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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我不惜力气,当干部我扑得下身子。教员,只有您能够看得见,我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啊。我当副县长的时候,分管过城建,我没有接受过一分钱贿赂。可是我还是对不起您,我接受过一个亲戚的礼物,他是我们地区的人事局副局长。我今天穿的这身西服就是他送给我的,烟酒我也收了他的,可是我从来不给他办事。他送东西给我是因为感恩,我给他重病的女儿介绍了一个医生,救了孩子的一条命。教员,请您原谅我,我是接受了一点礼物,可是我一点不接受也不行啊,我的工资表上只有六百四十元,仅靠这点工资,养家糊口都成问题,出差在外,我不准公款吃喝,又不接受别人的邀请,到饭店吃饭,县政府办公室一个副主任都上雅座,我这个县长只能吃大排档。教员,您看看我这双皮鞋吧,我足足穿了它九年啊。教员,我对不起您,我不该图那个虚荣,以后,我还要继续以穷为荣,人民政府的一个县长穷一点不要紧,不是因为他没有本事,只能说明他一身正气廉洁奉公。教员,今天,您又提醒了我

    常双群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索性伏倒在地,放声大哭。韩陌阡向身边的凌云河递了个颜色,凌云河赶紧上去把常双群拉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马程度了。马程度是认真讲迷信的,面对祝教员的坟茔,既不敢讲假话,又不敢把真话说出来给大家听,独自一人立在祝敬亚的墓前,嘴里叽叽咕咕念念有词,不知是悲是愧,也是热泪纵横。

    然后依次是阚珍奇、栗智高、单槐树和魏文建。

    魏文建往祝教员的坟前站定,眼神就有一些缥缈了,似乎进入了一个恐怖的境界,只说了一句“祝教员”又冷不丁地打住,觉得脑后突然窜出一股冷风,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悸,转脸向人群望去,竟然发现遇到的都是冷眼,心里更慌,赶紧回过头来,欲哭无泪,欲语不敢,一个念头没把住,没防着就喊出了声——

    “教员,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有罪啊教员,我混账啊,我糊涂啊”一边哭喊还一边拿头往地上乱撞。

    这一连串的喊声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喊得众人毛骨悚然。除了几个知情的人,其他人全愣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连韩副主任也愣住了,大睁着双眼看着魏文建,推了谭文韬和凌云河一把“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把他架起来。”

    倒是魏文建自己把主意拿住了,在祝教员的墓前喊了几嗓子,控制不住,突然起身,挣脱了谭文韬和凌云河,跌跌撞撞地扑向韩陌阡,跪倒在地,仍然是鬼哭狼嚎地喊——

    “韩副主任,我错了,我有罪,我坦白,我全交代啦,韩副主任,你听我说啊,我一时糊涂啊,我上了贼船啊,我没有正气啊,我正不压邪啊”韩副主任往后退了两步,喝道:“魏文建你给我站起来,有话站起来说。”

    “我有罪啊,我坦白,我全交代,我全退赔,我”

    韩副主任似乎是明白了,不再发愣,久久地注视着魏文建,又抬起头来,仰天长叹:“好啊,又是一个非战斗减员。没想到啊没想到,金钱啦,你真是万恶之首吗?你害了多少人啊,你又害了我军一个优秀的军官。”

    人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韩副主任的眼睛里一片迷朦一片潮湿。

    韩副主任无语地看天,看云,看远处移动的羊群,看田野里起伏着的金色的麦浪。

    韩副主任最后说:“起来吧,有错也好,有罪也罢,今天就不要在这里说了,有两个地方你可以说得清楚,一个是纪委,一个是军事法庭。”

    四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祭奠活动会出现这么个插曲。

    韩陌阡问丛坤茗,要不要给魏文建打一针镇静剂,丛坤茗说,他这是过于紧张所致,有安定的话,可以给他服一片,没有问题也不大。韩陌阡又问:精神方面会不会出问题?丛坤茗说:这就要看他的心理负担有多大了,暂时还不好说。不过以眼前的状况看,还没有失常,工作得体的话,可以平静下来。

