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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渐渐浮起一层微晕的水气来——于是他大着胆子,倾身过去吻住了那双肖想了许久的唇。
情情爱爱,耳鬓厮磨。值了,他想,——便是在这一刻就死了也值得——
只是生既不易,死又哪里会是口头上说说就了了的?
待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他方觉得如坠冰窖,周遭俨然已成人间炼狱。
他简直是崩溃地听着阿玛冷笑的言语——“你太心慈手软了,少不更事,没懂我的意思。不过不要紧——早在出行前我就布置好了的,诅咒镇魇之物就埋在直郡王府——想扳倒我,呵!我自然是得拉着他一起趟这起浑水的了!”
他浑身颤抖,简直像是没听明白一样。
“——知道为什么定要让你用那雪缎做娃娃么——没错,上贡内造赏给娘娘们的,今年的本就少,德良二妃都未取,只惠妃与宜妃得了,明白么?——不管那雪缎最后用在了什么地方,老大和老八老九他们是跑不了的!”
——雪缎。
那一日,他轻笑地抚着弘昱雪白的里衣,然后一点点解去:“雪缎柔滑,却比不得某人肌肤胜雪的一半儿美。”
“老三那边儿?没脑子的东西,爷就专等着他去告那一状呢——”胤i挑眉冷笑,“你说,这算不算得是一箭双雕的良策?”
弘皙垂着头,没有回答——当然,胤i也并没有在等他的回答。
“爷可不一定就……但是老大他,这一辈子是甭想出来了。”
——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十五日,胤祉奏大阿哥利用喇嘛诅咒废太子,并搜出镇魇物,命拘执皇长子,革爵,幽禁其府。
弘皙大病一场,并从此再也没能见到弘昱——听说,后来他才听说,从搜查直郡王府找出巫蛊之物的那一日起弘昱就病倒了,来势汹汹病如山倒,根本起不了身不说,简直已经水米不进。
次年,胤i复立为太子——然而“自由”了的弘皙并没有能去看弘昱一眼。
这次拘着他的,是太子妃石氏——原来所有一切他自以为隐瞒得极好的秘辛,她都一一看在眼里,然后,默不作声地动了手脚。
本来也许弘昱还会相信自己,可是……她却有办法使得弘昱相信,自己刻意地接近他、欺瞒他,只为了这一天的栽赃陷害与尽数背弃,只为了太子一方的东山再起。
“要你向阿玛学习,不是让你什么都学的!”高高在上的嫡母丢下这样淡淡的一句,就足矣粉碎了他的全部信念。
而他——自然了,又有什么颜面再去找弘昱呢?
他想要对他解释的啊,他想弘昱一定不会不信他。他拼了全力逃出去,满身狼狈地来到设了看守的昔日的直郡王府,然后看见满眼刺目的红。
连看守的兵士们都在津津乐道着,府里头的大阿哥弘昱娶妻赫舍里氏——落难之际,竟还有心思办这一场喜事?
他怔愣良久,直到毓庆宫的侍卫礼貌而不容抗拒地找了过来:“大阿哥,请回宫吧。”
——是啊。
他忽然明白过来,弘昱……已经,不要他了。
那么,是不是,不要再见为好?
他麻木地做着一切事情,白日里朝堂上听政议事,夜间回到房里就是温香软玉夜夜笙歌,却总也填不平了心底隐隐的某一处伤痛。
五十一年再废太子的时候,他已经没有表情了——见到阿玛,也是一样的面色淡漠,诸事不惊。
这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过得够了——却还要继续过下去。
不断有人说着,皇长孙甚贤,或许太子还会再立;那一日皇玛法抖着这样的一份密折,问他说:“你怎么想?”
他跪下去,结结实实叩头道:“弘皙不敢。”
——再也不是当初倍得疼爱恃宠生娇,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乖巧孙儿。
他人生中的第二次大恸却在这时来临,突兀地一个焦雷顶头劈下来——康熙五十七年正月十三日的咸安宫,虽然幽禁虽然落魄虽然阿玛仍然没有出席,但好歹还是很有过年的气氛,小儿子还嚷嚷着过两天要去看花灯。他正要微笑着应下,忽然手一抖,满满的一杯酒都洒在了身上,不得不起身去更衣。
然后,等他换罢衣裳回来——也不知是谁,已经跪在了门口报说:“大皇子府上弘昱阿哥病殁了。”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那一刻他的心情——一瞬间所有悲喜都弃他而去了,终于,终于,终于他长长短短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牵挂和最爱重的那个人!
