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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上他,也不想吸引他,而只是默不作声、漫无目的地跟在后面。

    她没精打采地走着,后来终于走到了克莱尔的身边,不过他仍然没有说话。诚实如果遭到愚弄,一旦明白过来,常常就会感到巨大的残酷;克莱尔现在的感受就是这样的。户外的空气显然已经消除了他全凭冲动行事的所有倾向;她知道他现在看见她,是觉得她毫无光彩了——她的一切都是平淡无奇了;这时候,时光老人正在吟诵讽刺他的诗句——

    看吧,你的脸一暴露出来,爱你的他就要恨你;

    在你倒霉的时候,你的脸也不再美丽。

    你的生活就像秋叶飘零,像天上的落雨;

    你头上的面纱就是悲伤,花冠就成了痛苦。1

    1引自史文朋的诗剧在卡里顿的阿塔兰塔中的合唱并不像天崩地裂之时。

    他仍然在聚精会神地想着,她的陪伴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打断或改变他的思想之流。现在她对于他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她禁不住对克莱尔说开了。

    “我做了什么事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了!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没有一句是假的,或者是装的呀。你不要以为我是在骗你呀,你说是不是?安琪尔,你是在跟你心中想的事生气,而不是在和我生气,是不是?啊,不是在生我的气,我并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一个骗人的女人哪!”

    “哼——好啦。我的妻子不是一个骗人的女人;但已经不是原来同一个人了。不是了,不是同一个人了。但是不要让我责备你。我已经发誓不会责备你;我会尽力不责备你的。”

    但是她发狂似地恳求着;说了许多也许不如不说的话。

    “安琪尔!——安琪尔!我还是个孩子啊——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啊!男人的事我还一点也不懂啊。”

    “与其说你犯了罪,不如说别人对你犯了罪,这我承认。”

    “那么你是不会宽恕我的了?”

    “我的确宽恕你了,但是这不是宽恕的问题呀。”

    “你还爱我吗?”

    关于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啊,安琪尔——我母亲说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的!——她就知道好几个这样的例子,比我的情形还要严重啦,但是她们的丈夫都并没有怎样在乎——至少没有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啊。可是她们爱她们的丈夫,都不如我爱你呀!”

    “不要说了,不要辩解了。社会不同,规矩就不同。你都快要让我说你是一个不懂事的乡下女人了,从来都不懂得世事人情。你都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呀。”

    “从地位上看我是一个农民,但是从本质上看我并不是一个农民呀!”

    她冲动地说,生起气来,但是气还没有生出来就消失了。

    “这对你来说更是糟糕透顶。我倒觉得那个把你的祖先考证出来的牧师,如果他闭上嘴巴反而更好些。我忍不住要把你们家族的衰败同另外的事联系起来——同你缺少坚定联系起来。衰败的家族就意味着衰败的意志,衰败的行为。老天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身世,给我一个把柄,让我更加瞧不起你呢?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自然的新生女儿;谁知道你竟是一个没落了的贵族家庭的后裔呢!”

    “在这方面,有许多人家和我完全一样啊!莱蒂家从前是大地主,奶牛场老板毕勒特家也是一样。德比豪斯曾经是德比叶大家族,现在不也是赶大车的了?像我这样的家族,你到处都找得到;这是我们郡的特点,让我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这个郡就更糟了。”

    她只笼统地接受他的指责,但不管指责的细节;她只知道他不像从前那样爱她了,至于其它别的她都不管。

    他们默默无言地朝前走。后来据说井桥有个农户,那天深夜出门去请医生,在草地上碰见了一对情人,一前一后地慢慢地走着,不说一句话,就像送葬似的,他瞧了一眼他们的脸色,感觉到他们既忧愁,又伤心。他后来回家时又在相同的地方从他们身边经过,看见他们还在像先前一样慢慢走着,也不管夜色深了,天气冷了。只是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想着自己家里有病人,所以才没有把这件奇怪的事放在心上,是后来过了好久,他才想起来这件事。

    就在那个农户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和回转来的中间,她曾经对她的丈夫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一生中不会因为我而遭受太多的痛苦。下面就是河。我就跳河死了吧。我不怕死的。”

    “我不想在我的愚蠢上又添上谋杀的罪名,”他说。

    “我会给你留下证据,表明是我自杀的——是因为羞耻自杀的。那么他们就不会把罪名加在你身上了。”

    “不要说这些荒唐话了——我不想听这个。在这种情形里有这种想法真是胡闹,它不是悲剧的主题,而只是讽刺嘲笑的材料。这场不幸的性质我看你是一点儿也没有明白。要是让人知道了,十个人里头有九个会感到好笑。请你听我的话,回屋睡觉去吧。”

