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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桌面,倏然站起来,勃然变色:“你不能乱猜疑,组织上就能乱猜疑啦?常双群你简直胡闹,你还嫌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轻松了是不是?还来制造混乱?自己写自己的匿名信,亏你能想得出来。”
常双群吃了一惊,定定神之后,苦苦一笑说:“韩副主任明察秋毫,这信确实是我写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知道韩副主任对我的情况早就了若指掌,韩副主任对我的爱护我是明白的。原先我也想坚持下去,等定级之后想办法改行搞政工或者其他”
韩陌阡打断了他的话,说:“什么了若指掌?我什么也不知道。我需要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方式,难道不可以当面说吗?你这样做,让我对你的全体同学都猜疑了一阵子,也把大家都蔑视了一阵子。”
常双群怔怔地看着韩副主任,低下脑袋说:“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我是怕我很矛盾,我怕我会反悔,我自己真拿不定主意,所以,我就干脆采用了这个办法。”
“哦!”韩陌阡又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挪开椅子走出来,在办公桌周围踱了几步,笑笑说:“我明白了,你是想来个釜底抽薪,把自己的退路堵死是不是?”
常双群立正回答:“是。”
“你坐下。”韩陌阡向常双群轻轻地晃了晃手臂,示意他坐下,然后慢吞吞地说:“常双群,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但是常双群啊,不瞒你说,我从这个事实的背后还看见了另外一层东西呢。”
常双群没有吭气。他不知道韩副主任说的另外一层东西是个什么东西。
韩陌阡说:“一句话,投石问路。”
常双群瞪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韩陌阡:“韩副主任此话怎讲?”
“我且问你,你认为我对你的情况早就了解了,是不是?”
常双群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
韩陌阡又问道:“你已经感觉到本人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个秘密我还会同你一样继续保守的。是不是?”
常双群说:“我是这样认为的。”
韩陌阡的笑脸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注视着常双群,继续问道:“你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吗?”
常双群动了动上体,不由自主地就把内心的不安表现出来了,嗫嚅地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现在只剩下三十三个指标了,我知道领导有很大的压力,我何必还要硬着头皮占茅坑呢?我主动地提出来,多少也给领导减轻一点压力。”
韩陌阡说:“我绝不怀疑你的诚恳。但是,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虽然你决定激流勇退,但你没有直接向组织上开诚布公地说出事实真相,而是采用了写信的形式,单独向我一个人反映了。这个动作我认为是有谋略意味的。”
常双群的眼睛睁大了,茫然地看着韩陌阡。
韩陌阡说:“基本上判明了这封信的出处之后,我在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可以说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做事,做任何事都是要有一定的动机的,常双群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呢?我设计了许多假设,终于,其中的一个假设启发了我的思路。这个假设就是,你常双群这回是投石问路。自从指标缩减的消息被证实之后,你就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知道,你取得最后胜利的可能性更小了,你甚至想就此结束。但就这样不战而退,你又不甘心,又隐隐地潜藏着最后一线希望,你把你的选择交给我韩某人再帮你选择一次,只要我韩某人对这件事情依然装糊涂,那么,你也就有可能继续坚持下去,直到最后,让命运来决定你的进退去留。从形式上讲,你为什么要写信而不来当面同我谈呢?这也是一种技巧,当面谈了,那层纸就捅破了。你们都知道,韩副主任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既然面对面地公开了,我就不太可能继续帮你掩盖。那么,采用写信的方式,事情没有公开挑明,只要我想继续装聋作哑,那么我就可以继续装聋作哑,彼此都留有余地是不是?”
