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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远远看着前方景象, 心中一时情绪翻腾,不知该震惊还是愤怒。
幽无命打开的通道,连接的是一间修至一半的大殿。
殿中点了五只大火盆,以灵焰照明, 亮度差不多相当于夕阳落山之后的黄昏时分。
殿中工匠约有三四百人,伏在高高矮矮的木梯上,正在仔细修凿殿壁, 往石壁上雕刻繁杂精致的花纹。成型的那半间大殿漂亮华美, 单看那一半, 根本无法想象出这是在数丈深的地底。
但视线转向未成型的那半边,便知它原本只是一个粗糙开凿的大石窟而已。
顺着敞开的殿门望出去,精致华美的殿宇铺排到了视野的尽头,工匠如蚁一般, 爬在墙壁、銮柱和穹顶边上。
这漂亮大气的地下王城, 真真是用无数人的血汗泪堆积建成的。因为那些伏在木梯上面的工匠, 每一个都被折断了双腿,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扭绞在木梯上。
墙壁上突然破开这么一个大口子, 出现两个陌生的人以及一头云间兽和一只奇怪的人偶, 工匠们也没办法逃跑,只大张着嘴巴, 惊恐地注视着桑远远一行。
从他们的动作表情来推断, 这些人恐怕是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桑远远不自觉地攥紧了幽无命的手。
他轻轻‘啧’了一声,遗憾地说道:“看来得改变计划了。”
虽然他早已想到,修建地下城的工匠必定是被长期关在地下见不到天日, 却也没料到秦氏做得这么绝,居然断腿药嗓,以杜绝任何走漏风声的可能性。
“原本的计划是?”桑远远声音微颤。
他勾了勾唇:“把人赶走,让冥魔装满这里,送给秦玉泉一个大大的惊喜。”
桑远远望着面前这些惊恐至极却一时无法挪动太远的工匠,慢慢抿住了唇。这些人根本没有逃亡的能力,冥魔若是进来,他们必死无疑。
这里只是其中一间宫殿。
敞开的殿门之外,‘叮叮咚咚’的开凿声不绝于耳,空阔阔地回荡来回荡去,显然,地下王城已颇具规模。
这底下,少说也有数万人。
这么多行动不便的人,要救走,谈何容易?
她忽然愣了下,望向幽无命。
这个能把冥魔引进天都的疯子,如今竟会考虑工匠们的死活了吗?
他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很不耐烦地说道:“我若放冥魔咬死了他们,小桑果你肯定要和我闹脾气。”
思忖片刻,他跃出洞口,用刀从石壁上切下一块大小和通道口差不多的巨石,将通道封堵了起来。
“走吧。”
在一片惊恐的注视中,幽无命悠悠闲闲地带头往殿外走去。
桑远远叹息着,跟在他身后走向殿外——这些工匠难以挪动也发不出声音,倒也不用担心他们打小报告。
“这地下,当有监工吧?”桑远远压着声音问道。
话音未落,便听到前方传来一声皮鞭抽打在人身上的脆响。
工匠都是哑的,被打了也发不出声音。
“偷懒,偷懒!叫你们偷懒!老子倒了八辈子霉,落这狗屁差事,陪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终年不得见天日!还敢给老子偷懒?!”
桑远远停住了脚步。
幽无命长眸一斜,晃晃悠悠拐进了右手边的宫殿。
便见一个监工打扮的人正在抽打地上的工匠。那工匠头发花白,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另一个监工假模假样地劝道:“哎哎哎,差不多得了,这月你已打死八个了,自己掂量着些。”
打人的那个停下了手,冷笑道:“得了吧,你自己打杀满了九人,在这说谁呢?我这不才八个,都月底了,再不用便要白白浪费了名额。”
周遭的工匠们恐惧得肩膀直抖,手脚更加利索,就怕自己被盯上,成为下一个目标。
为了督促进度,每个监工每个月,都可以打死九个人。除了干活最利索、成为楷模榜样的少数工匠之外,其余的工匠,谁都可能被监工看不顺眼,变成下一个被打杀的对象。
躺在地上那一个,显然是体力不支,干活慢了被盯上的。
桑远远瞳仁收缩,捏紧了拳头。
“小桑果生气了。”幽无命轻笑出声。
他毫无顾忌的声音惊动了殿中的两名监工。
那二人转过头来,见到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对容貌漂亮衣裳整齐的男女,一时怔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幽无命慢悠悠走到了二人面前。
步履潇洒闲懒,一手一个,抓住那两个监工的肩膀。
“人生在世,”幽无命一脸认真,“什么事都可能会遇上。有的时候呢,落了难,总会期望周遭的人对自己善良一点。”
这二人见他气质不似常人,心中猜测大约是下来巡视的高官,便讪讪地笑道:“大人,这下面,规矩便是这样的,这真不是我们为人不善,只是为了工程进度嘛。大人您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可奸滑了,若不是时常敲打震慑着些,这陵寝,能有现在一半都不错喽!”
底层的监工们并不知道正在建造的是地下城,只以为是王族的陵墓。
另一人也笑道:“大人,这规矩是上面定的,您若觉着不近人情,可以向上边多递递折子,说不定就能改一改规矩了,您说是吧?”
