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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年那月那夜,那个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独自走上街后的山坡,去看那一片混沌的世界。他看的那个地方叫天空。不知道那天空有多高,不知道那天空有多黑,不知道那黑黑的天空有多少颗星星。

    除了星星,天上似乎什么都没有。

    少年严泽光在看那片星星的时候,似乎在冥冥之中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一场前所未见的电闪雷鸣,等待着一个惊世骇俗的天塌地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那年那月那日,严家埠像是一锅被煮沸了的开水,各种传言热气腾腾地向空中升腾。那是春天,离夏天已经不远了,少年严泽光的身上穿着春天的学生装,心里揣着夏天的燥热。

    都说要变天了,都说解放军要攻打英山城了,都说老百姓的日子要天翻地覆了。严泽光不懂得日子,但是严泽光渴望换一个日子。严泽光看惯了农舍和炊烟,看惯了环绕严家埠的史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滚动的浪花。

    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另一种活法。

    镇上的人都在忙碌着,烧饼铺上传出浓郁的香味,卤鹅店里传来嘎嘎的叫喊声。镇东头的坝子上灯火通明,那是王银匠带领着一群壮汉在捆扎门板,说是要为解放军抬伤员。

    后来街后的笋岗上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后来靠在小树上睡着了。这些人都是来看解放军攻打英山城的。

    笋岗上人多了,严泽光就回家了。他爹严二先生和他娘都在笋岗上看风景,看着看着不见了儿子。爹说“回吧,明个还要起早进货呢。”娘说“那就回吧,明个就知道天是啥样了。”

    那个夜晚,少年严泽光上半夜没睡着,下半夜还是没有睡着。不是他不想睡,而是没法睡。上半夜没睡着是因为等待,下半夜没睡着还是因为等待。

    当隆隆的沉闷的雷声从东边传来之后,严家埠的男女老少至少有一半的人回到了笋岗,他们看见了,东边的天幕下面有很大的一片真的变了,像冬天的火塘,红得鲜艳,亮得透明。而少年严泽光恰好在这个时候睡着了,睡得很踏实,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以至于他的父亲站在他的床前皱起了眉头说“这孩子不是扛枪吃粮的料,这么响的炮声,他竟能睡着。”他的娘则完全持相反的看法,他的娘说“这孩子恐怕还真是当兵吃粮的料,这叫处乱不惊。”

    爹爹惊讶地问“难道你想让他去当兵吃粮?”

    娘惊讶地反问“咱为什么要让他去当兵吃粮?”

    爹是读书人,也是个小本生意人。娘是小本生意的婆娘,也是读书人的婆娘。爹粗通文墨,娘文墨粗通。

    少年严泽光一觉睡到天亮,爹爹已经出门了,娘也把茶叶店的门板卸了下来。

    那日之前,少年严泽光正在英山城读书,国立初级中学一年级。那日之后,解放军打来了,英山城兵荒马乱,国军狼奔豕突,国立初中也关了门,严泽光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的严泽光无所事事,喝了一碗稀饭,到外面看看变了的天。

    天还是那样的天,蓝蓝的天空白云悠游,太阳有些晃眼,照在脊梁上痒痒的。地却不是原来的地了。青石板街面的两边房檐下,像面条一样卷曲着一排排穿着黄衣裳的军人。

    军人们显然太累了,以至于卖水的吴二推着独轮小车从青石板上走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军人们都充耳不闻。少年严泽光的心里充满了好奇,他从一双又一双脚板前面走过,一直走到镇东头的坝子边缘。镇东头的坝子上有个戏台,只要世道变了样子,那里就有好戏唱。

    那天少年严泽光没有看见好戏。坝子上挂满了白里透红的宽宽的布条,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像是从染缸里刚刚捞出的绸缎,在春天的太阳下面轻轻飘扬。那情景把少年严泽光的眼睛灼痛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染的布条。

