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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可是——你心里实在想着他啊!难道不是吗?”
苔丝没有回答,眼睛里满含着泪水,急忙把身子转过去,朝向她想象中的南美所在的方向,撅起她的小嘴,借着风雪送去一个深情的吻。
“唉,唉,我就知道你心里想着他。我敢发誓,一对夫妇这样生活真是太别扭了!好啦——我什么也不说了!啊,至于这天气,只要我们在麦仓里,就会冻不着的。我倒不怕这种天气,因为我比你结实;可是你,却比我娇嫩多了啊。我真想不到老板也会让你来干这种活儿。”
他们走到了麦仓,进了仓门。长方形结构的麦仓的另一头堆满了麦子;麦仓的中部就是整理麦草的地方,昨天晚上,已经有许多麦束被搬了进米,放在整理麦草的机器上,足够女工们用一天的了。
“哟,这不是伊茨吗!”玛丽安说。
的确是伊茨,她走上前来。前天下午,她从她母亲家里一路走了来,没有想到到这儿的路这样远,走到这儿时天已经很晚了,不过还好,她到了这儿天才开始下雪,在客栈里睡了一个晚上。这儿的农场卞在集市上答应了她的母亲,只要她今天赶到这儿,他就雇用她,她一直害怕耽误了,让那个农场主不高兴。
除了苔丝和玛丽安,这儿还有从附近村子里来的另外两个女人;她们是亚马逊印第安人,是姊妹俩,苔丝见了,吃了一惊,她记起来了,一个是黑桃皇后黑卡尔,另一个是她的妹妹方块皇后——在特兰里奇半夜里吵架那一回,想和她打架的就是她们俩。她们似乎没有认出她来,也可能真的忘了,因为这时候她们还没有摆脱酒精的影响,她们在特兰里奇和在这儿一样,都是打短工的。她们宁肯干男人干的活儿,包括掘井,修剪树篱,开沟挖渠,刨坑,而且不感到劳累。她们也是整理麦草的好手,扭头看看她们三个,眼睛里都是瞧不起的神色。
她们戴上手套,在机器的前面站成一排,就开始工作了。机器是由两条腿支撑起来的架子,两条腿中间用一个横梁连接起来,下面放着一束束麦草,麦穗朝外,横梁用销子钉在柱子上,随着麦束越来越少,横梁也就越降越低。
天色更阴沉了,从麦仓门口反射进来的光线,不是来自上面的天空,而是来自地下的落雪。姑娘们开始从机器里把麦草一束束抽出来,不过由于在两个正在那儿说长道短的陌生女人面前,玛丽安和伊茨刚见面也不能叙叙她们想叙的旧情了。不久,她们听见了马蹄声,农场主骑着马走到了麦仓的门口。他下了马,走到苔丝的面前,默默地从旁边打量着苔丝。她起初并没有把头扭过去,但是他老盯着她,她就回过头去看。她看见,盯着她看的人不是别人,竟是她的雇主,那个在大路上揭发她的历史,吓得她飞跑的特兰里奇人。
他等在那儿,直到苔丝把割下的麦穗抱出去,堆在门外,他才说“你就是那个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年轻女人啊,是不是?我一听说刚雇了一个女工,要是我没有猜出是你,让我掉到河里淹死好啦!啊,第一次在客栈里,你仗着和你的情人在一起,占了我的便宜,第二次在路上,你又跑掉了;可是现在,我想我不会吃亏了吧。”他最后冷笑着说。
苔丝处在亚马逊印第安女人和农场主中间,就像一只掉进罗网的小鸟一样,没有做声,继续整理她的麦草;她已经从农场主身上完全看出来了,她这次用不着害怕她的雇主献殷勤了;他只是上次挨了克莱尔的打,现在要在她的身上寻报复就是了。总的说来,她宁肯男人对她抱这种情绪,并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忍受。
“你上次以为我爱上你了,是不是?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傻,别人看她一眼就以为人家爱上她了。但是我只要让你在地里干一冬天的活儿,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你了;你已经签了合同,答应干到圣母节。现在,你应该向我道歉了吧?”
“我觉得你应该向我道歉。”
“很好——随你的便吧。不过我们要看看谁是这儿的老板。你今天干的就只有这些麦束吗?”