他怒吼:“查!给爷查!好端端的人呢,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这才过了多久,这才刚刚几年——?分别的第十个年头才刚刚来到,他又怎么能信,那一个人已经突如其来地撒手人寰!
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福晋皱眉道:“这不是很早就……当初弘昱阿哥成亲,为的不就是冲喜么?都说是冲好了,实际都知道,不过吊着一口气罢了,人也时昏时醒的不中用,白白多遭了这几年罪——啊!”
他一巴掌打了过去,把那个出言恶毒的女人掀翻在地;堂上顿时大乱,石氏怒冲冲地指着他:“反了,反了!我养你这许多年,到头来竟还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他漠然道:“我倒宁可我反得早一点。”
一路奔走——十年来只要有机会便总会经行过的这一处宅邸,十年来日日遥望却总没有勇气近前的那一间屋子,十年来日思夜想却从不敢真真切切看上一眼的那一扇小窗——他莽莽撞撞地闯过了看守的兵士们走进去,一个人正站在廊下,抬眼看他。
是大伯……苍老憔悴得让他简直不敢认的大伯,当年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意气风发神采威武的大伯——他走了过来,手上递过来一张纸,忽然说:“你来得太晚。”
他抖着手——抖着手,摊开了那张纸,看见那早就深刻在记忆里无法磨灭的笔迹,那时自己还笑他:“你手腕没力气,写的字也只有形没有骨,也只得我勉强看看罢。”
十四个字,仅仅十四个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却恨不得自己从来就不认识。
——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终不归,终不归——抬眼怔怔看着满堂白幡随风舞动,他忽然痛哭失声。
弘昱他,原来一直在等着自己。
然而自己,却来得太迟。
弘皙深恨这个皇位——就是为着这一个至高至深的位子,多少人前仆后继一哄而上,于是又白白搭进去了多少人。
谋反?
江山已经两度移换。
他就像是站在了当年阿玛的位置上,听见上面那人说自己心存反意,一时只觉得好笑。
成者王败者寇,纵然罪名是莫须有,也能被人轻易地坐实——是啊,又有谁会相信,他是真的不屑于那个皇位呢?
可是他不屑的不止是皇位,更是生生死死。
据说自尽而亡的亡魂来生只得入畜生道,这么多年来,他也不过是在熬日子,专等着寿终正寝,好与那个人来生再相逢罢了——不然,又怎会苦苦熬干了这么多年。
——终于可以结束,终于可以了却凡尘一段,终于——可以追随弘昱于地府。
然,他怕是早就等得失望,不愿再等了吧?
……再醒来却恍如一梦!
咸安宫,再熟悉不过的咸安宫,仍是太子一废时的模样。他茫然地起身转了一圈,却看见自己的阿玛坐在梅树下,神情怡然地喝着小酒,一旁的架子上,肥美的鹿肉正烤得“滋滋”冒油。
看见了他,阿玛忽然勾起唇角,一时恍惚又是当年风华绝代万民称道的太子爷:“等会儿你大伯来了,请他进来喝一杯酒。”
他茫茫然应了,却觉得一切都乱了套……
一定是乱了套!
简直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境,大伯……怎么可能会来咸安宫,还要跟阿玛对酌?!
……可是大伯还真就来了。
身姿矫健,目光含笑,比起记忆中却多了几分和蔼的模样。他有点恍惚地行礼迎接:“却才阿玛还说,等大伯来了一定要一起喝一杯……”
“可不是么,哥儿两个总要喝一杯叙叙旧的。方才大伯出门时,弘昱也还念叨说他欠你一顿酒来着。”大伯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径直走向内苑;他愣了一下,忽然全身颤栗得不能自抑。
……!!!!
弘昱!
他的弘昱!他怎么能忘了弘昱!
哪怕就是一场梦也好,至少再去见见他、瞧瞧他,求他原谅自己,让他一辈子给他当牛做马任凭驱使都好……
如果这是上天恩赐的一场美梦,则他但愿长睡不用醒——弘皙咬了咬牙,拔腿就向大门跑去:“牵爷的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