    韩陌阡便交代谭文韬、凌云河和常双群把魏文建架到一边休息,然后他自己走到了祝敬亚的墓前——

    “首先,我受原w军区顾问组组长萧天英同志的委托,他因事不能前来,我代表他向原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教员祝敬亚同志致敬。”

    说完,三鞠躬。

    礼毕,韩陌阡站直了身体,两眼平视祝敬亚墓前的碑顶,接着说——

    “韩陌阡,中共党员,现年五十三岁,现任j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军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我以一个老党员、老同志的身份,来看望我的良师益友祝敬亚同志。此心可鉴:一、不贪财,二、不怕死,三、不违纪,四、不犯法,五、不诿过,六、不妥协,七、不姑息养奸,八、不拉帮结派,九、不见风使舵,十、不以权谋私。”

    再叫过来韩小瑜:“孩子,从今天开始,你恢复你的本名,还是叫祝小瑜。跟你爸爸说几句话话吧。“

    “爸爸,我是小瑜。在韩陌阡叔叔和林丰阿姨的抚育下,我已经长大成人了,现在是陆军第某某医院军医,中共党员,中尉军衔。我将永远牢记韩陌阡叔叔的教诲,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正派的人,做一个勇敢无畏无私奉献的军人。您老人家九泉之下可以含笑瞑目了。”

    祝小瑜下来,是蔡德罕——

    教员,十八年了,每年清明,就是我和您在一起。我在您面前哭过,说过,还唱过。那些年,我的心乱啊。我努力了,可是最后还是被淘汰下来了,我就差一个小数点啊,命运就这样无情,把我拉下了这么大的距离。可是,有一天我终于想通了,只有落后的人,没有落后的事业。我没有能够当上军官,但我并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优秀的炮兵。就是养鸡,我也把他养出七中队的水平。教员,再过几天,我也要离开你了,韩副主任向工厂有关部门推荐了我,我已经在考核中取胜,被正式录用为某某某某工厂的副厂长,很快就要报到了。这块地方,也已经彻底移交给地方了。不过,教员您放心,某某某某工厂就在咱们别茨山区,每到清明,我和柳潋还会来看您的。

    一场没有既定组织程序的祭奠活动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下去。

    直到将一颗沉痛和怀念的心平静下来了,凌云河才悄悄地向一直在一旁缄默的丛坤茗走了挨了过去。十几年过去了,韶华易逝,风采不减,丛坤茗还是那样清秀,静静地站在一旁,仪态端庄,明媚的眸子依然清澈,只是多了几分学者的成熟。二人无语地对视一眼,凌云河低声说:“我感觉过去好像就是昨天。”

    丛坤茗淡淡一笑“凌参谋长,你还是那样踌躇满志。我为你高兴。”

    凌云河说:“我有几次到w市去,每次都想去看你,每次又都”

    丛坤茗说:“我们在这里重逢,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可是,我”

    “还是那样多情?”

    “情有独钟,不堪回首啊。”

    “有情人不成眷属,有时候便是对情的可靠珍藏。我感谢你对我的那份真情,永远。”

    “永远。永远。”

    在另外一个方向上,谭文韬和楚兰也在说悄悄话。不过,他们不像凌云河和丛坤茗那样缠绵。楚兰一身军装在身,佩中校军衔,人近中年,有些发胖,好在有军装笼罩,倒是不嫌臃肿。圆脸上几乎看不见皱纹,明眸皓齿依旧灿烂,却也多了几分领导干部的豁达和机智。

    “楚副处长,这些年我一直在注意你,我是你的忠实读者呢。”

    楚兰启齿一笑:“舞文弄墨,你还算是我的半个先生呢。我们这些人不像你们存志高远,只是想做点事而已。怎么样,夫人和孩子还好吧?”

    “好。我跟家属说过你,有一次我拿着你的文章告诉她,这就是我在n-017的恋人,倘若她再软弱一点,就被我俘虏了,今天孩子他妈就不是你了。”

    楚兰来了兴趣,笑问:“夫人什么反应?”