    “好吧!”她顺从地说。

    他们从那条路上走过去,那条路通向磨坊后面的西斯特教团寺庙的遗迹,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那个磨坊一直是寺庙的一部分产业。磨坊还在不断地生产,因为食物是永远需要的;寺庙已经消失了,信仰也成了过眼烟云。我们不断地看到,为短暂的需要服务的东西很长久,而为永久的需要服务的东西却很短暂。他们那天是绕着圈子走的,所以始终离他们的屋子不远,她听从了他的指挥回去睡觉,只要走过那条河上的大石桥,再沿着那条路向前走几码就到了。她回到屋里的时候,炉火还在继续燃着,屋里的一切都还和她离开时一样。她在楼下没有呆上一分钟,就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行李早已经拿进去了。在房间里,她坐在床沿上,茫然地看看四周,就立刻动手脱衣服。她把蜡烛拿到床头,烛光照在白布的帐子顶上,看见里面挂着什么东西,就把蜡烛举起来,想看看是什么。是一束槲寄生。那是安琪尔挂在那儿的;她立刻就心里明白了。这就是原来那个不好包装也不好携带的包裹了;那个包裹里包的是什么东西,安琪尔没有向她解释,只是说到时候她就知道了。那是在他感情热烈、心里快活的时候挂在那儿的。可是那束槲寄生现在看上去,是多么愚蠢、多么不合时宜啊。

    他似乎无论如何也不会宽恕她了,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也没有什么可盼的了,所以她就感觉迟钝地睡下了。一个人在悲伤停止的时候,睡眠就会乘虚而入。许多时候,由于心情快活而不能入睡,现在她的心情反而容易睡着。不一会儿,孤独的苔丝就进入梦乡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弥漫着香气,很有可能,这个房间从前还做过她的祖先的洞房呢。那天深夜,克莱尔也沿着原路回了屋子。他轻轻地走进客厅,点上蜡烛,从他的态度上看出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房间里有一张旧马鬃沙发,他把几床毯子铺在上面,简单地为自己做了一个睡觉的小床。在他睡下之前,他赤着脚走到楼上,在苔丝房间的门口听了听。她均匀的呼吸表明,她已经完全睡熟了。

    “感谢上帝!”克莱尔嘟哝着;可是他一想,又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痛苦——他觉得,她现在毫无牵挂地睡着了,却把一生的重担移到了他的肩上,他这种想法虽然不是完全如此,但大致上也是差不多的。

    他转身打算下楼;接着,他又犹豫不决地向她的门口转过身去。他转身的时候,一眼看见了德贝维尔家两位贵夫人画像中的一个,那幅画像正好镶在苔丝房门的上方。在蜡烛的照明下,那幅画像更加叫人感到不快。那个女人的脸上暗藏着阴险狡诈的神气,集中了向男人报仇雪恨的心思——他当时看上去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画像女人穿着查理时代的长袍,领口开得很低,正好和苔丝穿的那件让他把领子掖进去好露出项链的衣服一样;这又使他感到苔丝和那个女人的相似之处,因而心里十分难过。

    这已经足以使他止步不前了。他就退问来,下楼去了。

    他的神情既镇静又冷酷,他的小嘴紧紧闭着,说明他有自我控制的能力;他的脸上仍然是一副令人感到可怕的神情,自从苔丝自我表白以来,他的脸上就有了那副神情。只要有这种神情的男人,就不再会是感情的奴隶,但是也没有从感情的解放中得到什么好处。他只是在那儿思考人类经验中的种种烦恼,思考种种事情的难以预料。直到一个小时以前,他一直崇拜苔丝,很久以来,他都认为不可能有谁比苔丝更纯洁、更甜蜜、更贞洁的了;可是——

    只是那么一点点儿,竟然是这样不同!1

    1见勃朗宁的诗炉边第二十九节第二行。

    他错误地为自己辩解,心里头在说,从苔丝诚实和生动的脸上,看不透她的内心;不过当时没有人为苔丝辩护,纠正克莱尔的错误。他接着说,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她的那双眼睛,里面的神情和嘴里说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想的心事,和表面上是极不一致的,全然不同的?

    他熄了蜡烛,在客厅里那张小床上躺下来。客厅里夜色深沉,对他们的事一点儿也不关心,毫不同情;黑夜已经吞噬掉了他的幸福,现在正在懒洋洋地加以消化;黑夜还准备同样吞噬掉其他干万人的幸福,并且一点儿也不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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