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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t十二

    他们再度相爱了。甚至在大白天,爱玛往往会突然坐下来给罗多尔夫写信。信写好后,她隔着玻璃窗给朱斯丹做个手势,朱斯丹连忙解下围裙,飞也似的向拉于谢特跑去。罗多尔夫接到信马上赶来。爱玛叫他来,是为了告诉他:她感到烦闷无聊,她的丈夫可憎可恨,她的生活不堪忍受。

    “我难道有什么办法可想吗?”有一天,罗多尔夫不耐烦了,这样说道。

    “啊!只要你愿意……”

    爱玛坐在地上他两腿之间,头发蓬松,目光涣散。

    “愿意什么?”罗多尔夫问道。

    爱玛长叹一声:

    “我们去别的地方生活……随便什么地方……”

    “你真是疯了!”罗多尔夫笑着说,“这怎么行?”

    爱玛说来说去又扯到这上头,罗多尔夫只装不懂,把话题岔开。

    事实上,对丈夫的憎恶使她对罗多尔夫的感情与日俱增。越是倾心于这一个,就越是嫌恶另一个。与罗多尔夫幽会之后再与夏尔待在一起,在她眼里,夏尔不用提多讨人嫌,连指甲都粗得不能再粗,思想又那样迟钝,举止那样庸俗。人家的头发,油光乌黑,卷曲成一圈,搭在被太阳晒黑的前额上;身体那样强壮,体态那样俊美;审时度势,那样富有经验;情欲宣泄,又那样如痴如狂!就是为了他,她才像金银首饰匠那样细心修剪指甲,皮肤上抹的冷霜和手绢上洒的广霍香总嫌不够,又是戴手镯,又是戴戒指,又是戴项链。每次罗多尔夫要来,她总是将两个碧琉璃大花瓶插满玫瑰,把房间和自己本人装点得讲究体面,就像一个高等妓女等候王公驾临。

    商人勒乐有机会接近爱玛,与她闲扯巴黎新的廉价商品、形形色色的妇女饰物,向她大献殷勤,而从来不开口要钱。这么容易到手的便宜,爱玛何乐而不得,便趁机满足自己变化无穷的喜好。听说卢昂一家阳伞店里有种很漂亮的马鞭,她想弄到手,送给罗多尔夫。第二个星期,勒乐就买来往她桌子上一放。

    但是,第二天他来到爱玛家,掏出一张发票,数额是二百七十法郎,还没计零头。爱玛尴尬至极:书桌的个个抽屉都空无分文,家里还欠赖斯迪布都瓦两周的工钱,欠女用人半年的工资,其他该付而未付的款项更不少。包法利正急得什么似的,只盼望德洛泽莱先生送钱,因为他每年都是在圣-彼得节前后了清诊费的。

    爱玛起初总算把勒乐对付过去了。但后来,勒乐也没了耐心,说人家逼他要钱,而他的资金都散在外面,如果收不回来一部分,他就只有把爱玛所买的商品拿走。

    “哼!拿走好了!”爱玛说。

    “哎!只不过逗着玩的!”勒乐说,“其实,我只是舍不得那条马鞭。好吧!我去向你先生讨。”

    “不!别向他讨!”爱玛说。

    “哈!这下子我可把你攥在手心里啦!”勒乐想道。

    他自信抓住了爱玛的把柄,一面往外走,一面带着习惯的嘘声连连低声说道:

    “行哇!咱们再说吧!再说吧!”

    爱玛正琢磨如何解脱,厨娘进来,把一个蓝色的小纸卷搁在壁炉上,说“是德洛泽莱先生送来的”。爱玛扑过去抓在手里,打开来,里面是十五块金拿破仑,即德洛泽莱先生的诊费。她听见夏尔上楼来了,忙把那包金币扔进自己的抽屉,拔下钥匙。

    三天后,勒乐又来了。

    “我来向你提出一个解决办法,”他说,“如果不提前面那笔钱,你愿意再借……”

    “这就是那笔钱!”爱玛说着将十四块金拿破仑往他手里一塞。

    商人傻了眼,为了掩饰他的狼狈,一个劲儿又道歉,又是表示愿意效劳。爱玛不需要他任何效劳。勒乐走后,她站了几分钟,摸着围裙口袋里两枚五法郎金币。那是勒乐找回的,她决心积攒下来,以后好还……

