娟的一个角,十分细心地擦去了他脸上的黑点。

    “这儿一定还有!”她这么一擦,使他感到高兴了,便又指着太阳穴大声地说。

    “没有,我敢说没有!”

    她又仔仔细细把他的脸看了一遍。

    他吻了她的一只手,还想吻另一只;可是她猛然缩了回去,用金色的睫毛遮住由于激动而变得阴沉的眼睛,然后站了一会儿,不知所措地用手指头搓着围裙。

    卡罗尔见她这样羞怯,笑了一下。

    “您在笑我呢!”她生气了。

    “那好吧,我走了。”

    “晚上请您跟马克斯先生一块儿来吧,我给你们做苹果饼。”

    “马克斯不能一个人来吗?”他意在言外地问道。

    “不不不,我愿意您一个人来。”她马上嚷道,觉得脸又红了起来,便立即转身走进了屋里。

    卡罗尔笑着望了望她的背影,才去吃午饭。

    自打冬天以来,巴乌姆家里发生了许多变化。

    这里现在比那时候更加寂寞和凄凉了。

    一间间高大的厂房在奇特的死寂中伫立,因为这里只有不满四分之一的工人干活。

    在长满杂草的空荡的厂区里,游晃着母鸡和在白天也没人拴起来的病老的狗。几个车间的单调细微的嘎吱声从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的窗口里传了出来,象梦幻中的窸窣之声一样。在这些车间的后面,没有轰隆鸣响的大车间,没有时时显现的工人的身影,没有频繁的活动。到处都是一片坟墓般的凄凉和寂静。

    就是那环绕住宅的果园里,也是一派空荡的景象:许多干枯的树木向天空伸出光秃秃的枝桠,剩下的也无人照管,簇拥着它们的荒草密密层层地盖满了没有耕种过的田垅。

    住宅本身同样给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一边墙上的灰泥已经脱落,通往游廊的阶梯已经歪斜,钻进了地里;爬上游廊的葡萄藤才长出嫩绿的叶子,不知为什么就已枯萎,象一块块肮脏的黄布一样耷拉着。

    窗前的花坛里长满了茂密的野草和蒿子,其中有些地方还露出水仙花的白眼睛和几朵大戟的黄花。

    弯弯曲曲的小路上,长满了乱草,遍布着田鼠的窝和被风吹来的成堆成堆的垃圾。

    屋里的气氛也令人不快,各间房里都很寂静,充满了潮湿腐烂的气味。

    办公室几乎空徒四壁,因为巴乌姆把公务员们打发走了,只留下了尤焦亚斯库尔斯基和几个看守近旁仓库的女人。

    工厂处处显出破产的样子。巴乌姆太太已经患病数月。整个屋子里充满了药味。

    贝尔塔带着几个孩子找她丈夫去了。只剩下奥古斯塔夫人1和尾随着她的几只猫,她由于患齿龈炎2,老是包着脸庞。老巴乌姆一天到晚在工厂一楼的小办公室里呆坐,尤焦也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拉丁文。

    博罗维耶茨基照直走进了巴乌姆太太的房间,想跟她说几句话。

    她坐在床上,身边围着几个枕头,一双痴呆呆的往外突出的眼睛望着窗外摇晃着的树木。

    她手里拿着袜子,可是没有织,不时现出一丝苦笑,看了叫人难过。

    “你好!”她轻声地回答了他的问候。“马克斯来了吗?”她又问道。

    “还没有,一会儿就来。”

    他开始询问她的健康情况,夜里睡得怎么样,感觉如何等等,因为她的健康状况使他感到不安和难过。

    “好,好!”她用德语回答道。可这时她好象大梦方醒似的,眼睛慢慢环顾着整个房间,久久地凝视着挂在墙上的儿孙们的照片,又望了望钟摆。接着她想要织袜子,可这袜子却从她那骨瘦如柴、不听使唤的两只手中滑落下来了。

    “好,好!”她不假思索地重复说道,一面望着窗外那摇曳着的金合欢的长长的树叶。

    奥古斯塔太太1几次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总是挪了挪枕头后,便又离开,连她丈夫也没有理睬。她丈夫站在床边,却用一双血红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她那枯干的、灰中带黄的脸——

    1原文是德文。

    “马克斯!”她低声呼唤着,听见儿子走近的脚步声后,她那死尸般的脸上活跃了片刻。

    马克斯进来后,吻了她的手。

    她也搂住了儿子的头,抚摸了一会儿,等他吃饭去后,又痴呆呆地望着窗外。

    午饭吃得总是很简单,大家都不说话,因为屋里凄凉的气氛使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老巴乌姆已经变得判若两人了,他更瘦了,背更驼了,脸色也变黑了,他的鼻子和嘴的周围刻上了长长的皱纹,好象树皮一样。