    但是,很快就有另外一个景色把少年严泽光的眼睛灼得更痛了。他看见从坝子下面的小河旁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黄色的军服,腰肢细细的,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女的,个头儿不高不低,眸子黑亮黑亮的,军帽下面的两条辫子乌黑发光。少年严泽光看得呆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女人还会这么好看,从来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么好看的女人。

    女兵端着盆子走上戏台北边,那里已经像丝瓜架子一样搭上了很多竹竿。女兵从盆子里抖搂开白里透红的布条,往远处一甩,眼看一端离地不远了,再往近处倏然一收,她的那双手巧得就像黄梅戏里的女头牌。

    少年严泽光看得发呆,狠狠地看,贪婪地看,有失风度地看,不成体统地看,就连她手掌上的那块胎记,他都看清楚了,以至于另一个女兵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应。

    从他身边走过的女兵说“喂,学生娃,看什么呢,想嫁给当兵的还是想娶当兵的?”

    少年严泽光吓了一跳,一张白脸咔嚓一声红遍了。少年严泽光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来看解放军的。”

    从他身边走过的女兵对着那个正在晾晒绷带的女兵说“杨桃,有个熟人来看你。”

    那个正在晾晒绷带的女兵侧过脸来,喜眉笑眼地说“不会吧红叶,你又捉弄人。”

    名叫红叶的女兵说“你过来看看嘛,一个学生娃。”

    少年严泽光窘迫得恨不得把脚下的石板踩个窟窿钻下去,正要转身逃走,却被名叫红叶的女兵伸手一把抓住了。红叶说“学生娃别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说话间那个名叫杨桃的女兵已经放下手中的绷带走了过来,看见少年严泽光,黑亮的眼睛扑闪了一下,惊喜道“还真是个学生娃,你莫不是想参军吧?”

    少年严泽光像是被当场抓住的小偷,红头紫脸地说“我,我是来看解放军的。”

    红叶说“好看吗?要是想看,穿上军装自己看自己,天天看。”

    杨桃说“看见戏台没有,那里正在报名呢。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解放军。”

    红叶说“你是中学生吧,中学生参加解放军,穿上军装就是排级干部。看看,杨桃就是。”

    严泽光被夹在两个女兵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少年严泽光红着脸说“我就是来看看解放军,没有说要当解放军。再说,我说了也不算,我总得回家问问爹娘吧。”

    2

    那天后半晌,严家埠严记茶行来了两男两女四个穿黄军装的人。严泽光躲在厢房里不敢出来,心里扑扑通通地跳。他不知道这四个军人要干什么,但是他看见了杨桃和红叶。红叶是干什么的他不在意,但是杨桃到他家里来了,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来的两女已经清楚了,两个男的,一个是解放军的连长刘界河,另外一个是他的通信员。他们刚刚走进门楼,严二先生就迎出门外,打躬作揖咬文嚼字道“大军长官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解放军的连长一听这文绉绉的欢迎词,无意当中放慢了脚步,应答道:“我军转战江淮,多有扰民,敬请严先生见谅。”

    严二先生一看这军人还有几分儒雅,顿时来了精神,弯腰向堂屋方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抑扬顿挫地说“贵军秋毫无犯,真乃仁义之师也!”

    说着话,几个人就鱼贯进了堂屋,严二先生把刘界河往上手一让,刘界河一笑说“恭敬不如从命。”坦然坐下了。

    严二先生不识眼色,见长官坐下,就开始礼让另外一个男人,说:“长官请坐。”那通信员背着小马枪,红着脸往真长官的背后一缩。两个女兵倒是不吭气,没等严二先生礼让,便挤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了。严二先生赶紧吆喝“他娘,上茶!”

    刘界河说“别麻烦了,我们坐坐就走,顺便来了解一件事情。”

    严二先生点头哈腰地说“但请直言,严某知无不言。”

    刘界河说“据我所知,府上有一成年学生,想参加我军,不知严先生意下如何?”

    严二先生本来满脸堆笑,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疑疑惑惑地问“参加贵军?那不是要去打仗吗?”