    “夫人说:我都替你后悔。要是你们成了,现在就该她痛苦了,该她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了。”

    楚兰抿嘴一笑:“看来你不是个好丈夫,跟我的那位相比,差远了。不过有一点得说清楚,怎么是我再软弱一点才会被你俘虏呢?我哪里会有那么坚强呢,倘若你谭大才子发起攻势,我不可能坚强抵抗的。那时候明明是你不主动嘛,一点意思都看不出来,完全是同志关系啊。”

    谭文韬说:“我确实有那个意思,不过是被临时性的含蓄掩盖了。这一含蓄,美好的爱情就失之交臂了,就造成了只能在这里徒发感慨的局面。”

    楚兰说:“别在这里假抒情了。我知道你有那个意思,不过,那个意思跟你的远大前程相比,只是个很小很小的意思,你当然前怕狼后怕虎了。是不是这样啊谭师长?”

    谭文韬说:“这话多少优点冤枉我。其实有时候我是很动感情的。”

    “那是自然,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可是,有些人为情而情,蜡炬成灰泪始干,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有些人却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止乎于理智,止乎于鲲鹏之志。因而,这样的人能当团长师长,还有可能当军长将军。”

    谭文韬笑笑:“楚副处长身在官场,看问题总是带着官气,这是我没想到的。不过,我们不禁要问:彼此心照不宣,我没有把话挑明,自然表现不好,可是你楚兰就没有责任?我看你那时候也是一副麻木不仁的表现嘛。我们不禁还要问,重新开始,你敢吗?”

    楚兰愣了一下,立即反唇相讥:“谭师长搞激将法啊?谈情说爱不是用兵打仗,你这一套唬不住我。不是不敢,是不想。你以为你是风头正健的师长我就会好高骛远?不,我还是要跟我们那位兢兢业业的好丈夫过日子。”

    谭文韬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无奈,看来我也只能在心里重温旧梦了。咱们海角天涯,各自好自为之,还是把儿女情长掐断,为革命好好工作吧。”

    五

    活动全部结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虽然通知上有自备干粮一条,但多数人没把这条注意事项认真对待,只有常双群背了一挎包方便面和两瓶矿泉水。到了日头偏西,众人无不饥肠辘辘,常县长恭恭敬敬把他的那点“干粮”献给韩副主任。

    韩副主任笑道:“我怎么能独自享用呢?岂不闻古人云,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燃,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今天我可是真要表现一下了。”

    众学员都笑了,说韩副主任这一表现不要紧,我们大家都得跟着饿肚皮。

    然后就谈到了温饱问题。

    韩副主任说:“既然大家多年一聚,机会也是难得,自备干粮精神可嘉,但落实起来有一定的困难。我就没带干粮。谭师长你们研究一下,可以会个餐。”

    谭文韬请示道:“让不让喝酒?”

    韩陌阡说:“不喝酒还叫会餐吗?我还没有廉洁到连酒都不敢喝的境界。”

    谭文韬得令,胆子就大了,胸有成竹地说:“我有三策。上策是全部人马立即上车,拉到汝定城,包上几桌,大家认真地聚聚,集资结帐。中策是拉到我的师部,就在距此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演习已经结束了,部队正在修整。这里人上车,那里我给我的政委和管理科长打电话——需要说明的是,不是公款吃喝,我个人结帐。当然,野战条件下,也不可能搞得太好。下策是,就地野炊,派人到附近小集镇买点菜回来,在我们七中队原先的伙房里打火造饭。”

    韩陌阡笑了笑,问大家:“你们说说意见。”

    别人还没有开腔,马程度就跳起来了,说:“搞这么复杂干什么?太可笑了。下山下山,全部都到汝定‘新世纪’大酒店,我请客,人均标准三百,万把块钱还不是个小意思?”

