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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明王十一年。

    九江城外二十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拼杀。鲜血侵染的土地上尸横遍野,烧得残破不堪的军旗斜插在堆叠的尸体之中,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个赵字。

    腥臭的气息引来了附近的豺狼,三五成群地逡巡着。除了豺狼,还有好几个不怕死的百姓,在满地的尸身中寻找着值钱物什,指望能捡些财帛给家里受饿数日的妻儿开个小灶。人与狼在这人间地狱中各取所需,竟然相安无事。

    两个穿破旧布衣的女孩儿小心翼翼地在尸堆中翻找着,其中一个女孩用衣襟兜着找到的碎银和玉佩,她点了点怀中的财物,喜滋滋地对另一个红衣女孩道:“小姐,你瞧这些该够我们好几个月的开销了吧?”

    “够了,就这些吧。”被称作“小姐”的女孩却丝毫没有点儿小姐的模样,经年累月的颠沛流离将她原本稚嫩的脸庞打磨出了坚毅的线条,衣裳打着补子,一双布鞋虽然干净,却连原本的鞋根儿都磨平了。

    红衣女孩道:“小清,我们趁着战乱大发不义之财实属不该,无奈兴儿念书和四处打点救人都需大量钱财,你我又身无长物,只好出此下策了。你随我一同祈祷,希望这些亡魂能早日超生吧。”

    说罢,两人合十下跪,红衣女孩将采来的雏菊摆在一具无名尸首身旁,默念道:“妘泠力量单薄,无法替所有烈士收敛尸首,但愿你们能早日安息,极乐之地,该无战乱。”

    叩首罢了,妘泠站起身,却听旁边的小清尖叫了一声:“小姐救命!有鬼啊!”

    小清惊恐地跌倒在地上,怀中的财帛撒了一地。妘泠回头一看,只见尸堆中伸出了一只血手,正抓着小清的脚踝。小清一边尖叫一边死命地挣开那只手,躲到了妘泠的身后。血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了几下,却又无力地落在地上,不动了。

    妘泠咬咬牙,将堆在上方的尸体推开,露出了那只血手的主人。那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小伙,穿着沉重的铠甲,一支箭从他的左胸贯穿,带出暗红暗红的血液。妘泠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不由感叹道:“都伤成这样了,居然还能活到现在,倒也真是个奇迹。”

    赵嘉铭再次醒来时已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夜。

    恍恍惚惚之间,他只觉浑身疼痛,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剑,却是空荡荡的,心里不由一惊,蓦地睁开眼来。出乎意料地,他的面前没有了刀光剑影,没有了那日血色一般的夕阳,只有一帘轻曼的床帏,和帏外打扮得像乡下土妞一样的小姑娘。

    他挣扎着起身,却支撑不住又倒了下去。妘泠听见动静,忙过来按住他,道:“你别乱动,你中了毒箭,能捡回条命就不错了,没个两三月下不了床的。”说着又扬声招呼道:“小清!去把汤药热来。”

    赵嘉铭抓住妘泠的手臂,急急问道:“九江现在战况如何?”

    妘泠安慰道:“你放心,几天前的大战之中许军主力被雍江联军击溃,现已退守江北,许军大势已去,估计过不了几天便会退兵了。”

    “我们……胜了?”赵嘉铭张大了嘴,仿佛不敢置信,“那九江城外……”

    “九江城外那支作为诱饵的军队被许军围歼,已经全军覆没了。多亏这队人马的调虎离山,雍江联军才能一举攻下许军大营。”妘泠道。

    赵嘉铭捂着胸口的手紧了紧,血气倏地上涌,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原定的计划应是他率领五千兵士作为前锋,引敌军进入伏击地带,再由大队援军从两侧包抄合围……

    但是援兵没来。一个也没有。

    赵嘉铭皱着眉,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清楚,却也似乎不愿想清楚。

    小清端着药碗进来,见他醒了,好奇地凑近了瞧他,“我还抱怨我们家小姐捡了个死人回来,没想到你居然活了。喂,你叫什么名字?喂,问你呢!”

    他心里正无限烦闷,随口应了声:“赵嘉铭。”

    小清笑了,“你说什么大话,赵嘉铭可是江国的司马兼上将军,又怎会是你这样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赵嘉铭闭上眼,懒做任何解释。

    小清跺了跺脚,道:“小姐!你瞧他!咱们救了他,他一句谢谢都没有,还敢摆脸色呢!要我说,就该把他留在那喂豺狼!”