    “唔!”她想道,“他不会再想起来的。”

    除了镀金的银柄马鞭之外,罗多尔夫还收到一枚纹章,上面铭刻着“爱心相通”四个字;此外还有一块可作围脖用的披巾;最后是一只雪茄匣,与夏尔在路上拾到、爱玛还保留着的子爵那只一模一样。可是,罗多尔夫觉得接受礼物有失他的面子,送了好几回他不接受,爱玛硬要他收下,他才顺从,但心里觉得爱玛太专横,太强加于人。

    另外,她经常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例如她说:

    “半夜听见时钟敲响十二点,你要想着我!”

    如果罗多尔夫承认他没有想她,她就会劈头盖脸责备他,而且最后总要问这么一句:

    “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罗多尔夫答道。

    “很爱吗?”

    “那还用说!”

    “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吧,嗯?”

    “你当初找到我时,以为我是童男吗?”罗多尔夫笑呵呵地大声反问。

    爱玛哭起来。罗多尔夫极力安慰她,用幽默的俏皮话进行分辩。

    “咳!这是因为我爱你!”爱玛说道,“爱到离开你,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吗?”

    这类话罗多尔夫听过千百遍,一点也不觉得新鲜。爱玛与其他情妇没有什么不同;爱情的新鲜劲一过去,恰如一件衣服被脱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单调乏味的老一套,从方式到语言都千篇一律。罗多尔夫虽然是情场老手,却分辨不出以同样的方式所表达的感情并不相同。因为不少放荡或贪财的女人都对他说过这类话,他就几乎不相信爱玛这些话是出自真心。

    罗多尔夫这类人,遇事退后,不做承诺,批评起来,高屋建瓴,但他看出,这种爱情乐趣尚多,尽可享受。在他心目中,任何廉耻只会束缚手脚。他待爱玛,随心所欲,把她变成一个服服帖帖、自甘堕落的女人。这是一种痴迷的依恋。爱玛对他,五体投地,自己也拼命行乐。

    包法利夫人纵欲行乐,积习已深,仅此一点,就连行为举止也改变了。她的目光变得更大胆,谈吐更随便,甚至与罗多尔夫先生一块散步,嘴里还叼着一支香烟,似乎故意以这种放肆行为,嘲弄世人。有一天,她从驿车“燕子”上下来,竟像男人一样穿件背心,最后就连那些还将信将疑的人,也确信她变了。老包法利夫人与丈夫大吵了一架之后,躲到儿子家来了,看到儿媳那副模样,自然和其他女人一样感到丢脸。还有其他许多事不合她的心意:首先是夏尔把她的话当耳边风,没有禁止爱玛看小说;其次,他们理家的方式令她不快。老太太斗胆说了几句,尤其是有一次为费丽丝黛的事说了几句,结果婆媳俩闹翻了。

    她与罗多尔夫约好的:如果发生了不寻常的大事,她就在百叶窗上挂一片白纸,万一罗多尔夫刚巧在永维镇,看到暗号,就跑到房后的巷子里来与她相会。爱玛做了记号,等了三刻钟,突然瞥见罗多尔夫在菜市场角上,情不自禁打开窗户,准备喊他。可是,罗多尔夫已经消失。她感到失望,又扑倒在床上。

    然而,没多久,她似乎听见有人在便道上行走。可能是他。她下了楼,穿过院子。罗多尔夫站在外边。她扑进他怀里。

    “当心点。”罗多尔夫说。

    “啊!要是你知道!”爱玛答道。

    于是,她开始把所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讲得急促,前后不连贯,又夸大事实,还捏造了好几条,并且穿插许多离题的话,结果弄得他稀里糊涂,没听明白。

    “行啦,我可怜的天使,振作起来,想开些,忍耐点!”

    “可是,我都忍耐了四年啦,我受的什么罪!……像我们俩之间这样的爱情,完全可以当着上天公布于世!他们存心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啦,救救我吧!”

    爱玛紧偎在罗多尔夫胸前,两眼噙满泪水,闪闪发光,像波浪下面燃着两团火焰,胸部急剧起伏。罗多尔夫从来没像此刻这样爱她,一时没了主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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