    马程度原以为他的慷慨之举会得到众口一词的赞同,岂料他叫唤完了,没有一个人响应,更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是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很冷漠,就像看一条三条腿的驴子那样看着他。

    韩副主任最后拍板:“我看就选择——下策吧。”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这么定了。当天中午和晚上的饭连成一顿,就在原七中队的伙房进行,以蔡德罕准备的五只鸡为基础,由蔡德罕和谭文韬统筹安排,基本上是野战野炊。

    韩陌阡说:“老规矩,是人有份,每人出资三十元,你们几个把校官服脱了,到街上去买菜。”

    买菜的差使由凌云河和常双群积极承包了。常双群说:“我是个地方干部,买菜是最有经验了。”

    韩陌阡问:“以每人二两计算,需要多少酒?”

    马程度连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六斤六两。”

    韩陌阡数了数人头,二十八个学员,加上原保障人员三个女同志,再加上他本人和祝小瑜,一共是三十三个人,果然是六斤六两。

    韩陌阡说:“那就买十瓶酒回来。”又说:“我是个少将,又是你们的教员,工资比你们高,应该多掏腰包,我再拿出一百元,给女同志和孩子们买点饮料,有人反对没有?”

    没有人反对,大家起哄说,别说韩副主任多拿一百元,就是多拿一千元,我们也没有意见。

    韩陌阡说:“讹诈。一千元对我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

    常双群果然会办事,不仅把菜买得很科学,还买回来一次性塑膜碗筷和水杯。

    主厨是蔡德罕和谭文韬,谭文韬又吆喝魏文建帮厨。谭文韬一直比较注意观察魏文建的表情,经过大家安慰,魏文建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常态,这才闹明白,他的问题还没有捅到韩副主任那里去,虽然后悔失态暴露了底细,但是转念一想,毕竟是纸里包不住火,今天这么一闹,也算是主动坦白了,反倒有如释重负的解脱。至于组织上最后会怎么处理,韩副主任说了,国法难逃,军纪难逃,谁也不可能姑息养奸。魏文建自己盘算了一下,不义之财得了,但是没有花掉,军里已经留了后路,全部交出来,还可以在交赃上作点文章,再加上个主动交代,没准可以落个处分,最多也就是留党察看吧?

    帮厨的过程中,魏文建把自己的纰漏悄悄地告诉了谭文韬,想看看谭文韬的估计。谭文韬没有正面答复,但是谭文韬心里清楚,魏文建的问题,不撤职是跑不脱的,扒掉军装的可能性比较大,判刑的可能性都有。这话现在当然不能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也负不了责任。

    马程度仍然执迷不悟,认为反正自己已经是老百姓了,虽然魏文建的问题与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但这不是直接经济犯罪。而且韩副主任也说了,说地方腐败比较严重,你马程度的事我管不着。韩副主任只是提醒他,说:“你曾经是炮兵一兵,是七中队学员一员,我提醒你,收敛一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果不及时悬崖勒马,早晚是要头破血流的。”

    大家继续挨饿,挨饿的过程中聚成若干个小组聊天。正式开饭,已经日落西山了。

    端起酒杯之后,韩副主任发言了。

    韩副主任说:“今天这个活动组织得好。出乎意料的好。第一杯酒,敬给祝敬亚同志。”

    说完,将杯中酒泼在地上。

    魏文建心里咯噔一声又跳开了。

    韩副主任说:“今天这个机会难得。大家再忍忍肚皮,借这个机会,我还要讲几句话。讲什么呢,就从今天的活动讲起吧。这个活动,差不多也就是自发的,但是,这个活动组织得好,组织得及时,既有纪念意义,又有现实意义。早在十几年前,你们中间曾经有人问过我,说老韩你老是喊战争战争的,我们怎么没有看见战争的影子啊?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凌云河接上说:“韩副主任当时就说,战争正在进行。”