常双群怔怔地看着韩陌阡,表情僵硬。
韩陌阡依旧一脸平静,继续深入分析:“常双群你这一手来得聪明,甚至智慧。你用一封匿名信把你自己从两难境地解脱出来,却把本人拖进去了,你把难题交给了我,自己却高枕无忧地听天由命去了。”
常双群说:“韩副主任,我没想这么多,可是,也许”
韩陌阡挥了挥手,示意常双群暂停,接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进行:“常双群啊,你可是把韩副主任折腾苦了。从接到这封匿名信之后,我可以说痛心疾首。我是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不客气地说,一旦查出来这封信的作者,只要我能起作用,那么,写这封信的人最后的结局绝不会比被他揭发的那个人更好。可是查来查去没头绪。我是钻进了你的圈套陷入到一个误区里了,因为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想到这是你本人玩的战术。我一遍一遍地翻大家的档案,研究笔迹,研究品行,甚至研究你们的家庭出身。后来我偶然发现,研究来研究去,手里的这些档案少了一份,就是你常双群的,它就在我的抽屉里躺着,可我就是没有想到再把它翻一翻。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打开它,但是答案已经有了。自从想到了这个问题,我的思路就开始围着你转了。是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往往是在最没有可能的地方存在着最大的可能。从怀疑,到论证,到最后确定,可以说我也是走过了一个漫长的路程的,差不多有点像推理小说了。最终,我不仅解开了这个疑团,也找到了你制造这个疑团的思想基础。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常双群两只眼睛略带嘲讽地看着韩副主任,不卑不亢地问:“我能抽支烟吗?”
“不行。”韩陌阡断然不允。接着又严厉地问:“你身上有烟吗?”
“有。”常双群果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未启封的烟卷。
韩陌阡很注意地观察常双群的手,那双手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却没有黄迹。这包烟显然是临时揣上的。临时揣来一包烟,也可以看出常双群的心虚了。
韩陌阡说:“到目前为止,常双群你还是严格执行本副主任不许学员抽烟的规定的。很好。”
常双群又被韩副主任说糊涂了。韩陌阡却不再解释,说:“常双群你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常双群半天低头不语,想了一阵子才说:“韩副主任,你的分析基本上是对的,我确实很矛盾。”
韩陌阡说:“我理解,一个全军区赫赫有名的炮兵精英,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斩棘地来到n-017,而且在方方面面都领风骚,眼看就快有个结果了,却被一点眼疾毁了几年修行,实在不甘心啊。我都替你不甘心。”
常双群说:“人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可是眼睛不由己,道路就难选择了。韩副主任你既然看得这样明白,我还有什么话说?事实上,我一直都有思想准备,能留下来最好,留不下来,用您教导我们的话说,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现在看来,再坚持就没有意思了,竞争这样激烈,我一个半残废的人,还添什么乱呢?我常双群无论落到哪一步,都是一条汉子,不会给咱们七中队丢脸的,也不会给您韩副主任丢脸的。”
韩陌阡说:“你现在还不要急于表态,我今天同你谈话,不代表组织,可以看成是个人之间的谈心,至多就是为了澄清一个事实。至于你的进退去留,不是哪一个人说了能算的。你在政治上的表现,由政治部门和中队以及同学共同鉴定。专业成绩如何,由训练处和教研室鉴定,身体是否合格,最后将由体检医生鉴定。作为你的政治教员,我倒是给你一句劝告:不要盲动。岂不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离毕业还有三四个月,这段时间还会发生什么变化,是你我无法预料的。我希望你再坚持下去,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个人。”
常双群说:“韩副主任,对于我,你是不是过于迁就了?”
韩陌阡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祝教员最后弥留之际,我一直在他身边。”
七
丛坤茗是在做好了充分的复员准备之后,又被紧急通知留下的。
从北京回来之后不久,就迎头赶上七中队遇上的一场风暴。大队部的老兵当中有不同的反应,但多数还是挺向着七中队的,尤其是女兵们。
丛坤茗现在还无法清晰地把她和凌云河的关系界定在某一明确的层面上,但是,她为他担忧却是毋庸置疑的。她不是担心他最终会被淘汰下来,而是担心他玩命玩坏了身体。她为什么要为他担心呢?这种担心是同志式的还是搀和有其他复杂的感情,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一个女兵替一个男兵格外地多了一份忧虑,就算不是爱情,恐怕也离爱情不远了。
她已经向卫生所长递交了复员申请书,对于复员离开n-017,她现在已经很坦然了。在北京,她终于同一个绝好的机会擦肩而过,奇怪地是,事后她竟然没有后悔,居然很平静地淡忘了这件事情。
贺先豹在送她上火车的时候,曾经充满了深情地对她说:“你知道老太太和老爷子为什么始终不渝地喜欢你吗?就是因为你那个假清高倔脾气。”
她反驳说:“倔脾气是真的,假清高是不存在的。我连什么是清高都没有弄明白呢,何谈清高?”
