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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部的每一个动作,她肤色上的各种色调,皮肤上的任何阴影,眼睛的各种变化和表情,她面貌上的一切秘密。他浸透了她的特征就像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于是将他视觉采集来的动人心魂的魅力流动移植到画布上,就像一片浪涌,从他的思绪流向笔端;他为此变得忘乎所以,就像是因饱餐秀色姿容而微醺半醉。

    她发觉他陷进了她的情网,对这种游戏感到有趣,当这种胜利越来越明确时,她自己的热情也变得炽烈起来。

    某种新的发展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新情趣,对她则唤醒了一种神秘的喜悦心情。当她听到人家议论他的时候,她的心会跳动得更快起来,而她心里想说——属于从来不会到唇边的那种意念——“他是我的情人”当人家夸他的才华时她快活,而且当人家夸他漂亮时,她也许更快活。当她独自一人,不致因为失礼而给自己找来麻烦的时候思念他,她自以为只是真正找到了一个永远满足于真挚的握手的好朋友。

    他呢,常是在画像的中途,突然将调色板放到了小凳上,走过去将小安耐特抱到了怀里,并且轻轻地吻她的双眼或者发际,一边看着那个妈妈,仿佛在说:“是您,我这样吻的不是孩子。”

    于是,间或地纪叶罗阿夫人不带孩子而单独来了。在这些日子里,大家就几乎不工作,而是谈得更深。

    有天下午她来迟了。天气很冷,这是二月末的时分。和近来每当她要来时一样,奥利维埃早早就回到了画室,因为他总盼她能早些来。在等她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踱来踱去,抽着烟。八天以来,他一直为自己提出过百十次的问题感到吃惊,他自问道:“我是在单恋吗?”他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不曾真正爱过。他有过一些十分热烈的随想曲,也有些较长时期的,但从没有看作爱情。这回他对自己感到的觉得吃惊。

    他爱她吗?他肯定对她几乎不抱欲望,也没有考虑过占有的可能。在此以前,每当一个女人使他喜欢的时候,欲求也就随之涌生,使他向她伸出双手如同去摘一个果实;他的内心深处从不会因为她来不来而搅得焦虑不安。

    对当前这一位,在他心中几乎不曾兴起过欲望,好像是蜷伏了起来,躲在一个更有权威的感情后面,还是模糊隐约的,几乎还没有觉醒。奥利维埃曾相信爱情的开端是梦幻,是富有诗意的热情。相反的,他现在的体验像是出自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而且是实质性的多于精神上的。他焦急不宁,动荡不安,好像忽然之间染上了一种病。然而,这种感染他思绪的心血沸腾,并没有混杂任何痛苦。他不是不知道这种烦恼来自纪叶罗阿夫人,对她离去的思念,对她来临的期待。他没有感到一种将自己生命整个儿向她献出去的冲动;但是她在离开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点什么东西,某种难以捉摸的,不可言喻的东西。什么呢?是爱情吗?现在,他深入到内心深处反省以求弄清,以求弄懂。他发现她是动人的,但是她不符合他盲目的愿望中曾创造过的理想女人。不论谁萌生爱情时都预想过会使他动心的那位女人的精神特征和天赋的外表;而纪叶罗阿夫人虽然使他喜爱不尽,但对他不像是那一位。

    可是为什么她使他受到如此不同的,无止无休的烦恼,比其他的女人都甚?

    他是不是陷进了他久已嗅出来,并且理解了的,她那用卖悄张开的罗网?并且上了她的手法的当,他受了那种女人因求欢的意向而产生的特殊魅力的影响?

    他走走,坐下,又站起来,点燃香烟又立刻扔了;他不时地看他挂钟上的指针,它老是慢慢的用不变的速度走向平常约定的时刻。

    已经有好几次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该用手指一下子揭开凸在那两根转动的金指针上的玻璃,用手指尖将那根长针拨到它老懒懒地走不到的数字上去。

    他觉得好像这样就可以使门打开,用这个诡计让自己在等待着的人上当,催她到这儿来。而后他又禁不住晒笑自己这种固执的,非理性的稚气。

    他终于追问自己:“我能成为她的情人吗?”这个想法对他显得奇怪,没有实现的可能,由于她可能引起他生活中的种种复杂因素,这几乎是不可能追求的。

    然而这个女人使他十分喜爱,于是他结论说:“毫无疑义,我是处于一种可笑状态哩。”

