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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传奇的故事

    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

    (摘自传中一小节)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这不仅是二十岁以前的事情。

    即到厌倦了水边城市流宕生活,改变计划,来到住有百万市民的北平,饱受生活的折磨,坚持抵制一切腐蚀,十分认真阅读那本抽象“大书”第二卷,告了个小小段落,转入几个大学教书时,前后二十年,十分凑巧,所有学校又都恰好接近水边。我的人格发展,和工作的动力,依然还是和水不可分。从楚辞发生地,一条沅水上下游各个大小码头,转到海潮来去的吴淞江口,黄浪浊流急奔而下直泻千里的武汉长江边,天云变幻碧波无际的青岛大海边,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滩上布满小小螺蚌残骸的昆明滇池边。

    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给我用笔以不同的启发。这分离奇教育并无什么神秘性,却不免富于传奇性。

    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个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我待完成的主要工作,将是描述十个水边城市平凡人民的爱恶哀乐。在这个变易多方取予复杂的社会中,宜让头脑灵敏身心健全的少壮,有机会驾着最新式飞机向天上飞,从高度和速度上打破记录,成为新时代画报上的名人。且尽那些马上得天下还想马上治天下的英雄伟人,为了寄生细菌的巧佞和谎言繁殖迅速,不多久,都能由雕刻家设计,为安排骑在青铜熔铸的骏马上,和个斗鸡一样,在仿佛永远坚固磐石作基础的地面,给后人瞻仰。可是不多久,却将在同地震海啸相近而来的地覆天翻中,只剩余一堆残迹,供人凭吊。也必然还有那些各式各样精通“世故哲学”的“命世奇才”应运而生,在无帝王时代,始终还有作“帝王师”

    的机会,各有攸归,各得其所。我要的却只能再好好工作二三十年,完成学习用笔过程后,还有机会得到写作上的真正自由,再认真些写写那些生死都和水分不开的平凡人平凡历史。这个分定对于我像是生存唯一的义务,无从拒绝。因为这种平凡的土壤,却孕育了我发展了我的生命,体会经验到一点不平凡的人生。

    我有一课水上教育受得极离奇,是二十七年前在常德府那半年流荡。这个城市地图上看,即可知接连洞庭,贯串黔川,扼住湘西的咽喉,是一个在经济上军事上都不可忽略的城市。城市的位置似乎浸在水中或水下,因为每年有好几个月城四面都是一片大水包围,水线有时比城中民房还高。保护到十万居民不致于成为鱼鳖,全靠上游四十里几道坚固的长堤,和一个高及数丈的砖砌大城。常德沿河有四个城门,计西门、上南门、中南门、下南门。城门外有一条延长数里的长街,上边一点是年有百十万担“湖莲”的加工转口站。此外卖牛肉狗肉、开染坊糖坊和收桐油、朱砂、水银、白蜡、生漆、五倍子的大小庄号,生产出售水上人所不可少的竹木圆器及大小船只上所必需的席棚、竹缆、钢钻头、大小铁锚杂物店铺,在这条河街上都占有一定的地位,各有不同的处所。最动人的是那些等待主顾、各用特制木架支撑,上盖罩棚,身长五七丈的大木桅,和仓库堆店堆积如山的作船帆用的厚白帆布,联想到它们在“扬扬万斛船,影若扬白虹”三桅五舱大船上应用时的壮观景象和伟大作用,不觉更令人神往倾心。

    这条河街某一段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东西,发出什么不同气味,到如今我始终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城市在经济上和军事上都有其重要意义,因此抗日战争末两年,最激烈的一役,即中外报刊记载所谓“中国谷仓争夺战”的一役中,十万户人家终于在所预料情形下,完全毁于炮火中。沅水流域竹木原料虽特别富裕,复兴重建也必然比中国任何一地容易。不过那个原来的水上美丽古典城市,有历史性市容,有历史性人事,就已早于烈烈火焰中消失,后来者除了从我过去作的简单叙述,还能得到个大略印象,此外再也无从寻觅了。有形的和无形的都一律毁掉了。然而有些东西,却似乎还值得用少量文字或在多数人情感中保留下来,对于明日社会重造工作上,有其长远的意义。

    常德既是延长千里一条沅水和十来条支流十多个县份百数十万人民生产竹、木、油、

    漆、棉、麻、烟草、药材原料的集中站,及东南沿海鱿鱼、海带、淮盐及一切轻工业品货物向上转移的总码头,船只向上可达川东、黔东,向下毗连洞庭、长江,地方人事自然也就相当复杂。城门口照例有军事机关和税收机关各种堂皇布告,同时也有当地党部无效果的政治宣传品,和广东、上海药房出卖壮阳、补虚伪药,及“活神仙”“王铁嘴”