    刘界河说“我们部队现在急需有文化的青年,眼看全国就要解放了,何不让学生出去闯荡闯荡,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好男儿志在四方啊!”严二先生眯起眼睛看着刘界河,嘴里念念有词说“那是,那是,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只不过,不知犬子是个什么心思。”

    这时候那个叫红叶的女兵说话了。红叶说“大叔,就是你们家那个犬子自己要报名参军的。”

    严二先生愕然地看着这个唐突的女兵,又看看另外一个,半天才说出话来“莫非,你们是来做说客的?”

    杨桃说“你家学生确实说过,要参加解放军。我们女子都不怕打仗,难道他一个男子汉还怕打仗?”

    严二先生愣怔半晌才说“那是,那是,巾帼不让须眉,志高不在年少。”严二先生把眼珠子骨碌了一圈子,突然提高嗓门喊了起来“严泽光你给我滚出来!”

    严泽光没有滚出来,而是衣冠楚楚走进了堂屋,对伸长了脖子的爹和惊恐的娘说“他们说的没有错,我已经报名要参加解放军了。”

    严泽光的娘说“作死啊,你个孽种,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

    刘界河脸色很不好看地说“大娘此言差矣,我们这些当兵的,难道就不是好汉了吗?”

    严二先生赶紧说“长官息怒,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莫跟她一般见识。”

    没想到这话还是没说到点子上,那两个女兵不干了。红叶说“什么叫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啊?大叔你这是封建思想,要不得。”

    严二先生不知所措地看着刘界河说“嗨,嗨,解放军见谅”

    刘界河说“我们是解放军,是好兵,不是兵痞。”

    严二先生狠狠地看着婆娘,嘴里说“那是,那是,解放军是仁义之师,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这样的军队,古今少有。”

    说完这番下台阶的话,严二先生又把目光转向刘界河“敢问长官,贵籍何处?”

    刘界河回答说“山西榆社。”

    严二先生仰起脑袋想了想说“好地方好地方,那是个商才云集的地方,敢问长官,出自何等学堂?”

    刘界河还没有回答,那个叫红叶的女兵嘎一声笑了起来说“大叔,你这是相女婿吧?”

    严二先生摇摇头说“非也,非也。犬子要投军,投军得投个明白处。”

    刘界河说“本人才疏学浅,毕业于太原师范。”

    严二先生抬起一只手,摸摸胡子说“好好,师范者,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为人师表也。自古道,良禽择林而居,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好好,有这样知书达理的长官,儿子,你就跟着大军走吧。”

    这回轮到严泽光吃惊了,瞪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他的父亲。

    严二先生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百年。你就跟着大军走吧,打江山,坐天下去也!”

    严二先生最后这两句话说得字正腔圆,说得很响亮,因为用力,嘴巴似乎都有些歪了。似乎江山已经打下,天下已经坐定。

    3

    大军打下了英山城,又往南走。

    队伍里多了个严泽光。

    严二先生老两口送到严家埠的南门口。严泽光的娘抹着眼泪说“这孩子不知着了什么迷,念书念的好好的,怎么就死活要扛枪吃粮呢!”严二先生说“还不是怨你,就是你说的,处乱不惊是扛枪吃粮的料。”

    娘说“都是你咬文嚼字,什么打江山坐天下。屁股眼儿一热,你就把儿子送走了。”

    严泽光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爹爹,娘,你们回去吧。连长说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儿子衣锦还乡回来看你们。”

    严二先生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骑虎难下只管上。”

    娘说“要听长官的话,别傻大胆儿。”

    连长刘界河走过来说“二老请放心,我们革命军队亲如兄弟,不会让小兄弟受委屈的。”

    爹点头,娘也点头。爹说“在家靠父母,当兵靠长官。强将手下无弱兵,拜托长官啦!”

    连长说“我们解放军都是同志,严泽光同志往后就是我们的同志啦!”