    妘泠也不恼,将药碗往床边一放,慢条斯理地道:“那箭尖上的毒很烈,你要是不想下半辈子变残废,就自己把药喝了。”

    赵嘉铭听言心里有些发憷,好生道了句谢,乖乖端起药碗咕咚了一大口。

    “哇,这么苦——你这是什么药啊……”赵嘉铭龇牙咧嘴地叫道。妘泠冲小清眨眨眼,小清促狭地一笑,两人充耳不闻,转身便走。

    赵嘉铭瞪眼看床顶看了三个晚上,终于想明白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他被当成了弃子。

    他——江国原司马兼上将军赵琮的独子、举国引以为傲的军事奇才、少年将军赵嘉铭,被雍江联军当成了一枚舍车保帅的棋子,扔在了九江的战场上。

    现在所有的人,大概都以为他死了吧?战争胜了,该是举国欢庆,除了家人,没有人会记得他,没有人会为他掉一滴泪。

    一想到这里,赵嘉铭就觉得心里堵得慌,真想绝食死掉算了。

    妘泠敲门进来了,手里端着半只烧鸡。“醒着呢?瞧你这几天胃口不好,我叫小清上街买了只烧鸡,你尝尝。”

    赵嘉铭赌着一肚子气,摇摇头:“吃不下。”

    妘泠眼珠一溜,将烧鸡放在桌上,抱臂道:“赵大将军,我们这儿可不是将军府,没有好吃好喝的伺候你。今天的午餐就这些,没别的了,吃不吃随便你。”说罢也不理他,转身便出去了。

    赵嘉铭又盯着床顶发了会呆。烧鸡的香气在他的鼻尖绕来绕去,像被抛弃的情人一般与他的意志纠缠不清。赵嘉铭终于很没骨气地咽了口唾沫,挣扎着支起上半身,伸手去够桌上的烧鸡。

    一道白色的身影轻灵地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桌上。赵嘉铭的手愣在半空,却见是妘泠养的一只白猫,一边扭头看着他,一边探头嗅了嗅他的烧鸡。

    “去!去!”赵嘉铭朝白猫挥了挥手,无奈隔着距离,白猫与他小眼瞪大眼,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眼看午餐要落入猫口,赵嘉铭费力地将一只脚挪下床,一个不稳,便整个儿从床上摔了下来。白猫见状,叼起一块鸡肉一溜烟儿地蹿没影了。

    “真是虎落平阳被猫欺啊……”赵嘉铭捂着伤口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抓起剩余的一只鸡腿狠狠塞进嘴里。

    好不容易爬回床上,赵嘉铭已疼得出了半身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他忙双眼一闭,装作睡熟。

    推门进来的是妘泠和小清。妘泠看了看赵嘉铭,又看了看桌上的空碗,不禁抿嘴一笑。

    “小姐,我们已经打探清楚了,许明王明日就将班师回镐京,运送军械的后勤队伍也会在清早随大军撤离,要救妘煅,今晚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小清压低了声音道。

    “看守他们的共有几个监工?”妘泠问道。

    “晚间值守的监工也就四五个,怕就怕惊动其他的人。”

    妘泠蹙眉想了想,打定了主意,道:“这样,到了晚间,你和妘仪去许军军械库放火,将那些人引开,我再带人趁机施救。”

    赵嘉铭尖着耳朵听着,忽然睁开一只眼,冷不丁丢了句:“我说小妹妹,你们别想不开去送死,军械库那种守备森严的地方,就你们几个,只怕火还没放就被人抓起来咯。”

    妘泠见他醒着,小小地惊了下,但很快恢复平静道:“我如何不知此行艰险?但那人是我朋友,又因我家之事而家破人亡、充军为奴,若我不能还他自由之身,又有何脸面存活于世?”

    “哇……有这么夸张吗?”赵嘉铭好奇地打量着她,忽然发现眼前的小丫头虽然衣着破旧、素面朝天,却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质,像星星散发的光芒,并不耀眼,却近乎固执地照亮着她守护的每一寸天空。

    赵嘉铭眨了眨眼,收回了目光。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玦,道:“你拿着我的信物,去江国大营找姬符。他是我的副将,你可向他借兵,无需太多,五百便可。许军新败,最怕的就是联军乘胜追击。许军军械库距离中军大营应该还有约莫十里地的距离,你着十名兵士在大营方向放火烧山,军械库的守兵看见火光,必然以为敌军来袭,方寸大乱。你只需派四百名兵士藏于军械库外隐蔽处射箭,再着人呼喊‘雍国大军突袭中军大营了’,许军便可不战而溃。到时你再带百名兵士救人即可。懂了没?”