    一类看相算命骗人的各种广告,各自占据城墙一部分。这几乎也是全国同类城市景象。

    大街上多的是和商品转销有关的接洽事务的大小老板伙计忙匆匆地来去,更多的是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这些人在水上虽各有一定住处,在街上依然随地可以碰到。责任大,工作忙,性质杂,人数多,真正在维持这个水边城市的繁荣,支配一切活动的,还是水上那几千只大小船只和那几万驾船人。其中“麻阳佬”占比便特重,这些人如何使用他们各不相同各有个性的水上工具,按照不同的行规、不同的禁忌挣扎生活并生儿育女,我虽说不上十分清楚,却有一定常识。所以,抗战初期,写了个关于湘西问题的小书时,常德的船那一章,内中主要部分,便是介绍占据一条延长千里沅水的麻阳船只和驾船人的种种,在那一章小文结尾说:常德本身也类乎一只旱船,常德县沿沅水上行九十里,即到千五百年前武陵渔人迷路问津的桃源。那里河上游一点,有个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学校。五四运动影响到湖南时,谈男女解放,自由平等,剪发恋爱,最先提出要求并争取实现它的,就是这个学校一群女学生。

    这只旱船上不仅装了社会上几个知名人士,我还忘了提及几个女学生。这里有因肺病死去的川东王小姐,有芷江杨小姐,还有一群单纯热情的女孩子,离开学校离开家庭后,大都暂时寄居到这个学校里,作为一个临时跳板,预备整顿行装,坚强翅膀,好向广大社会飞去。书虽读得不怎么多,却为新青年一类刊物煽起了青春的狂热,带了点点钱和满脑子进步社会理想和个人生活幻想,打量向北平、上海跑去,接受她们各自不同的命运。这些女孩子和现代史的发展,曾有过密切的联系。另外有几个性情比较温和稳定,又不拟作升学准备的,便作了那个女学校的教员。当时年纪大的都还不过二十来岁,差不多都有个相同社会背景,出身于小资产阶级或小官僚地主家庭,照习惯,自幼即由家庭许了人家,毕业回家第一件事即等待完婚。既和家庭闹革命,经济来源断绝,向京沪跑去的,难望有升大学机会,生活自然相当狼狈。一时只能在相互照顾中维持,走回头路却不甘心。犹幸社会风气正注重俭朴,人之师需为表率,作教员的衣着化装品不必费钱,所以每月收入虽不多,最高月薪不过三十六元,居然有人能把收入一半接济升学的亲友。教员中有一位年纪较长,性情温和而朴素、又特别富于艺术爱好,生长于凤凰县苗乡得胜营的杨小姐,在没有认识以前,就听说她的每月收入,还供给了两个妹妹读书。

    至于那时的我呢,正和一个从常德师范毕业习音乐美术的表兄黄玉书,一同住在常德中南门里每天各需三毛六分钱的小客栈中,说明白点,就是无业可就。表哥是随同我的大舅父从北平、天津见过大世面的,找工作无结果,回到常德等机会的。无事可作,失业赋闲,照当时称呼名为“打流”那个“平安小客栈”对我们可真不平安!每五天必须结一回帐,照例是支吾过去。欠账越积越多,因此住宿房间也移来移去,由三面大窗的“官房”迁到只有两片明瓦作天窗的贮物间。总之,尽管借故把我们一再调动,永不抗议,照栈规彼此不破脸,主人就不能下逐客令。至于在饭桌边当店东冷言冷语讥诮时,只装作听不懂,也陪着笑笑,一切用个“磨”字应付。这一点表哥可说是已达到“炉火纯青”地步。如此这般我们约莫支持了五个月。虽隔一二月,在天津我那大舅父照例必寄来二三十元接济。表哥的习惯爱好,却是扣留一部分去城中心“稻香村”买一二斤五香牛肉干作为储备,随时嚼嚼解馋,最多也只给店中二十元,因此永远还不清帐。