    说话间,队伍已经走远,严泽光瘦长的身躯淹没在尘土飞扬的队伍里。连长向严二先生挥挥手说“二老请回吧,革命成功了我们就把严泽光同志送回严家埠来。”

    部队攻打英山城,有些伤亡,就地补充了。邻县过来支前的民工,年纪大的和妇女回去了,年轻后生多半留下了。刘界河的连队一下子多了二十多个新兵。

    跟严泽光分在一个班里的新兵叫王铁山。

    那一年,王铁山十八岁,严泽光十七岁。两个新兵啥也不会,于是就成了同盟。

    部队离开严家埠,当天晚上在金家寨休整。刘界河做了动员,把大道理讲了一大串,又把小道理讲了一大串,特别强调,要加强对新战士的管理。不能想家,不能畏战,不能开小差。

    连长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向长江方向前进,新战士第一要学会走路,第二要学会吃饭,第三要学会射击。”

    解散之后王铁山问严泽光“为什么走路第一,吃饭第二,射击第三?”

    严泽光想了想说“走不到地方就吃不上饭,吃不上饭就拿不动枪。”

    这话正好被连长刘界河听见了。刘界河笑笑说“嗯,这话有意思。王铁山,你说说,严泽光说得对不对?”

    王铁山眨巴着眼睛说“也对,也不对。”

    刘界河说“为什么?”

    王铁山说“走不到地方也可以吃干粮,吃上干粮就能拿得动枪。”

    严泽光说“我说的饭不是你说的饭,我说的枪不是你说的枪。”

    王铁山说“饭就是饭,枪就是枪。”

    严泽光说“你不要抬杠,连长的话有深刻的道理。”

    王铁山说“你也不要抬杠,连长的话有深刻的道理,也不是你说的那个道理。”

    严泽光说“连长的意思是兵贵神速的意思。”

    王铁山说“连长的意思是粮草先行的意思。”

    严泽光说“连长的意思是循序渐进的意思。”

    王铁山说“连长的意思是反正连长的意思不是你那个意思。”

    刘界河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新战士争吵,脸上笑眯眯的。刘界河说“你们两个吵得很好,就要这么吵下去,脑子里要想事情。战争行动,凡事都有学问,就这么争论下去,必有长进。”

    老兵说,不怕打恶仗,就怕急行军,一天二百里,脚板长肉钉。

    老兵牢骚归牢骚,一声令下,还是健步如飞。

    真累啊,跟着老兵翻山越岭,像利剑一样往长江北岸奔袭,奔袭,再奔袭。严泽光累,王铁山也累。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遇上好地形,两个新兵手拉着手顺着山坡往下滑。

    连长见到了,就训斥说“哪有这样偷懒的,一条裤子翻两座山就没屁股了。谁出的主意?”

    两个新战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也搞不清楚是谁先出的主意。王铁山脑袋一硬说“是我先出的主意。我偷懒,请连长处分。”

    刘界河说“很好,这个主意不错。磨破裤子总比走不动要强些。”

    王铁山傻呵呵地看着连长,明白了连长的真实意思,马上改口说“其实这个好主意不是我出的,是严泽光同志出的。”

    连长脸一沉说“好你个严泽光,净出馊主意!能这样偷懒吗?裤子屁股没有了还是小事,摔到山下面怎么办?还没有打一枪就牺牲了,值得吗?”

    王铁山一看,情况又坏了,马上立正说“报告连长,这个馊主意还是我出的,不怪严泽光!”

    连长说“好你个王铁山,你倒是敢于承担责任。我告诉你,这还是个好主意,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启发。再到平地,到老乡家买木锨,把东西捆在木锨上往前拖,比扛在肩膀上要省力得多。”

    后来到了平地,刘界河沿途派人到老乡家里买木锨,一把木锨二斤小米,把东西往上一放,拖着就走,一来省力,二来好玩,行军速度果然大大加快了,快得副团长贾宏生在步话机里直喊,说:“刘界河你他妈的找死地往前跑干什么,大部队没有跟上去,你那一个鸟连队就想打过长江去吗?”