    妘泠闻言与小清击掌雀跃,妘泠欢喜道:“太感谢你了!”

    赵嘉铭撇了撇嘴,道:“你们死了可就没人照顾我了,我才不是帮你们。”

    小清扬眉笑道:“看你这嘴犟脾气臭的,人还是挺不错。”

    妘泠上前欲接过玉玦,赵嘉铭却忽然把手收了回去,他歪头打量着妘泠,嘿嘿笑道:“要我帮你们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要救的那位,又是什么来头?”

    妘泠伸出的手滞了滞,赵嘉铭扯了个鬼脸:“快说实话,不说我不帮你们了。”

    妘泠敛了笑容,叹道:“实不相瞒,我是郧国的云梦公主,亡国之后流落他乡。我要救的那人,是吾国丞相之子妘煅,丞相大人因不降许国,被发配边疆,染病而亡,我绝不能让妘煅有同样的下场,我必须救他出来。”

    赵嘉铭若有所思地瞧着她,忽然笑道:“我叫你说实话你就真说实话?你这样的身份,随便告诉别人很容易遭暗算的,你就不怕我卖了你?”

    小清心急地上前一步,“你敢!我现在就把你丢回去喂豺狼!”

    “急什么,我开玩笑的。”赵嘉铭粲然一笑,抬手将玉玦抛给妘泠,“拿去。你取纸笔来,我修书一封给姬符,否则他还不一定会借兵给你。”

    待妘泠和小清走了,赵嘉铭便在床上歪了个舒服的姿势。胸口的伤仍然随着呼吸刺拉拉地痛,过了几天也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箭尖偏离心脏仅仅两寸,硬是让他从阎王爷那瞒天过海地逃了一命。大战已胜,所以赵嘉铭并不着急——既已劫后余生,伤或早或晚总会好的。

    闭目养神间,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长姐!长姐!”

    赵嘉铭偏头一看,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从房外探进头来,一双机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认出那是妘泠的弟弟,便招手叫他过来:“兴儿,你姐姐出去办事了,要很晚才回,来,哥哥陪你玩会。”

    妘兴听言,蹬蹬蹬地跑到他床前,歪着头问道:“赵哥哥,你懂兵法么?”

    “嗳,还是你有眼光,要问兵法,你可找对人了。”赵嘉铭得意道。

    妘兴乐了,忙将手中书卷递给他:“那太好了,我读《孙子兵法》,有许多地方不懂,还请哥哥指点一二。”

    赵嘉铭接过兵书,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批注,所有存疑之处皆用朱笔圈画了,不由诧异道:“你这么小年纪就看这么艰深的书,看得懂吗?”

    妘兴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一知半解吧,哥哥你能教我么?”

    赵嘉铭摇头叹了口气,道:“你才这么点大就叫你看这些书,你姐真是虐待你。”

    “姐姐很累。”妘兴认真地道。

    “嗯?”赵嘉铭没有会意,只觉得这种一本正经的表情出现在一个六七岁小孩的脸上,有些滑稽可笑。

    “姐姐很累。”妘兴又重复了一遍,“所以兴儿想早点学成长大,为姐姐分忧。”

    赵嘉铭怔了怔,这一家子人,都是这么拼命的么?

    他终于没再说什么,翻开兵书从头开始与妘兴细细地讲解起来。

    很快便到了晚间。

    妘泠和小清回来得比预想的要快。一行人欢欢喜喜地进了屋,赵嘉铭见她俩身后跟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灰扑扑的衣服,长得一脸儒生像,想必便是妘煅了。

    赵嘉铭撑起半截身子,笑道:“看样子挺顺利啊。”

    小清喜笑颜开地道:“可不是,姬符将军听说我家小姐是你的救命恩人,二话不说便亲自率了一千兵士帮我们救出了妘煅。”

    说话间,一名身着铠甲的男子大步走到床前,单膝跪地,道:“末将来迟,请将军恕罪!”

    赵嘉铭见了姬符,沉下脸问道:“九江一役,究竟是怎么回事?”

    姬符叹道:“雍武王临时改变作战方针,末将也是无能为力。好在将军死里逃生,末将明日一早便派人护送将军回京。”

    “雍国实在欺人太甚!”赵嘉铭气得扯动伤口,疼得咝咝地叫,他烦躁道:“好了,你先下去吧。明日回去,我可得跟雍武王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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