    内掌柜是个猫儿脸中年妇女,年过半百还把发髻梳得油光光的,别一支翠玉搔头,衣襟钮扣上总还挂一串“银三事”且把眉毛扯得细弯弯的,风流自赏,自得其乐,心地倒还忠厚爽直。不过有时禁不住会向五个长住客人发点牢骚,饭桌边“项庄舞剑”意有所指的说“开销越来越大了,门面实在当不下。楼下铺子零卖烟酒点心赚的钱,全贴上楼了,日子偌得过?我们吃四方饭,还有人吃八方饭!”话说得够锋利尖锐。说后,见五个常住客人都不声不响,只顾低头吃饭,就和那个养得白白胖胖、年纪已过十六岁的寄女儿干笑,寄女儿也只照例陪着笑笑。(这个女孩子经常借故上楼来,请大表兄剪鞋面花样或围裙上部花样,悄悄留下一包寸金糖或芙蓉酥,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表兄却笑她一身白得像白糖发糕,虽不拒绝芙蓉酥,可决不要发糕。)我们也依旧装不懂内老板话中含意,只管拣豆芽菜汤里的肉片吃。可是却知道用过饭后还有一手,得准备招架对策。不多久,老厨师果然就带了本油腻腻蓝布面的账本上楼来相访,十分客气要借点钱买油盐。表兄作成老江湖满不在乎的神气,随便翻了一下我们名下的欠数,就把帐本推开,鼻子嗡嗡的“我以为欠了十万八千,这几个钱算个什么?内老板四海豪杰人,还这样小气,笑话。——老弟,你想想看,这岂不是大笑话!我昨天发的那个催款急电,你亲眼看见,不是迟早三五天就会有款来了吗?”连哄带吹把厨师送走后,这个一生不走时运的美术家,却向我嘘了口气说:老弟,风声不大好,这地方可不比巴黎!我听熟人说,巴黎的艺术家,不管做什么都不碍事。有些人欠了二十年的房饭帐,到后来索性作了房东的丈夫或女婿,日子过得满好。我们在这里想攀亲戚倒有机会,只是我不大欢喜冒险吃发糕,正如我不欢喜从军一样。我们真是英雄秦琼落了难,黄骠马也卖不成!“

    于是学成家乡老秀才拈卦吟诗哼着“风雪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我心想,怎么办?表兄常说笑话逗我,北京戏院里梅兰芳出场前,上千盏电灯一熄,楼上下包厢里,到处是金钢钻、耳环手镯闪光,且经常有阔人掉金钢钻首饰。上海坐马车,马车上也常有洋婆子、贵妇人遗下贵重钱包,运气好的一碰到即成富翁。即或真有其事,远水哪能救近火?还是想法对付目前,来一个“脚踏西瓜皮”溜了吧。至于向什么地方溜,当时倒有个方便去处。坐每天两班的小火轮上九十里的桃源县找贺龙。因为有个同乡向英生,和贺龙是把兄弟,夫妻从日本留学回来,为人思想学问都相当新,做事非“知事”、“道尹”不干,同乡人都以为“狂”其实人并不狂。曾作过一任知县,却缺少处理行政能力,只想改革,不到一年,却把个实缺被自己的不现实理想革掉了。

    三教九流都有来往,长住在城中春申君墓旁一个大旅馆里,总像还吃得开,可不明白钱从何来。这人十分热忱写了个信介绍我们去见贺龙。一去即谈好,表示欢迎,表兄作十三元一月的参谋,我作九元一月的差遣,还说“码头小,容不下大船,只要不嫌弃,留下暂时总可以吃吃大锅饭”可是这时正巧我们因同乡关系,偶然认识了那个杨小姐,两人于是把“溜”字水旁删去,依然“留”下来了。桃源的差事也不再加考虑。

    表兄既和她是学师范美术系的同道,平时性情洒脱,倒能一事不作,整天自我陶醉的唱歌。长得也够漂亮,特别是一双乌亮大眼睛,十分魅人。还擅长用通草片粘贴花鸟草虫,作得栩栩如生,在本县同行称第一流人材。这一来,过不多久,当然彼此就成了一片火,找到了热情寄托处。

    自从认识了这位杨小姐后,一去那里必然坐在学校礼堂大风琴边,一面弹琴,一面谈天。我照例乐意站在校门前欣赏人来人往的市景,并为二人观观风。学校大门位置在大街转角处。两边可以看得相当远,到校长老太太来学校时,经我远远望到,就进去通知一声,里面琴声必然忽高起来。老太太到了学校却照例十分温和笑笑的说:“你们弹琴弹得真不错!”表示对于客人有含蓄的礼貌。客人却不免红红脸。因为“弹琴”和“谈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语意指什么虽不分明,两人的体会却深刻得多。

    每每回到客栈时,表哥便向我连作了十来个揖,要我代笔写封信,他却从从容容躺在床上哼各种曲子,或闭目养神,温习他先前一时的印象。信写好念给他听听,随后必把大拇指翘起来摇着,表示感谢和赞许。

    “老弟,妙,妙!措词得体,合式,有分寸,不卑不亢。真可以上报!”

