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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推开门,张维贤拉条凳子坐在屋檐下,他对这锅麻糖充满了信心。现在,就等天亮了。

    终于,天边出现了那轮破壳的蛋黄,耸动着从山背后爬上来。大女儿给张维贤打来一盆水,让他洗脸,张维贤一挥手,说等我喊完了再回来洗。

    爬上村口的高坡,村庄还没有醒过来,还浸泡在一片耀眼的橘黄里。张维贤清了清嗓子,双手拢着嘴,对着村庄喊:麻糖出锅了!麻糖出锅了!

    回来,两个女儿正往外搬条桌。抹了一把脸,张维贤端条凳子往桌子后一坐,锤子和錾子敲得叮当响,一脸红光地唱起了麻糖歌:

    叮叮当,叮叮当,

    麻糖香,麻糖甜。

    走乡串户换零钱,

    老人舔舔眉眼笑,

    娃娃舔舔笑开颜。

    麻糖香,

    哄人家姑娘

    麻糖甜

    哄人家零钱

    叮叮当,叮叮当。

    闺女蹲在水缸边给老娘洗衣服,一直歪着脑袋看着父亲笑。等张维贤唱完,大闺女站起来,甩甩两手的水,说爸,装粮食的箩筐你还没有准备好呢,不曾你是想把换来的粮食装进衣兜?闺女说完哈哈笑。张维贤脖子一直,慌慌点头说是是是,姑娘没白养,眼力劲好呢!

    日头慢腾腾地往上拱,热闷劲儿也越来越浓。顶着日头,身上很快起来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浸湿了衣服,粘在后背,难受得像揭掉了一层皮。

    两个闺女倚靠在大门的两边,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日头。

    日头当顶了,麻糖匠成了一只油锅里的虾米。他坐在凳子上,左不是,右也不是,最后实在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力气大了,把板凳都拉翻了。他也顾不得去扶翻倒的凳子,径直跑到院子外,伸长脖子往小路瞧。窄窄的道路上有蜻蜓在飞舞,热风摇着路边的蒿草,送过来一阵阵闷人的黏煳味儿。

    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以往一嗓子,能把一个庄子喊得生龙活虎,此刻院子里早就人头攒动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里都提着一包粮食,眼巴巴地盯着麻糖匠叮当作响的锤子和錾子,生怕别人眼大肚皮小,一股脑儿把簸箕里面的香甜给敲打走了,见到有阔绰的,旁边人就大喊,留点儿吧,要甜大家甜。

    张维贤坐在凳子上,眼睛死死盯着簸箕里的一大团麻糖。日头把他的影子从身前推到身后,最后瘦瘦长长地粘在檐坎上,如同一条抻细的麻糖。

    夕阳西下了,没人会来了。夕阳下去了,明天还会上来,而他的麻糖,却永远不会有人理会了。他没有想到,一辈子最得意的一锅麻糖,竟然成了绝唱。

    那一晚,麻糖匠张维贤坐在一轮孤月下,月光映着他面前的一团雪白,风轻轻地扬着簸箕里的豆面,像平地起来的一层薄雾。两个女儿坐在檐坎上,一直看着她们的父亲,她们的父亲仿佛陷入了沼泽地,正被一团柔软慢慢地吞噬。

    忽然,张维贤拿起錾子和锤子,开始一小块一小块地錾麻糖,錾着錾着,月夜下起来了歌声:

    叮叮当,叮叮当,

    麻糖香,麻糖甜。

    走乡串户换零钱,

    老人舔舔眉眼笑,

    娃娃舔舔笑开颜。

    麻糖香,

    哄人家姑娘

    麻糖甜

    哄人家零钱

    叮叮当,叮叮当。

    一滴眼泪砸落在簸箕里,洇出一个规则的圆圈。

    十五

    林北起得比老鼠还早,踏上去小学的路上时,田里的蛙声都还依然嘹亮。黎明前的山野有湿嗒嗒的味道,鼻子一抽,就能含住一团清爽。

    小学教员的心情很好,一路嘘风打哨。

    到了学校,还不见人影。林北从黄挎包里取出来一张折叠好的塑料布,将塑料布展开,铺在空洞洞的窗框上比了比,用剪刀剪出一块正方形,找来一块断砖,从包里摸出几枚细毛钉,乒乒乓乓钉上了。太阳才冒出半个脸,两个教室的窗户已经钉完了。就剩一个教室了,林北站在操场上,得意地瞻仰了一下劳动成果。歇口气儿,在上课之前就能把一个学校钉得密不透风。