“是的,先生。”
“这太少了。看看那边她们干的吧(他指着那边两个又粗又壮的女人说)。其他的人也都比你干得多。”
“他们从前干过这种活儿,而我没有干过。再说这是计件的活儿,我们做多少,你就付多少钱,我想这对你没有不同啊。”
“啊,说得不错。但是我要麦仓清理干净。”
“我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在两点钟离开,整个下午我都在这儿干活好啦。”
他满脸怒气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苔丝感到她不会遇到比这儿更糟糕的地方了;不过无论什么总比献殷勤好。到了两点钟的时候,那两个专门整理麦草的女人就把她们酒瓶子里剩下的半品特酒喝了,放下镰刀,捆好最后一束麦草,起身走了。玛丽安和伊茨也想站起来跟着走,不过当她们听到苔丝还想留下来多干一会儿,以此来弥补自己整理麦草的生疏时,她们也就又留了下来。看着外面还在继续下的大雪,玛丽安大声喊“好啦,现在都是我们自己人了。”于是她们的谈话就转到她们在奶牛场里的旧事上去了;当然,她们还谈到她们都爱上了安琪儿克莱尔的一些事。
“伊茨和玛丽安,”安琪尔克莱尔夫人满脸严肃地说,不过这严肃特别让人伤心,因为已经看不出她是安琪尔克莱尔的妻子了。“现在我不能和过去一样同你们一起谈论克莱尔先生了;你们也明白我不能谈了;因为,虽然他现在已经从我身边离开了,但是他还是我的丈夫。”
在同时爱上克莱尔的四个姑娘中,数伊茨最莽撞、最尖刻。“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情人,”她说:“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丈夫,刚一结婚就离开你有些不太像话。”
“他是不得不离开的——他必须离开,到那边去寻找土地!”苔丝辩解说。
“那他也得为你安排好过冬呀。”
“啊——那不过是因为一点小事——一场误会;我们并没有因此争吵过,”苔丝带着哽咽回答说。“也许要为他说的话多着啦!他不像别的丈夫那样,什么也不跟我说就走了;我总是能够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说完这话以后,她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保持着沉默。她们继续干活,把麦穗从麦秆里理出来,夹在胳膊下,用镰刀把麦穗割下来,在麦仓里,除了麦秆的沙沙声和镰刀割麦穗的声音,听不见别的声音。后来,苔丝突然两腿一软,就倒在她面前的一堆麦穗上了。
“我就知道你坚持不下来的!”玛丽安大声说。“这种活儿,要比你的身体强壮的人才干得了啊。”
就在这时候,农场主走了进来。“啊,我走了你就是这样干活啊!”他说。
“这不过是我自己吃亏,不关你的事啊,”她回答说。
“我要你把这活儿干完,”他固执地说,说完就穿过麦仓,从另一边的门走了出去。
“别理他,亲爱的,”玛丽安说。“我以前在这儿干过。现在你过去躺一会儿,我和伊茨帮你干。”
“我不愿意你们两个帮我干。我个头儿也比你们高啊。”
但是她实在累垮了,就同意去躺一会儿,于是就在一堆乱草上躺了下去,那堆乱草是把麦秆拖走时留下的,麦秆被拖走后扔在麦仓的另一边。她这次累倒了,一方面是因为工作太累,但是主要的是因为又重新提起了她和她丈夫分居的话题。她躺在那儿,只有感觉,没有意志,麦草的沙沙声和别人剪麦穗的声音,也好像人体能够感受到。
除了整理麦秆的声音,她还能从她躺的角落里听见她们的低声交谈。她敢肯定她们还在继续谈论刚才她们已经开始了的话题,不过她们谈话的声音太小,她听不清楚。后来,苔丝越来越想知道她们正在谈论什么,就勉强劝说自己好些了,站起来去继续干活。
后来伊茨休特也累倒了。昨天晚上她走了十几英里路,直到半夜才上床睡觉,五点钟就起了床。还剩下玛丽安一个人,她靠了身强力壮,又喝了酒,所以还能坚持,没有感到背酸胳膊疼。苔丝催着伊茨去休息,说自己已经好多了,没有她帮忙也能把活儿干完,整理出一样多的麦束。
伊茨感激地接受了好意,就走出门,从雪路上回自己的住处去了。玛丽安因为每天下午在这个时候喝一瓶酒,开始出现了一种浪漫情态。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出现那样的事——从来没有!”她迷迷糊糊地说。“我也很爱他呀!我也不在乎他娶了你,不过这次他对待伊茨可太不该了!”
听了玛丽安的话,苔丝有些吃惊,差一点儿没有割了手指头。
“你是说我的丈夫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唉,是的。伊茨说不要告诉你,可是我忍不住不告诉你。他要伊茨做的事就是,和他一起走,到巴西去。”
苔丝的脸变白了,和外面的雪景一样白,脸也绷了起来。“伊茨没有答应他,是吧?”
“我不知道,不过他最终改变了主意。”
“呸——那么他并不是真心了!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开的玩笑罢了!”
“不,不是开玩笑;因为他载着她向车站走了好远一段路呢。”
“他还是没有把她带走啊!”她们默默地整理了一会儿麦草,苔丝当时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但是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唉!”玛丽安说。“我要是没有告诉你就好了!”
“不。你告诉我是一件好事啊!我一直生活得这样难受,还看不出会有什么结局呢!我应该经常给他写信的,但是他没有给我说,让我经常给他写信啊。我不能再这样糊涂了!我一直做错了,把什么事都留给他,自己什么也不管!”
麦仓的光线越来越暗,她们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只好把活儿停一下来。那天傍晚苔丝回到住处,走进自己住的那间粉刷白了的小房间,一时感情冲动,就开始给克莱尔写一封信寄去。但是这一封信还没有写完,她就又开始犹豫起来。她把挂在胸前的戒指从拴着它的带子上取下来,整个晚上都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仿佛这样就能加强自己的感觉,感到自己真的是她那个捉摸不定的情人的妻子了,正是她的这个情人,刚刚一离开她,就要求伊茨和他一起到国外去。既然如此,她怎能写信去恳求他呢?又怎能再向他表示她在挂念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