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却跳动着另外一个想法——既然老爷子和老太太喜欢的是她的“假清高”和“倔脾气”她要是没有这个“假清高”和“倔脾气”也就不存在让他们疼爱的理由了。想到这里,心里还不禁悸悸地跳了一下——为自己那天最终没有打开那扇门而庆幸。
贺先豹说“也许你是对的,有些事情,有得有失。就说我吧,生长在一个将军家庭,老爷子生前在中央工作,地位不能说不高,条件不能说不优越,可是我有什么呢?连高中文化都没有,还被打拐了一条胳膊。还有,也不知道是因福得祸还是因祸得福,老爷子一辈子枪林弹雨,叱吒风云,‘文革’中跟张叔叔你死我活地斗了十几年,一会儿你把我打下台去,一会儿我把你踢进旋涡,到头来,两个人又并肩向马克思报到去了,区别只有三十公分的距离——一个骨灰盒在上面,一个骨灰盒在下面。”
那当口,贺先豹倒是真有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丛坤茗是怀着平静的心情回到n-017的,惟一不平静的便是关于七中队指标削减的事儿。
女兵们私下里当然也有一些议论。有一次她跟柳潋说,真是节外生枝,军区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抢救了这么六十几个人,偏偏还要给他们念紧箍咒,又让他们自相残杀,就是铁打的汉子也被折腾得疲软了。
柳潋却摇头晃脑没心没肺地说:“好啊,这样才是千锤百炼啊。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越有难度,就越有高度,沧海横流,方显本色。指标越少,占上鳌头的才越是真英雄。”
丛坤茗叹叹气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柳潋却说:“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不付出代价还行?你以为还是过去啊,喂个猪做个饭都能提干了。这样好,这说明我军的干部队伍正在走向高精尖行列,我们这些老兵应该为此欢欣鼓舞才是。”
丛坤茗恨恨地骂道:“你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在这里幸灾乐祸吧。你不是和那个讲卫生的栗智高眉来眼去的吗?你就不替他想想?”
柳潋一撇嘴说:“鬼才跟他眉来眼去的。他爱干净过了头,只要逮上机会,就来要酒精棉球。我看谁要是嫁给那家伙,非被他擦出排骨不可。”
丛坤茗赶紧说:“闭嘴,又开始下流了。”
柳潋说:“我一点下流的意思也没有,倒是你把我的健康思路硬往黄色路线上引导。”
丛坤茗复员的决心是下了,工作也已经开始联系了,老爸在w市的一些老战友老朋友纷纷出动,基本上落实在w市某某区人民医院。
丛坤茗想,临走的时候总得跟凌云河见上一面吧,什么关系也没有,但是朋友关系还是有的嘛,就这么不辞而别地离开n-017,也太不够意思了。左思右想,便去找楚兰商量。岂料这一找,却找了一头雾水。
八
楚兰这段时间也是进入了决战阶段。
按照历年惯例,春节一过,到了二三月份,新年度考生的摸底考试就开始了。别茨山部队考生的摸底考试一般是在炮兵独立师进行,摸底考核结束后就留在那里集中复习。丛坤茗从北京回来之后,只跟楚兰见了两面,见她老是心不在焉的,一边聊天还一边把眼睛往课本上瞄,便知趣地不再打搅她了。
这天丛坤茗进了楚兰的宿舍,却发现楚兰没有复习,正坐在凳子上两眼望着窗外发楞。
丛坤茗打趣说:“科举制度真是害死人,把我们的才女都折磨得魂不附体了。”
楚兰吃了一惊,看见是丛坤茗来了,勉强一笑,说:“解放了,再也不受科举制度的害了,该你去受害了。”
丛坤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然满面春风地说:“恐怕没那么容易,十年寒窗苦,方为人上人”说到这里,才把楚兰后面半句话嚼出味道,疑疑惑惑地问道:“楚兰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什么该我去受害了?”