    把剪裁好的塑料布铺上去,取下叼在嘴里的细毛钉,按好,举起砖头正准备敲打,身后忽然有人喊。

    “林老师。”

    林北转过头,熊老师正站在身后,腋下夹着一沓本子。

    “哦!熊老师来了。”林北笑着招呼。

    熊老师咳嗽一声,说林老师,先别忙了,我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林北说不忙不忙,只剩两扇窗户了,等钉完再说吧!

    “怕不行,这事有些急。”熊老师说。

    林北回过身,把砖头放在地。塑料布只有一颗钉子挂着,一放手,就斜掉下来,闪出一个大洞。

    拍拍手,林北说啥事你说吧。熊老师说还是到办公室说吧。

    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林北刚坐下来。熊老师就端条凳子坐在他的面前,双脚并拢,两肩上抬,面部也绷得紧紧的,严肃得像开公社大会。

    “嗯,这事啊!咋说呢?我啊!”熊老师样子很为难,报丧样的难以启齿。

    林北笑笑,他从对面人的表情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知道即将揭晓的肯定不会是好事,但如果是坏事,他不知道能坏到什么程度。

    “你说吧,没关系。”

    “是这样的,公社书记让我给你传达一个公社的精神。”熊老师模样很难看,咬咬牙,他接着说,“公社研究过了,不让你再上课了。”

    “为啥?”林北猛然起身,对着传达公社精神的同志一声大喝。对面凳子上的摇摇头。林北情绪激烈,吼着喊:“就算枪毙,也该有个罪名吧?这可不是运动那阵子,可以胡乱扣帽子、定罪名。”

    “你不要激动,这是公社的决定,我只负责传达,我想,应该是那事儿吧!”

    “啥事?”

    “就是,就是那个事情。”

    林北前倾的身子僵住了,像被冻在寒冬里一般。他的脸也由潮红变成了灰白,愤怒被抽空了,只剩下茫然。

    屁股重新落到凳子上,林北怔怔地看了看对面的熊老师,然后他说,对不起,我不该冲着你吼的。熊老师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林北站起来,拉开抽屉,取出属于自己的几本书塞进挎包,然后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过身,从包里摸出一把细毛钉递给熊老师,说:“教室窗户还没有钉完,天气要转凉了,得给钉上才行,要不娃娃们受不了,剩下的就烦劳你了。”

    上课铃响了,操场上一阵喧闹。林北靠在墙后,他没有穿过操场,等到操场上安静下来,他才顺着墙根走出了学校。学校后面的山坡是片茶场,茶树修剪得圆滚滚的。林北坐在茶林里,目光穿过茶树之间的缝隙,正好能见到他的班级,可惜窗户给钉上了塑料布,看不见里面的面孔。窗户虽然钉上了,但没能挡住朗朗的读书声: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乌鸦看见一个瓶子,瓶子里有水。可是瓶子很高,瓶口又小,里边的水不多,它喝不着。怎么办呢——

    林北忽然喉咙一哽,他哭了,先是呜咽,继而号啕。就是被绑走的那天他也没有这样哭过。上一次这样的号哭,还是六岁那年,母亲怀疑他偷了家里的东西,痛打了他一顿,他才这样惊天动地地哭过。

    哭完了,他就躺在茶林里,闭着眼,聆听学校里点点滴滴的声息。打完最后一道钟,喧闹渐渐散去了,天地一下陷入了无边的沉寂。黄昏急不可待地爬上来,温暖逐渐退去,凉意顺着脊背钻进身体,那一刻,林北觉得自己如同一具已经完全僵硬的尸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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