    韩陌阡说:“对了,就是这句话。那时候主要是针对军事意义而言。现在,我还要说这句话——战争正在进行。今天中午你们都看见了,在祝敬亚同志的墓前,有人敢说话,有人不敢说话,有人说话面不改色心不跳,有人说话腿肚子发抖,还有人痛哭流涕。抖什么抖?哭什么哭?老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要你心里有鬼,鬼就无时无刻不跟在你身后。我以你们教员的名义,还是要给你们敲警钟,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样,要把自己把持住,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人活着就是一口气,什么气?要活出个正气。我们有些同志经不起考验,没有倒在敌人的枪口下,被糖衣炮弹击中了。我且问你,你赤条条而来,还将赤条条而去,你吃的是军粮,穿的是军装,住的是营房,睡的是板床,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不义之财除了买上满腔惊惶,它别的什么也买不到。记得当年你们在这里就学的时候,我们这些当教员的就反复向你们灌输正气二字,反复强调同甘共苦,反复提倡清廉。为什么,就是预防为官不正。一个军官,不能吃苦在先,享受在后,那怎么得了,那能打胜仗吗?我再一次在这里强调清贫,军官必须清贫。军官必须甘于清贫。军官必须学会清贫。谁做不到这一点,我劝你尽早拔腿走人。我说这话,闻者足戒,过者当心。倘若有人铁皮脑袋,有朝一日撞到我韩某人的枪口,休怪我不念师生之谊!”

    将军一言既出,众校官莫不为之心惊。

    韩陌阡却不动声色,端起酒杯说:“我们大家都是问心无愧的人,是不是啊?为问心无愧而干杯!”

    无论是真问心无愧还是假问心无愧,都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至酣处,门外传来沙沙车声,蔡德罕一头蹿出门去,又一头蹿了回来,不知是激动还是惊奇,声调都变样了,大声通报:“萧副司令来了。”

    顷刻,就有一个年轻的少校在门口晃了一下,身子一闪,萧天英巍峨的身躯便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内。

    当然是全体起立了。人群闪出一条道来,韩陌阡快步迎了上去“首长,您不是不来了吗?”

    萧天英哈哈大笑,说:“我吃后悔药了。给你打完电话我就坐不住了。有多大个事?我这个年纪还能有多大个事?为什么就不能来?来,拿酒来!”

    随着萧天英的出现,蔡德罕的养鸡场顿时大大提高了身价。原七中队的饭堂再一次亮堂起来。

    萧天英端起杯子,看了看说:“这东西怎么行?软巴拉塌的,碰起来连个响声都听不见。你陌阡就是这个风格,外柔内刚。我要的是内刚外也刚。给我拿碗来。”

    蔡德罕赶紧送过去一只陶瓷大海碗。

    萧天英说:“我说过的,等你们毕业了,我再来陪你们喝一次酒,可是后来情况起了变化,没来成。这一课今天补上。”

    然后又招呼陪同前来的某某省军区的某某某首长:“老严,知道我中午为什么不喝酒了吗?我要给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们打气啊。介绍一下,这些人当年都是我们w军区高档的炮兵尖子,你看,十八年过去了,都是师长旅长的干活了。啊,在部队的,顶不济的听说也当了副团长了,到地方的还有书记县长。常双群是个好官,我去某某地方参加人大会议,从报纸上看见你了,我跟别的代表狠狠地吹了一通,我说这既是我的兵,又是我的学生,我老人家光荣啊啊,还有,蔡德罕养了十八年鸡,还熬了个副厂长嘛。”

    韩陌阡插话说:“副处级待遇。他制作的兵器模型有二百多件,被美国、西德、日本、新加坡等地的收藏家看好,十万美金都没有卖,无偿送给某某某博物馆了。”

    萧天英把酒杯一举说:“老严你看,这个七中队得了吗?先为常双群和蔡德罕干杯。”

    此时柳潋和丛坤茗、楚兰已经抱来一摞陶瓷大海碗,碰酒的声音顿时就有金戈铁马的气势了。当然,碗大酒少,不然每个人去给老人家敬一碗,很快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学员们仍然得把度把握住了。

    马程度去向萧副司令敬酒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萧天英盯住马程度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准确地说是盯住了马程度的鼻尖看了一会儿,居然从那上面发现了异常情况。再加上马程度没穿军装,又肥胖得可疑,情况就更异常了。

    萧天英抑扬顿挫地说:“哎,这个先生我怎么印象不深啊,先生在哪里发财?”