楚兰淡淡一笑,缄默不语。
这一下,丛坤茗更是云遮雾罩了,扬起一双漂亮的细柳叶眉,原本白里透红的脸上红的成份更多了。
“楚兰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楚兰扭过脸去,避开丛坤茗的目光,笑笑说:“如果连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恐怕就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丛坤茗越听楚兰的话,越觉得不是个味儿,怔怔地愣在那里,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丝光线,不仅颤颤地打了一个寒悸——天啦,莫非是
霎时,她有些明白了。
整个下午,丛坤茗心绪不宁,四处打听,终于证实了——上面来了通知,丛坤茗今年继续留队,教导大队战士考学名额被指定到她的名下。至此,她才知道,虽然她没有向章阿姨说过什么,然而,该想到的,老太太还是都替她想到了。她简直不敢想象,大家会怎么看她,七中队那些学员又会怎么看她,尤其是凌云河会怎么看她。她一向是以清高孤傲的面目出现在别人的面前,只一瞬间,就成了倚官仗势自私钻营的小人,简直让人无地自容啊。
丛坤茗通过独立师的长途台,把电话要到了章阿姨家里,贺先豹接的电话。这段时间,老太太的病请已经稳住了,贺先豹也可以脱身回家休息了。丛坤茗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贺先豹:“先豹,章阿姨有没有给哪位首长说过我的事?”
贺先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过。就是同某某某首长说的。首长当时就让秘书记下了你的单位,说这样的好同志应该提起来。后来某某某首长的秘书同某某首长的秘书联系了,得到的答复是,现在从战士中直接提干控制十分严格,就是提起来,没有文凭,也还有很多问题。某某的秘书提议安排你先进军校,既能解决身份问题,也能同时解决文凭问题,一步到位。母亲她老人家同意了。”
丛坤茗说:“阿姨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经过了考学的年龄了,再说,我根本就没有做考学的准备,你让我怎么考?”
贺先豹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了笑说:“老太太把这些话都跟某某某首长说了,某某某首长只是笑笑,某某某首长的秘书私下里跟老太太说,贺司令当年一个连被敌人两个团包围得水泄不通,都照样能突出来,比起老司令,这点小困难又算得了什么?你就放心吧,年龄不是个问题,考试成绩也不是个问题。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丛坤茗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涌出来了,她没想到事情会办成这样,她说不清楚她流泪是因为什么,是感谢章阿姨还是被章阿姨委屈的——老人家已经病成了这样,她不能责怪她,可是老人家却给她帮了一个很大的倒忙。
丛坤茗对着话筒说:“先豹哥你帮我一个忙,跟章阿姨说一声,请某某某首长取消对我的帮助。”
贺先豹在电话里嘘出了意外的一声,问道:“为什么?你不是想留在部队吗?”
丛坤茗说:“我想留也不能这样留啊。你知道现在出现什么情况了吗?我们这里就一个考学指标,早就落实给我的一个战友了,她都复习大半年了,这下好,被我顶了,别人会怎么看我啊?这个学我说什么也不能上。”
贺先豹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个结果,在电话里沉吟片刻,说:“这样吧,我跟老太太再说一声,请某某某首长的秘书再给某某首长的秘书打个电话,给你们教导大队增加一个名额不就行了吗?”