    他力图打起精神说话,询问他们工厂生产的情况,可是他话不成句,说到半截就中断了。在他陷入沉思后,他也不再吃东西了,只是通过窗口凝望着米勒的厂墙,或者远眺特拉文斯基纺纱厂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玻璃屋顶。

    午饭后,他随即去了工厂,走遍了空无一人的厂房,察看了早已停工的车间。然后他把自己关闭在办公室里,一面瞭望城市成千上万的楼房、工厂和烟囱,一面倾听窗外沸腾生活的喧嚣,这时感到一种无名的痛苦。

    现在他哪儿也不去了,要把自己禁闭在工厂这个小圈子里,要和工厂一起死去。

    用马克斯的话来说,工厂已经行将就木了。

    人们虽然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也无法救它。

    这家工厂同蒸汽巨人的搏斗中将要倒闭是无疑的,可是巴乌姆还没有看到这一点,也不想看到,他仍在继续斗争,而且决心斗争到底。

    马克斯的规劝、女婿们的规劝以及其他老朋友的规劝都没有用;他们建议他把手工工厂改成蒸汽机工厂,有些人甚至表示愿意用贷款或者现金资助他。

    这样的话他也听不进去。

    他几乎什么也卖不出去,因为春季对整个罗兹都是灾难性的;他解雇了工人,压缩了生产,限制了工厂的需要,依然在不屈不挠地坚持斗争。

    他的周围成了一片真空。可是罗兹城里都传说老巴乌姆疯了,拿他取笑,后来人们也渐渐把他忘了。

    博罗维耶茨基吃过午饭马上就走了,这个坟墓般的住宅中的令人憋闷的气氛他已尝够,直等上了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他才松了口气。

    离露茜的约会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他要顺便去看望维索茨基。

    维索茨基的候诊室里坐着好几个病人,他正忙着,只随随便便对卡罗尔打了个招呼。“请原谅,等一等,待我给这个病人看完了病,我们就一块儿去我母亲那儿。”

    博罗维耶茨基在窗下坐下后,开始环顾这间摆满了医疗器具、弥漫着石炭酸和碘仿气味的诊所。

    “走吧!”维索茨基总算看完了这个犹太人的病,还对他吩咐了半天注意事项,然后他说。

    “大夫,大夫!”犹太人走到门口后,又折了回来,乞求道。

    “什么事,你还需要什么?”

    “大夫,我还不放心呐!”他以微细颤抖着的嗓音说道,由于心绪激动,头也晃了起来。

    “我已经告诉您了,没什么大病,只要照我说的办就行。”

    “谢谢,我都照办。我开着买卖,有老婆,有孩子,有孙子,盼着身强力壮呀!可是我不放心,所以问大夫您呐!”

    “我已经跟您说了。”

    “我记着呐,刚才我又想起点事儿。我有一个女儿。她也有病,我不知道她是什么病,连罗兹的大夫们也看不出。她挺瘦弱,苍白,跟墙的颜色一样,什么墙啊,简直跟白灰一样。她的骨头疼,皮肤疼,两只手也疼。我带她去过华沙。大夫说:痨病!好啦,这个痨病得花多少钱呢?‘二百卢布!’我哪儿拿得出那么多钱呀!我又找了个大夫。他说我这姑娘得按压,于是把我从房里撵了出去。我到外面后,再听里面时,我那罗依采在叫唤。唉,我这当爹的可害怕了,就冲门很客气地对里面说:‘大夫先生,这可不行啊!’他回答我说我是蠢货。嘿,可是她又放开嗓子叫起来了,这我就有点动火了,便使劲嚷道:‘大夫,这么干可不行,我得叫警察去,我们姑娘是正经姑娘!’他于是又客客气气请我出去,说我妨碍他按压治病。我就在楼梯上等了一会儿,等罗依采一出来,嘿,她的脸红得象红布一样,还说她全身骨头节儿都舒服得很呐。过了一个月,她健壮得象一只鹅,这个按压治病法真顶用呐。——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法子。”

    “按摩。你快点说吧,我没时间。”

    “大夫,说不定我的病也得按压治治呢!我付钱,您只要开口,我就给大夫您一块钱。再见,请原谅,我告辞了,我就走。”他喊着便三步并做两步地出去了,因为维索茨基已经带威吓地逼近了他,好象要把他推出门外似的。

    可是马上又进来了一个肥胖的犹太女人,她刚一进门,就长声地哼了起来:

    “大夫哟,我堵得慌,胸口堵得慌呀!”

    “马上就来!你先去我妈那儿吧,在小客厅里,等我给病人看完了病就来。”

    “这些病人真有趣儿。”

    “有趣得很呐。刚出去的那个,纠缠了我一个钟头,最后趁你进门就没付治疗费。”

    “是啊,这当然讨厌,可是象这样忘性大的情况,我想不常见吧!”