    刘界河便让连队放慢速度。严泽光说“兵法曰,兵贵神速,哪里还有放慢的道理。”

    王铁山说“兵贵神速也得大家伙儿一起上,光咱这个连队上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严泽光说“你当支前民工好好的,为啥要参加解放军?”

    王铁山说“你在街上有吃有喝的,那你为什么要当解放军?”

    严泽光说“我喜欢杨桃,杨桃是解放军,所以我就参加了解放军。”

    王铁山说“我也喜欢杨桃,杨桃太好看啦,所以我也当了解放军。”

    严泽光说“你喜欢没用,杨桃喜欢我。”

    王铁山说“你凭啥说杨桃喜欢你,我还说杨桃喜欢我呢。”

    严泽光说“你等着看。”

    部队过了湖北黄冈,那夜刘界河的连队在霍庄宿营,半夜里国民党部队摸过来了,连长命令一班前出潜伏,引诱敌人暴露目标。那是严泽光和王铁山第一次参加战斗,两个人又兴奋又紧张,跟在班长的身后等待阻击敌人的冲锋。

    那天是个月亮天,对面山坳黑黝黝的。严泽光抱着大枪,心口跳跳的。问班长“要是挡不住,敌人冲上来咋办?”

    王铁山说“那还用问,照死地打呗,拼命呗。”

    严泽光说“能不能想点办法不拼命?”

    王铁山说“我爬到前面去,把手榴弹挂在树上,等于埋地雷了。”

    班长说“好主意,就这么干。”

    王铁山便取下自己的手榴弹,又取下班长的手榴弹,再取下严泽光的手榴弹,一个又一个地拧开屁股盖子,哆哆嗦嗦地想往上爬。

    班长突然说“不行,一会儿少不了近战。手榴弹挂在树上,咱自己拉了弦咋办?手榴弹这狗日的没有阶级觉悟,它不认人。”

    王铁山说“乖乖,那算球了。”

    严泽光想了想说“班长,咱把军装都脱了。”

    班长问“做甚?”

    严泽光说“挂在树枝上。”

    班长愣了愣,一拍脑门说“好,草船借箭。你狗日的严泽光还是个小诸葛呢。”

    那一仗打得漂亮,敌人摸上来之后,班长一声令下,全班十条枪一起开火。打了就转移,敌人的多数火力冲着那几件军装,一班长又指挥从侧翼射击。刘界河已经摸清敌人的偷袭路线和兵力,指挥全连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毙伤敌人三十多名。王铁山打死两个,严泽光缴获一挺机关枪。

    第二天早上又往前走,行军路上做总结,一班长边走边唱“同志哥哎你是听,听我说段打仗经,别看新兵年纪轻,克服蛮干动脑筋。军装挂在树枝上,引诱敌人来上当,草船借箭变个样,神机妙算打胜仗。”

    刘界河听见了,笑道“妈的一班长,牛皮轰轰的,就你那点小点子,又是草船借箭,又是神机妙算,好像你是诸葛亮。”

    一班长又唱“诸葛亮来不是我,新兵蛋子有战果:英勇杀敌王铁山,一人干掉两个半;出谋划策严泽光,缴获一挺机关枪。”

    刘界河也唱“战士诗人一班长,驴头马嘴做文章,李白杜甫若听见,劈脸给你一耳光。”

    4

    部队一路打仗,一路南下。在安庆潜山,又打了一场恶仗,以后严泽光当了连长当了营长团长直到师长,对那场战斗还是记忆犹新,把它总结为小赤壁上剥皮战。

    守敌是一个团。这个团并不可怕,厉害的是当地土豪的武装。土豪们怕共产共妻,一千多人的武装盘踞在潜山西北的红石岭上,以猛烈的火力扼住了攻城的道路。

    拿下红石岭便成了贾宏生部队的首要任务。

    那是严泽光和王铁山第一次参加大部队攻坚战斗。第一次冲锋被打退了,第二次冲锋又被打退了。进攻的部队血流成河,后面的大部队被挤压在一公里左右的峡谷里,不光潜山攻坚战兵力增援不上去,如果敌人有重火力,本团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营长急红了眼,把军上衣一脱,抱着机关枪就要上,被副营长一把拉住,副营长带着突击队上去了,下来就成了尸体。这次谁也没有拉住营长,营长还是抱着机关枪上去了,营长也下来了,是被人扛着下来的,营长的两条腿齐刷刷地被打断了,还没等送到救护所,就断气了。