丛坤茗说:“不,这样也不行,我绝不会走这条路。你跟阿姨说,如果不收回成命,那就是帮我的倒忙了。”
九
果然,丛坤茗顶替楚兰考学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七中队。
凌云河对魏文建和谭文韬说:“没想到没想到,丛坤茗这么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就看不起她。”
魏文建说:“你凭什么看不起她?为了进入这个七中队,你还不是同样处心积虑不择手段?你挤掉的人还少啊?”
凌云河说:“我的所有的手段都是光明磊落的,我完全靠自我奋斗,靠的是本事,拉靠山找后台算什么玩意儿?”
谭文韬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咱们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要瞎议论别人,尤其是凌云河不要在丛坤茗面前表示不尊敬。也许事情并不是咱们想象得这么简单,话说早了容易伤人。咱们当男人的,别的事情做错了还可以改正,女孩子的心伤一次就是一道疤痕。”
凌云河说:“今天下午楚兰来找文书统计本周成绩,我问了她,她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那你们说还是不是?明摆着的嘛,她们本来很要好,如果没这回事,不用别人了,楚兰本人就会给丛坤茗辟谣。”
谭文韬说:“利己之心人皆有之,在利益面前大家都有竞争,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不过,凭我的感觉,丛坤茗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人,咱们不要乱猜疑了。先把你我自己管好。你凌云河要是路见不平,那就是自作多情了,让韩副主任知道了,没你的好曲子唱。”
大家这才把这件事情放下。
这段时间,训练强度增加了,阵地业务,射击理论,战术勤务,军事地形等科目都进入到全面复习阶段,还有叽哩咕噜的英语,光背单词就要耗去许多脑力。精神是高度紧张的。白天一天劳累下来,到晚上大家就像是从千军万马中突围出来,浑身筋骨散了架。
终于有人熬不住了,主动提出来退学。最早提出来退学的是三区队的望绪森,此人的父亲是某省某市某区的公安局长,复员回去也可以安排一份好工作。
大队做不了主,又请示军区,萧顾问发下话来,愿意退学的给予批准,就地复员。接着这股风,有几个家庭条件较好的,复员后能够顺利安排工作的,也都摇摇欲坠,又陆续退了三个。
但这股风很快就被刹住了。
韩陌阡在政治课上宣布,可以退学,但不提倡退学,大家都是军人,应该培养自己的毅力,军人应该以军人的方式标定自己命运的标尺。目前决战尚未开始,胜负未见分晓,就先丧志,不是军人应有的姿态。
如此以来,军心稍微稳定了一些,剩下的五十七个学员,看来是铁了心要参加最后的角逐,直到决定性的冲刺结束。
这就看出“勇气”了。用韩副主任的话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到了长城,无论是雄踞一方还是被打下阵来,都问心无愧了。
韩陌阡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到七中队查铺查哨。薄薄的月光融进薄薄的冰碴上,轧出轻微的响声。进到屋里,先查看一番门后巨大的老虎灶的火眼,看看是否堵死或者过于旺盛,将灶边正在烘烤的棉衣棉鞋翻个个儿,再仔细看看通风窗挂钩是不是挂好了,角度是不是合适,有没有雪花飘进来,最后才揿着电筒一个个床铺照过去,帮这些年轻人掖掖被子,摆摆睡姿。
韩陌阡熟悉这间宿舍,就像他熟悉那一摞厚厚的档案。那些档案是这间屋子的脚本,而这间屋子这是那些档案的舞台。