    马程度委屈地说:“首长,我也是七中队的学员啊。现在在地方搞社会主义建设。”

    只有韩陌阡知道萧天英为什么关注马程度的鼻子,那上面形迹可疑,出现了“酒糟”的迹象,用医学术语说叫作“多泌性糜螨”

    韩陌阡笑了一下,介绍说:“马程度同学因病提前退学了,现在是个大老板了。腰缠万贯。”

    萧天英哦了一声,看了看韩陌阡,说:“好,就跟你这个大老板干一杯。不过你这个老板要记住,你是七中队出去的大老板,可不能搞坑蒙拐骗挖社会主义墙角那一套啊,贪赃枉法是要蹲班房的,罪大恶极是要杀头的。”

    萧天英一边说,还一边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这边马程度还没有被骇住,那边魏文建却是后背直冒凉气。

    马程度说:“首长放心,贪赃枉法的事咱不干,咱让别人干,咱只管赚钱。钱赚多了,咱行善积德,造桥修路。”

    萧天英当然不知道马程度的底细,稀里糊涂地表扬说:“很好,像个红色资本家的水平。”表扬完了又觉得不对头,说:“贪赃枉法的事情你不干是对的,也不能让别人干,拖人下水也是伤天害理,搞不好也是要杀头的。”

    马程度连忙说:“那是那是,我说那话是玩笑。”

    气氛是理想的气氛,但韩陌阡还是在这一片莺歌燕舞中发现了一双萎缩的目光。趁萧天英和众人气势磅礴豪饮之际,韩陌阡做了个手势,将魏文建招到门外,劈头就是一顿训斥:“怎么回事?怕啦?孬啦?我以你教员的身份告诉你,怕也没用,孬也没用。你给我记住,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就是你成了罪犯,我们也不会否认你曾经是七中队的重要成员之一。打起精神,给我敬酒去。”

    魏文建脸色阴沉地说:“韩副主任,我这心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底气,我是完了。”

    韩陌阡出其不意而又低沉有力地喊了一声:“魏文建!”

    魏文建一个激凌,不由自主地夹紧了两条腿:“到!”

    “魏文建!”韩陌阡又喊了一声。

    “到!”魏文建再次回答,更加立正了。

    “魏文建!”韩陌阡再喊,音量陡增。

    魏文建为之一振,一股热血涌上来,大声应答:“到!”

    “魏文建我告诉你,杀头之前你是活人,判刑之前你是公民,扒掉军装之前你是军人,摘掉肩章之前你是军官。好汉做事好汉当,军官应该以军官的姿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挺起腰杆,给我去敬酒,不要让老人家看出你心怀鬼胎。一切等待组织处理,重新做人的机会还有。”

    魏文建怔怔地看着韩副主任,脸上渐渐地涌现出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照自己的右脸捋了一巴掌,狠狠地说了一句:“韩副主任,那我就一醉方休了。”

    说完,抖擞起精神,视死如归地走回伙房,拎起一只大碗,满满地倒了一碗酒。

    萧天英没有发现魏文建有什么异常表现,当魏文建过来给他敬酒的时候,老革命还摸了摸魏文建的脸,开了个玩笑说:“好啊,我们两个都是络腮胡子,扛肩章的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了,你得给我好好干,为我们络腮胡子增添新的光采。”

    魏文建说:“首长,我只能以酒代言了。”

    言毕,双手举起大碗,高山流水般地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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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顿酒喝出了前所未有的高xdx潮,用萧副司令的话说,酒好菜好人好。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喝酒要喝这样的酒。