    后来教导员宣布刘界河代理营长,率领部队从红石岭背后攻了上去。但是在半山腰上又被打了回来。刘界河看伤亡太大,居然问计于严泽光,差不多把新兵严泽光当成了参谋。

    严泽光说“兵不在多而在精,像这样整队冲锋不行,就像巴掌拍蚂蚁,一巴掌拍死一大片。”

    刘界河举起拳头在严泽光的眼前晃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形容了,快说有什么好办法?”

    严泽光说“放火!”

    刘界河大喜,当即令二连佯攻,以一连两个排把住红石岭前后的两条通道,并派人到山下将炊事班的二十斤猪油运到山上,砍了一些竹子扎成火把往山头上扔,转眼之间,火势冲天而起。

    小小山头,顿时烟熏火燎。民团队伍终于坚持不住,三挺机关枪在前开路,弹雨瓢泼而下。

    一排在左,二排在右,两面夹攻。但是敌人居高临下,眼看就有冲下来的可能。刘界河又问“小诸葛,怎么办?”

    刘界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在心里把严泽光当成是小诸葛了。严泽光一听刘界河喊他小诸葛,浑身的血液顿时就热了起来,腰杆刷的一下绷直了,似乎他真的成了小诸葛,孔明的谋略附在了他的身上,天目开了一般,他一眼就看出了一条取胜之策。

    严泽光说“困兽犹斗,不可逼虎伤人,宜围三阙一。”

    刘界河急得眼珠子火星直冒,吼道“你他妈的,再也不许你咬文嚼字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快说,怎么打?”

    严泽光说“下级服从上级。”

    刘界河跺脚说“妈的老子恨不得毙了你。”

    严泽光眼看敌人快要冲下来了,这才不敢摆谱,伸手一指说“看见那个马鞍山了没?那个制高点只要放两挺机关枪就行了。”

    刘界河说“那没用,距离太远,射程不够。”

    严泽光说“事在人为,引狼人室。”

    刘界河大怒,说:“妈拉个巴子,老子算是服了你了,敌人马上就要下来了,你还在这里搞八股文。”

    严泽光说“敌人背水一战,势不可当。放他下去,我们一连黄雀在后,让二连打回马枪,两边兜住,把敌人逼到马鞍山下,他插翅难逃。”

    刘界河看了严泽光一眼,突然高叫“步谈机,通信员,一排长,我命令”

    那一仗果然打得出神人化。严泽光表现不凡,王铁山也没闲着。王铁山跟着他的排长打突击,排长牺牲了,班长代理排长,王铁山代理班长。

    王铁山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学会了使用机关枪,一使上去就上瘾了。王铁山抱着机关枪,带着五个人像穿山甲一样在山林里跳跃式前进,直到教导员带领主力从马鞍山背后杀过来,直到刘界河带着一连从侧翼包抄过来,直到严泽光带着三个人突然从右边冲了过来,王铁山这才觉得天旋地转,轰轰烈烈地倒在地上,原来他的身上已经被打了四个枪眼。

    严泽光见王铁山倒下去了,吓坏了,抱着王铁山喊“铁山,铁山。仗已经打完了,已经胜利了,你可不能死啊!”王铁山睁开眼睛,看着严泽光说“摸摸我的鼻窟窿,看看我还有气没有?”

    严泽光那当口已经乱了方寸,当真把手放到王铁山的鼻子底下,放了一会儿说“还有气,你的气还挺足呢。”

    王铁山把眼睛闭上说“这么说我还没有死?”