    “犹太人老是忘记给别人钱,老得提醒他们,多讨厌。”维索茨基陪他去见母亲时,有点不高兴地说。

    博罗维耶茨基从乡下回来之后,就认识了维索茨卡,因为他给她捎来过安卡的信,为了未婚妻的事,还见过她几次面。

    卡罗尔见到她时,她正坐在一扇窗下的安乐椅里。由于其他的窗户都已经拉上窗帘和帷幔,只有一道射进这间幽暗室内的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

    “我正等您呐。”她说着便向他伸出了一只纤纤的手,这手上的指头也很细小,呈圆锥形。

    “我来晚了,请夫人原谅,因为昨天实在来不了。机器运来了,整个下午我都得看着拆包。”

    “是啊,没有办法,请原谅我请您来,占了您的时间。”

    “我听从您的吩咐。”

    他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小凳上。因为一道阳光把他坐的这个地方晒得很热,他又随即躲进了阴影里。这道阳光还照在维索茨卡的匀称的身躯上,给她的黑头发增添了火红的色调,在她风韵犹存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橄榄色,使她那双榛子色的大眼睛闪出金色的光彩。

    “夫人不怕太阳光吗?”他不由得说道。

    “我喜欢太阳,爱晒太阳。——米耶乔那里病人多吗?”

    “我看见他的前屋里有几个人在等。”

    “犹太人和工人吗?”

    “好象是。”

    “可惜没有其他病人,更糟的是,他还不收治疗费。”

    “看样子,他是以数量胜质量,工作多了,可是收入不变。”

    “我不是这个意思。米耶乔收入多少,跟我完全没关系。收入多也好,少也好,反正我们是靠自己剩下来的一点产业过日子。我想的只是,他大可不必去过多地关心大群大群的犹太人和各种穷人,他们也许不幸,可他们实在太脏了,还老往他那儿挤。当然罗,为了减轻这些不幸的人的痛苦和灾难,应该做点事情,可为什么专门机构的大夫们不做呢?这些穷人本来就不那么讲究,从小就习惯了跟那些破衣烂衫和臭泥巴打交道。”

    她身子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那漂亮的脸上现出厌恶和烦躁的表情;于是赶忙拿着洒了香水的手帕捂上鼻子,好象防备自己想起来的什么臭气似的。

    “没有办法,米耶奇斯瓦夫先生爱他的病人嘛,这是他的空想。”他略带讽刺地回答说。

    “空想,当然是的。我甚至认为,每种高尚的思想都包含某种空想,某种优美的幻想;因为有这种幻想,今天这样丑恶的生活才较堪忍受。——我甚至懂得,为了这样的幻想可以献出生命,可是我不明白,怎么可以热爱那些幻想中的穿得破破烂烂、满身烂泥的怪物。”

    她沉默了片刻,拉上了那画着金色小鸟和树丛的嫩绿色的丝窗纱,因为从外面锌板上反射过来的阳光把屋里照得太亮、太耀眼了。

    她缄默地坐了片刻,把头斜向他。这时透过窗帘射进来的碧绿和金黄的奇颜异彩的阳光便倾泻在她身上,她轻声地问道:

    “您认识梅拉尼亚格林斯潘吗?”

    她说出这个名字时,流露出了些微的厌恶感。

    “认识,但只是从相貌上,在各种聚会中见过,不太了解她。”

    “可惜!”她喃喃地说着,站了起来。

    她十分严肃地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次。

    她在儿子书房门旁听了听,那儿传出了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她望望街道,街上烈日炎炎,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卡罗尔好奇地注视着她的王后般的步态,因为室内幽暗,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很激动。

    “您知道这位梅拉小姐爱上了米耶乔吗?”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在城里听到过这种闲话,但是我没怎么注意。”

    “已经满城风雨了!这可是损人名誉的呀!”她着重地补充了一句。

    “请原谅。我要说明一下:城里有人说,他们俩爱上了,都快结婚了。”

    “办不到!我告诉您吧,只要我活一天,就办不到!”她虽压低了嗓音,但很使劲地嚷着“我的儿子竟会跟格林斯潘的女儿结婚?哼!”她的榛子色的眼睛放出了铜色的光辉,她的高傲而美丽的脸庞上,显出了怒容。

    “梅拉小姐在罗兹名声很好,她很高贵,聪明,而且十分富有,逗人喜欢,所以”

    “所以一无是处,她是犹太女人!”她低声说,表现出了强烈的、近乎痛恨的轻蔑。

    “的确,她是个犹太姑娘。既然这个犹太姑娘爱您的儿子,您的儿子也爱她,那么事情就明白了,就不存在什么矛盾了。”

    他很果断地说,因为她的硬话激怒了他,显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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