    事实上呢,我们当时只有两种机会上报,即抢人和自杀。但是这两件事都和我们兴趣理想不大合,当然不曾采用。至于这种信,要茶房送,有时茶房借故事忙,还得我代为传书递柬。那女教员有几次还和我讨论到表哥的文才,我只好支吾过去,回客栈谈起这件事,表兄却一面大笑一面肯定的说:“老弟,你看,我不是说可以上报吗?”我们又支持约两个月,前后可能写了三十多次来回信,住处则已从有天窗的小房间迁到毛房隔壁一个特别小间里,人若气量窄,情感脆弱,对于生活前途感到完全绝望,上吊可真方便。我实在忍受不住,有一天,就终于抛下这个表兄,随同一个头戴水獭皮帽子的同乡,坐在一只装运军服的“水上漂”向沅水上游保靖漂去了。

    三年后,我在北平知道一件新事情,即两个小学教员已结了婚,回转家乡同在县立第一小学服务。这种结合由女方家长看来,必然不会怎么满意。因为表哥祖父黄河清,虽是个贡生,看守文庙作“教谕”在文庙旁家中有一栋自用房产,屋旁还有株三人合抱的大椿木树,著有古椿书屋诗稿。为人虽在本城受人尊敬,可是却十分清贫。至于表哥所学,照当时家乡人印象,作用地位和“飘乡手艺人”或“戏子”相差并不多。

    一个小学教师,不仅收入微薄,也无什么发展前途。比地方传统带兵的营连长或参谋副官,就大大不如。不过两人生活虽不怎么宽舒,情感可极好。因此,孩子便陆续来了,自然增加了生计上的麻烦。好在小县城,收入虽少,花费也不大,又还有些作上中级军官或县长局长的亲友,拉拉扯扯,日子总还过得下去。而且肯定精神情绪都还好。

    再过几年,又偶然得家乡来信说,大孩子已离开了家乡,到福建厦门集美一个堂叔处去读书。从小即可看出,父母爱好艺术的长处,对于孩子显然已有了影响。但本地人性情上另外一种倔强自恃,以及潇洒超脱不甚顾及生活的弱点,也似乎被同时接收下来了。所以在叔父身边读书,初中不到二年,因为那个艺术型发展,不声不响就离开了亲戚,去阅读那本“大书”从此就于广大社会中消失了。计算岁月,年龄已到十三四岁。

    照家乡子弟飘江湖奔门路老习惯,已并不算早。教育人家子弟的即教育不起自己子弟,所以对于这个失踪的消息,大致也就不甚在意。

    一九三七年抗战后十二月间,我由武昌上云南路过长沙时,偶然在一个本乡师部留守处大门前,又见到那表兄,面容憔悴蜡渣黄,穿了件旧灰布军装,倚在门前看街景,一见到我即认识,十分亲热的把我带进了办公室。问问才知道因为脾气与年轻同事合不来,被挤出校门,失了业。不得已改了业,在师部做一名中尉办事员,办理散兵伤兵收容联络事务。大表嫂还在沅陵酉水边“乌宿”附近一个村子里教小学。大儿子既已失踪,音信不通。二儿子十三岁,也从了军,跟人作护兵,自食其力。还有老三、老五、老六,全在母亲身边混日子。事业不如意,人又上了点年纪,常害点胃病,性情自然越来越加拘迂。过去豪爽洒脱处早完全失去,只是一双浓眉下那双大而黑亮有神的眼睛还依然如旧。也仍然欢喜唱歌。邀他去长沙著名的李合盛吃了一顿生炒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

    问他还吸烟不吸烟,就说“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可是我发现他手指黄黄的,知道有烟吸还是随时可以开戒。他原欢喜吸烟,且很懂烟品好坏。第二次再去看他,带了别的同乡送我的两大木盒吕宋雪茄烟去送他。他见到时,憔悴焦黄脸上露出少有的欢喜和惊讶,只是摇头,口中低低的连说:“老弟,老弟,太破费你了,太破费你了。不久前,我看到有人送老师长这么两盒,美国大军官也吃不起!”

    我想提起点旧事使他开开心,告他“还有人送了我一些什么‘三五字’、‘大司令’,我无福享受,明天全送了你吧。我当年一心只想做个开糖坊的女婿,好成天有糖吃。你看,这点希望就始终不成!”