    严泽光说“你当然没有死,你还有气。”

    王铁山说“严泽光你他妈的真傻,我当然没有死,死了还能说话吗,死了还能叫你摸鼻窟窿?”

    严泽光说“你浑身血乎乎的,把我吓坏了,把我都吓糊涂了。”

    王铁山说“我也被吓糊涂了。赶快送我到救护所啊,难道你想让把我的血流尽吗?”

    严泽光赶紧站了起来,一挥手,招呼那三个战士过来,四个人一人扯起王铁山的一肢,拽起来就走。

    走在路上,王铁山问“把我往哪里送?”

    严泽光说“送阎王殿。”

    王铁山说“我知道不是把我往阎王殿送,肯定要往救护所送,这样我就可以见到杨桃了。”

    严泽光说“想得美,半路上我把你扔到河里喂鳖。”

    5

    部队在安庆城外休整,刘界河找严泽光谈话,说组织上决定,让他担任一连一排的排长。严泽光说“当初我之所以决定参军,就是因为听信了你老婆的谣言,说是初中生当兵就是排级干部。”

    刘界河的老婆就是那个叫叶红叶的女兵,但眼下红叶还不是刘界河的老婆,只是老婆的预备队。

    刘界河说“她们说的是事实。初中生参军就是排级干部,那是指技术单位的,像杨桃和叶红叶她们,搞医务的。战斗部队不行。”

    刘界河已经是营教导员了。本来该刘界河当营长的,但是刘界河说,他想当政工干部,政工干部照样指挥打仗。若干年后刘界河说,他在军事指挥上并不高明,但是他善于使用那些比他高明的人。

    严泽光说“难道战斗部队不比技术单位重要吗?”

    现在,严泽光已经不是严家埠上的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了,经过半年的实战,已经是一个底气很足的小指挥员了。

    刘界河说“当然不是,是因为战斗部队需要战功,就像你这样的,打仗打出来的排长,战士们才服气你。”

    严泽光说“哦,原来是这样,懂了。”

    刘界河说“你这个人,少年老成,老谋深算,这是你的优点。但是你也有缺点。当了排长,首先就要改掉两个毛病。”

    严泽光说“我有什么毛病?”

    刘界河说“看看,用这种口气跟营首长说话就是毛病。骄傲,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这是第一个毛病。”

    严泽光说“我怎么恃才傲物了?我不是说下级服从上级吗?”

    刘界河说“妈的,难道你想要我说上级服从下级吗?你就是骄傲。你承认也是,不承认也是!你承认你骄傲不?”

    严泽光说“你命令我承认我就承认,下级服从上级嘛!你说第二个毛病吧。”

    刘界河说“第二个毛病嘛,再打仗的时候,一定不能咬文嚼字,不能像你爹那样,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要干脆利索。”

    严泽光不乐意地说“我爹怎么啦?我爹念了五年私塾,我爹就是出口成章。”

    刘界河说“什么出口成章,你爹说话酸溜溜的,还多数牵强附会,牛头不对马嘴。好了,不说你爹了,还是说你,要学会用简洁明快的语言表达意图,进行指挥。”

    严泽光说“这个我得慢慢来。”

    严泽光当了排长,屁股后面就挎上了盒子炮。

    严泽光挎着盒子炮去卫生队看王铁山,也就看见了杨桃。卫生队设在一座庙里,里面又像半年前严泽光看见的那样,到处飘扬着白里透红的绷带,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中药和西药味儿。

    看见严泽光走进来,叶红叶打趣说“哈哈,杨桃你看,严家埠严记茶行的犬子来了。”

    严泽光看了叶红叶一眼,没有搭理她。他不喜欢叶红叶。

    杨桃说“啊,严泽光你进步好快啊,有的老八路才是班长,你都当排长了。”

    严泽光找了一个凳子坐下说“我早就该是排级干部了。”

    杨桃同严泽光说着话,两只手却在王铁山的身上忙乎。王铁山的下巴颏被打穿了,绷带捆得很紧,说不出话,见到严泽光,把大拇指竖起来比划。那当口杨桃正在给他的肩膀换药,伸手一扒拉说“你别乱动。”