幽无命冷下了脸:“我说话的时候,不需要你有嘴。”
掌中有雷焰闪过。
那二人还要再辩,忽觉喉间一阵烫麻,张开口,竟是像那些哑匠一样,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幽无命松开了手,这二人立刻想要往外面跑,被他轻轻巧巧踹翻在地,很随意地折了腿。
两名监工痛得面目扭曲,在地上无声地扑腾挣扎。那雷焰的力量,寻常人哪有半分抗拒能力?只一个照面,声带与腿脚,已是废得彻底了。
幽无命慢悠悠蹲了下去,一手一个,摁住他们,声音无比温和地说道:“我方才说什么,可听清了?人生无常,意外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生,上一刻权力还握在手中,下一刻,可就什么也说不准了。往后做了匠人,千万记得不要偷懒耍滑。既然你们这么执着于‘规矩’,那也不用祈祷新来的监工对你们善良。”
他温柔地笑了笑,伸出手,在那二人脸上安抚地拍了两下,然后起身,从怀中取出绸布来,擦了擦手,扔在一旁。
他走回大殿门口,揽住桑远远,跃上短命后背。
“这样的事情,四处都在发生,我们管不过来。”桑远远很勉强地冲他笑了笑。
她知道,幽无命愿意管了眼前这桩闲事,只是为了让她心中稍微好受一点。可是这地下城那么大,监工与工匠不计其数,若是一处处清理过去,不知得到猴年马月。况且,此事的根源其实也不在地下,而在地面。
幽无命用下巴碰了碰她的发顶,闲闲地道:“要是不救那个小老头,小桑果今日一整日,念头都会不通达。我见不得你心中郁郁。”
缰绳一挽,短命像一道白色闪电,飞速穿过一间间宫殿,精准地避开了来回巡视的每一个监工。
“那两个监工,真会变成工匠吗?他们虽说不了话,但还可以写啊,总有办法告诉别人今日发生的事情。”桑远远很随意地问。
“呵。”幽无命笃定地笑了笑,“待那些匠人回过神,定会弄花了他们的脸,扒下他们的衣裳,不会给他们机会告诉别人他们的身份。有没有看见那些匠人的眼睛?里面藏的仇恨被复仇之火点燃,变成了带毒的烈焰。”
桑远远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时失语。
幽无命缓声道:“折磨那两个曾经的监工,令他们有苦不能言,有冤不能诉,将变成这些匠人余生最大的快乐源泉,那样的快乐,甚至超越他们未被捉到地底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
“小桑果,我真不愿你的眼中,装进人世阴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地染上了一种诡异的缥缈的威严。
像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祇特有的漠然与慈悲。
桑远远心弦颤动,久久失语。
幽无命闲闲地挽着缰绳,在这些富丽堂皇的殿宇之间游走。只见那些彻底完工之处,殿壁和銮柱之上还细细地漆上了色泽明丽的彩绘。到时候只要将家私搬进来,便是一处富贵安乐窝。
桑远远皱紧了双眉:“这些匠人,便是历年来‘失踪’的那些青壮年吧。”
一个州国那么大,每一年,都会有数不清的人因为各种意外而人间蒸发。谁又会想到,其中有那么一部分,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下,没日没夜地劳作。
幽无命揉了揉她的脑袋:“带你看点开心的!”
缰绳一挽,短命一个急刹,穿过了几处无人的廊道,来到一处开凿声特别整齐的宫殿外。
幽无命把她从短命背上抱了下来,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嘘。”
桑远远听见,敞开的殿门之中传出节奏明快的‘啪啪’声。
开凿石壁的‘叮叮’声极有韵律,都在跟随那击掌的节拍。
击掌声停住。
“今日就到这里!诸位辛苦啦,合作愉快,合作愉快!来来来,领馒头喽——今日,我的例份猪头肉不小心又掉到了某一只馒头里面,来来来,看看谁最有口福,捡走了我今日那丁点可怜的油水!”
桑远远怔住,扒着巨大的精致石门向殿内望去。
只见说话的是一名监工,模样看着与方才被幽无命倒饬过的那两个也没什么大区别。他站在一筐白面馒头边上,耷眉怂眼,把一只只馒头递给陆续挪移过来的工匠们。
很快,就有一名匠人吃到了猪头肉馅。
他把手里的半个馒头高高举了起来,周遭的匠人们纷纷露出了羡慕且友善的笑容。
监工抱着手,站在一旁眯眼笑。
场间一片乐融融。
桑远远偷眼望着,脸上不禁也露出了微笑。
幽无命愉快地揽住她,继续向前掠去。
“你怎知会有心善的监工?”她惊奇地问。
“傻果子。”幽无命很自然地说道,“人便是这样,什么样的都有,只要数量够多,你便会在其中找到任何一种人。这一类,其实还挺常见的。你别以为他傻,他聪明着呢,他手下的进度,必定数一数二。”
桑远远略微失神地看着他。
她想,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格局’,他见过太多人、太多事,拥有太大的地域,这让他的脑海中储存了极丰富的经验,面对任何事情时,心中都大致有数,自然便有了雍容气度,以及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运筹帷幄。
“怎么了?”他垂眸看她。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厉害。”她诚挚地说道。
幽无命的黑眼睛里立刻溢满了笑意,脸上偏要装作若无其事,嘀嘀咕咕道:“这有什么。小桑果,你肯定猜不到,这人放在馒头里面的猪头肉,其实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还是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桑远远‘噗哧’笑了起来:“我一点儿都不关心他的猪头肉是多是少。不过幽无命,你知道短命已经很饿了么?”
短命:疯狂点头。
幽无命:“……”
他决定向这位待人友善的监工致敬。绕了几个弯,寻到了近处的监工住所,循着猪头肉的味道找到了他藏在灶上温着的那一大盆猪头肉,让短命吃了个满嘴流油。
吃罢,幽无命顺手从人偶的布袋中取出两粒土灵固玉晶,抛进了那只被短命舔过的油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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