    所谓的好酒,不过是别茨山区的特产“别茨玉泉”二十二元一瓶,一瓶的价格大致相当于零点零八瓶五粮液;所谓的好菜,不过是柳潋和蔡德罕谭文韬等人的野战水平,基本上是大锅家常菜;所谓的好人,无非是七中队的人和与七中队有关的人,四桌人马,有两桌是用办公桌和课桌临时拼凑起来了,就差没有蹲在地上进行了。但是事实又确实显示了,这的的确确是一顿酒好菜好人好的别具一格的宴会。

    萧天英居然没醉,不仅没醉,反而显示出越喝越清醒的态势。大家众星烘月般地围绕老人家纠缠,老人家快乐得像个儿童。

    老人家的身体确实不像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席间,凌云河说:“我们要向萧副司令学习,不仅要学习萧副司令为无产阶级奋斗的革命精神,还要学习萧副司令的革命本钱。”

    萧天英哈哈大笑,说:“好,接受同志们的学习。”

    又说:“同志们看看我副革命的老身板,有什么毛病没有?什么毛病也没有,放屁都比别人高出几个分贝。什么道理?积八十一年人生经验,我现在就可以传授给大家一个健身壮体延年益寿的秘方,叫作‘三正阴阳’。哪三正?正直正经正派。正直则骨正,正经则络正,正派则气正。好好工作,不搞歪门邪道,胸怀坦荡,心无杂念,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起作用。我把话说到前面,你们不要看你们的韩副主任精瘦,这个人是可以活大岁数的人。”

    韩陌阡笑笑说:“首长还嫌我不勤奋,又给了一鞭子。我还补充一条,要坚持洗冷水浴。不管首长是勉励还是鞭策,革命的苦酒我还是要把它喝下去的。”

    说完,端起大碗,一仰脖子,居然把小半碗烈酒饮了下去。

    萧天英说:“我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你们大家最终都要退出历史舞台,但是你们现在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你们还是中午十来点钟的太阳。我跟你们讲,你们最应该敬酒的就是你们的韩副主任。你们听说过没有,w军区的老同志中间有句话,说咱们w军区有一个大马列,有一个小马列。大马列是萧天英,小马列就是韩陌阡。惭愧啊,我这个大马列是半真半假的,最多也就是四六开,你们的韩副主任这是真多于假,我看至少也可以二八开。你们过来,每个人给我敬你们韩副主任一个酒。”

    众人纷纷响应,韩陌阡竟然来者不拒,差不多又喝了小半碗。当真是好酒不醉。

    浩浩荡荡的“宴会”在笑谈之中被推向了尾声。

    到了最后,萧天英放下酒碗站起来,四下里看了看,说:“好啊,今天这个活动很有意义啊。我这把老骨头幸运啊,跟你们在一起,我也年轻了。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我老人家还没有醉倒啊。各位长官,各位好汉,知道我老人家要干什么吗?”

    众学员面面相觑。

    韩陌阡笑了,说:“上车睡觉,酒后高歌,革命老传统了嘛。”

    “知我者,陌阡也。”萧天英哈哈大笑。

    韩陌阡请示道:“首长独唱还是全体合唱?”

    “百万雄师唱大风。给我唱出气势来。”

    “唱什么歌?”

    萧天英说:“好菜好酒,好人唱好歌,当然不是唱阿哥阿妹了,给我唱——解放军进行曲。李谷一天天都在唱她最爱的还是北京,我老人家唱了一辈子的歌,最爱唱的还是军歌。唱上三遍,洗心革面。”

    韩陌阡回首四顾:“谭师长!”

    谭文韬“到”了一声,便站到了韩陌阡的前面。

    “你指挥。”

    众人心照不宣,自然而然地就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半圆的弧度。

    谭文韬起了个头,歌声顿时炸起——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向前——向前——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

    向——前——向——前——

    全体高歌,意气风发,男声女声,粗犷的激越的,都统一在一个高度上,雄壮的歌声裹挟着辣辣的酒香,从别茨山深处的沟壑里腾空而起,越过横亘千年的朔阳关,飘荡在群星璀璨的夜空,扑向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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