    叶红叶也在一边忙乎,她在给一位伤员喂饭。叶红叶说“犬子同志”

    严泽光说“叶红叶同志,请你尊重点,本人大名严泽光。”

    叶红叶怔了一下,笑道“严泽光同志,你这个兵当对了吧?你们连长,不,你们教导员说你是天生的扛枪吃粮的料子,是军事天才。”

    严泽光摆摆手说“不足挂齿。”

    叶红叶笑道“看看,好大的口气。什么才能挂齿,难道你想指挥千军万马吗?”

    严泽光说“难道我只能指挥一个排吗?”

    叶红叶看着严泽光,杨桃也看着严泽光,连叶红叶手下的伤员都转过脸来看严泽光。那伤员名叫沈湾,是团里的侦察参谋,严泽光认得,是教导员刘界河的同学,好像是肋骨被打断了,喝着稀饭还呼呼哧哧地喘气。沈湾喘着气说“这个小排长不是一般人。”

    严泽光朝他笑笑。

    沈湾说“我听刘界河同志说,你很有战术意识,了不起。”

    严泽光说“雕虫小技,训练三天,猴子都会。”

    沈湾说“哈哈,猴子”正说着,突然就叫唤起来了,原来那一笑把伤口给震了。

    叶红叶说“你看你,笑什么笑!”

    严泽光回过头来看杨桃。杨桃一边拾掇王铁山,一边回头对严泽光说“我们那次在严家埠扩军真的很有意义,你们这两个新同志,一个是运筹帷幄,一个是决胜千里。”杨桃讲完了,自己也笑了,笑自己也变得咬文嚼字了。

    严泽光咳嗽了一声说“夸大其词了。区区小仗,既没有运筹帷幄,也没有决胜千里。牛刀小试而已,而已。”

    杨桃说“你的这个战友真的很刚强,做手术没有麻药,拿钳子从肉里挖弹头,硬是一声不吭。你看,我的胳膊都被他掐破了。”

    严泽光这才看见,杨桃的胳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原来是给王铁山做手术时被他掐的。

    严泽光说“我们革命军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严泽光在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他看见杨桃那双纤细的手在王铁山的脑门上面灵巧地舞动,像两只白色的燕子。

    杨桃说“就凭没有麻药做手术一声不吭,你就知道他是多么有毅力。”

    严泽光不吭气,他看见说不出话的王铁山冲着他龇牙咧嘴地笑,并且再次向他比划出大拇指,指指他,指指杨桃,伸开了手掌。

    严泽光没有搞明白王铁山是什么意思,王铁山伸出自己的手掌,又指指杨桃,严泽光才若有所悟,注意地看看杨桃那只忙碌着的纤纤细手,逮着一个机会,终于看见了,杨桃右手的手掌有一个紫红色的胎记,像一片玲珑的树叶,很好看。

    叶红叶说“严泽光啊,你不是冲着杨桃来参军的吗?你要当心哦。你没有看见给王铁山做手术的时候,杨桃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杨桃说“红叶你别瞎说,他们都是我的好弟弟。”

    严泽光站起身来,走到王铁山的面前,弯下腰摸摸王铁山的脑袋说“你安心养伤吧。我听教导员说了,你出院之后,也提拔你当排长。”

    王铁山龇牙咧嘴地笑笑,冲他摆了摆手。

    严泽光说“等你伤好了,我来接你。”

    王铁山点点头。

    严泽光又把嘴巴对准王铁山的耳朵说“不许打杨桃的主意,不许看杨桃的手掌。”

    王铁山瞪着眼珠子,起劲地摇头。杨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来问严泽光“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严泽光笑笑说“我对他说,要听你的话。”

    说完,既不看叶红叶,也不看杨桃,转身走了。盒子炮一甩一甩地拍打着屁股。

    叶红叶看着严泽光的背影说“咦,这个人,真没礼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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