    “不成功!人家都说你为我们家乡争了个大面子,赤手空拳打天下,成了名作家。

    也打败了那个只会做官、找钱,对家乡青年毫不关心的熊凤凰。什么凤凰?简直是只阉鸡,只会跪榻凳,吃太太洗脚水,我可不佩服!你看这个!“他随手把一份当天长沙报纸摊在桌上,手指着本市新闻栏一个记者对我写的访问记,”老弟,你当真上了报,人家对你说了不少好话,比得过什么什么大文豪!“

    我说:“大表哥,你不要相信这些逗笑的话。一定是做新闻记者的学生写的。因为我始终只是个在外面走码头的人物,底子薄,又无帮口,在学校里混也混不出个所以然的。不是抗战还回不了家乡,熟人听说我回来了,所以表示欢迎。我在外面只有点虚名,并没什么真正成就的。我倒正想问问你,在常德时,我代劳写的那些信件,表嫂是不是还保留着?若改成个故事,送过上海去换二十盒大吕宋烟,还不困难!”

    想起十多年前同在一处的旧事,一切犹如目前,又恍同隔世。两人不免相对沉默了一会,后来复大笑一阵,把话转到这次战争的发展和家乡种种了。随后他又陪我去医院看望受伤的同乡官兵。正见我弟弟刚出医院,召集二十来个行将出院的下级军官,在院前小花园和他们谈话,彼此询问一下情形;并告给那些伤愈连长和营副,不久就要返回沅陵接收新兵,作为“荣誉师”重上前线。训话完毕,问我临时大学那边有多少熟人,建议用我名分约个日子,请吃顿饭,到时他来和大家谈谈前方情况。邀大表兄也作陪客,他却不好意思,坚决拒绝参加。只和我在另一天同上天心阁看看湘江,我们从此就离开了。

    抗战到六年,我弟弟去印度受训,过昆明时,来呈贡乡下看看我,谈及家乡种种,才知道年纪从十六到四十岁的同乡亲友,大多数都在六年里各次战役中已消耗将尽。有个麻四哥和三表弟,都在洞庭湖边牺牲了。大表哥因不乐意在师部作事,已代为安排到沅水中游青浪滩前作了一个绞船站的站长,有四十元一月。老三跟在身边,自小就会泅水,胆子又大,这个著名恶滩经常有船翻沉,老三就在滩脚伏波宫前急流漩涡中浮沉,拾起沉船中漂出无主的腊肉、火腿和其他食物,因此,父子经常倒吃得满好。可是一生长处既无从发挥,始终郁郁不欢,不久前,在一场小病中就过世了。

    大孩子久无消息,只知道在江西战地文工团搞宣传。老二从了军。还预备把老五送到银匠铺去作学徒。至于大表嫂呢,依然在沅陵乌宿乡下村子里教小学,收入足够糊口。

    因为是唯一至亲,假期中,我大哥总派人接母子到沅陵“芸庐”家中度假,开学时,再送他们回学校。

    照情形说来,这正是抗战以来,一个小地方、一个小家庭极平常的小故事。一个从中级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子,为了对国家对生活还有点理想,反抗家庭的包办婚姻,放弃了本分内物质上一切应有权利,在外县作个小教员,从偶然机会里,即和一个性情还相投的穷教员结了婚,过了阵虽清苦还平静的共同生活。随即接受了“上帝”给分派的庄严任务,陆续生了一堆孩子。照环境分定,母亲的温良母性,虽得到了充分发展,作父亲的艺术秉赋,可从不曾得到好好的使用,只随同社会变化,接受环境中所能得到的那一份苦难。十年过去,孩子已生到第五个,教人子弟的照例无从使自己子弟受教育,每个孩子在成年以前,都得一一离开家庭,自求生存,或死或生,无从过问!战事随来,可怜一份小学教师职业,还被二十来岁的什么积极分子排挤掉。只好放弃了本业,换上套拖拖沓沓旧军装“投笔从戎”作个后方留守处无足轻重的军佐。部队既一再整编,终于转到一个长年恶浪咆哮滩前的绞船站里作了站长,不多久,便被一场小小疾病收拾了。亲人赶来一面拭泪,一面把死者殓入个赊借得来的小小白木棺木里,草草就地埋了。

    死者既已死去,生者于是依然照旧沉默寂寞生活下去。每月可能还得从正分微薄收入中扣出一点点钱填还亏空。在一个普通人不易设想的乡村小学教师职务上,过着平凡而简单的日子,等待平凡的老去,平凡的死。一切都十分平凡,不过正因为它是千万乡村小学教师的共同命运,却不免使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庄严。

    抗战到第八年,和平胜利骤然来临,睽违十年的亲友,都逐渐恢复了通信关系。我也和家中人由云南昆明一个乡村中,依旧归还到旧日的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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