屋里弥漫的永远都是浓厚的热气,夹带着汗腥味儿和从雄性人体的毛细血管里开放出来的血腥味儿,是一个比较纯粹的男生宿舍。但是,这个男生宿舍和别的男生宿舍是有着很大区别的,这不仅是炮手们歇息的地方,还是炮兵作战原则和战术思想的仓库,你轻手轻脚地走进这间屋子,便走进了由年轻的梦幻编织的网络。每当夜深人静,你以为四面雪白的墙壁上仅仅是炉火映照的玫瑰色吗?不,那上面反弹的全是生命的光芒,是青春的激情,是对于未来的多层次的构思,是一张张关于生命运转方式的生动图像。十年二十年之后,这些人将成为几十个司令部的核心,也将是几十个家庭甚至是家族的核心。上帝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但这一切都埋藏在土地里,依靠土地吃饭的绝不仅仅是农民,就连原子弹也是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而现在,这块小小的土地正在生长着一些既抽象同时又很具体的东西,那就是——军官的智商,军官的才情,军官的坚韧,军官的严格,军官的原则性,军官的敏感性,军官的想像力,军官的自控力。
有时侯,看着一张张熟睡的或装睡的年轻的脸庞,看着这些脸庞上呈现的沧桑的表情,韩陌阡的心里也会涌上一阵感慨。
好啊,这些人真是撞上时候了,真的像一截截生钢坯子,被放进了时代的炉膛里,一次又一次地冶炼锻打。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能够进入到这所炉膛的,能够继续留在这里接受更猛烈的冶炼的,都堪称是好材料。这里将使优秀的更加优秀,卓越的更加卓越。金子之所以是金子,就是因为它的体积小而比重大。尽管,他们中最终还将有部分人会被淘汰掉,但他们绝不是渣滓,凡是能够坚持到底的,就不会是渣滓,他们甚至也不是次品,他们只是在优秀的平方构成的阳光下稍逊一筹,他们同样优秀,只不过他们不是优秀的平方。但是,命运最终将毫不留情地要把他们排斥在炮兵军官的行列之外了,他们最终要成为在高温冶炼下锻造的副产品,在未来的岁月里,在另外一些领域,他们能不能继续优秀,只能让时间来做结论了。
而在此时,韩陌阡则坚信,他们应该是卓越的。
三十五岁的韩陌阡有时侯走在路上也会想,他所从事的事业同样如履薄冰,做人的工作是多么艰难而又多么危险啊,稍有不慎,就会出问题,就会出大问题。短短的半年多时间,他终于发现了,这项事业的确是随着他生命同时到达的艺术。过去,他甚至还曾经对思想政治工作这个概念不以为然过,认为是务虚,而当他终于成为一名政工首长之后,他越来越体会到,没有比这项工作更实在的了,这是进入人的心灵的工作,这真正是关于人的艺术。在他三十五年的经历中,他发现其实正是在n-017,他才最大限度、最充分地燃烧了自己,他在矫正着他们,他们也在烤灼着他。像锤子和铁的关系,他锻打和磨炼他们,他们也反过来锻打和磨炼他,作用力有多大,反作用力也就会有多大。他要求他们做到的,他必须首先做到,他也是七中队的一个学员,一个年纪比他们大、阅历比他们丰富、思想比他们成熟的学员。他就是在对他们的苛刻要求中更加明确和成熟了自己的原则。他们在成熟,他也在成熟。他作为一个政工首长的形象,就是在他们的注视和效仿下一步步地立起来了。
自从来到n-017,他没有回w市一次,他的妻子——被他视为同志式的妻子林丰也曾给他写过几封同志式的来信,表示支持,要他注意休息,同时向他汇报了祝小瑜和儿子韩大江的学习情况。他也给妻子写过几封比同志式的情感要多出一些温情的回信,对妻子的态度予以表扬,对妻子给予祝小瑜的爱护表示了同志式的感激。仅此而已。他向萧顾问表过态,不把七中队安安全全地送出n-017大院,他就坚决不休假。事业为重这个说法在多数人那里都是虚的,都仅仅是说法而已。而在他韩陌阡这里,不再是“而已”却是实得不能再实了。对于这一点,恐怕还不能完全用“奉献”、“职责”之类的概念来解释,最好的解释其实是很简单的两个字——热爱。他是真正的“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桴而鼓忘其身。”
他不仅仅是在做他份内的这份工作,他更热爱他的事业——这确凿无疑是他的事业,而且还是他生命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