    摆钟敲点了,打点的声音使他颤抖,对他神经的震撼比对精神上的更厉害。他等得这样焦躁,以致迟到的时间在按一秒一秒计算。她经常是准时的;照讲用不着十分钟,就会看见她进来。在等这十分钟过去时,他坐立不安,几乎达到感觉痛苦的程度;接着又气愤她使自己耽误了时间;再后来他突然觉察到如果她不来,他会十分痛苦。怎么办呢?等她!——不——他该出去,这样,她万一来得很晚时,她就会发现画室里空了。

    他该走,但什么时候呢?他给她留下多大的余地呢?是不是还是留下更好,并用几个有礼而冷冰冰的字使她懂得他并不是属于有些人设想的那类人?而要是她不来呢?那么他会收到一封急件,一张短简,等来一个仆役或者一个信使?要是她不来,他该怎么办?这是一天光阴的损失,他无法工作。那么?那么我要去打听她的消息,因为我需要看到她。

    这是真的,他需要看到她,一种深刻的,迫切的,放不下的需要。这是什么?出自爱情?但是在他思想里没有感到,也没兴奋,在感官里也没激动,在灵魂里也没有幻想;但同时确实感到假使这天她不来,他将十分痛苦。

    小住宅的楼梯上回荡起了街铃的声音。于是奥利维埃贝尔坦立时感到自己有点儿气急,而后变得那么高兴;他就地转了一圈,将香烟扔掉。

    她进来了,她只有一个人。

    他立刻变得大胆起来。

    “您知道今天等您的时候,我问我自己什么了吗?”

    “真不,我不知道。”

    “我问我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您。”

    “爱上了我?您发痴了!”

    但她在微笑,而她的微笑在说:“这真好,我真十分高兴。”

    她又说:“得啦,您不是实在话;您为什么开这个玩笑?”

    他回答道:“相反的,我真很认真。我不是向您肯定说我已经爱您,但是,问我自己,我是不是正在处在那种过程中。”

    “什么使您这样想的呢?”

    “是您不在时我的情绪不安,您来时我感到的高兴。”

    她坐下说:“啊!不要为这点小事弄得您这么不宁,只要您睡得好,吃的胃口好,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笑起来说:“假使我吃不下,睡不安呢?”

    “告诉我。”

    “那么?”

    “我会让您太平痊愈。”

    “那真感谢。”

    于是在这个爱情的主题上,他们遣词风雅地调情了一个下午。接着那些日子也是如此。

    她将这些当作一些无关紧要的风趣的诙谐,进门的时候就心情愉快地问他:“您今天的爱情如何?”

    于是他用一种认真而轻松的语调对她说起这场病的进展,和生长壮大中的爱情正连续进行时的一切内心细致体验。向她细细地,从昨晚分别后开始起,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分析;带着教授讲课那种玩笑的口吻。她津津有味地听着,既有点感动又对这段仿佛来自她是书中女主人翁的经历有点儿不安。在用一种文雅无拘的态度逐一诉说完了自己成为被俘者的种种苦恼时,他的嗓子有时会带颤地用一个字或者一个音节来表示自己心中的痛苦。

    她经常追问他,怀着好奇的激动。眼睛盯得紧紧的,耳朵竖得高高的。他这些话听着叫人心里紧张,但却真是动听。

    有几次,当他走到她旁边纠正姿势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想去吻她。她用一个敏捷的动作将手指从唇边抽走,略略皱皱眉头说:“行啦,干活去。”

    他于是开始工作,可是五分钟还没有过去,她就向他提出问题,巧妙地将他引回到他们唯一共同感兴趣的主题上。

    她感到她的心里现在滋生了一些胆怯,她很愿意被人爱,但不要过界。为了有把握不被陷进去,她既担心他过于莽撞冒进,也担心把他丢了,被迫在像是鼓励他之后又要压压他的希望。要是他现在放弃这种温柔的马里佛1式的友谊,停止这种像富含金砂的溪流一样,在滔滔不断的闲谈中,掺杂上许多爱情词汇的作为,她会感到十分痛苦,痛苦得近似心碎。

    <font style='font-size: 9pt'>

    1marivaux18世纪法国喜剧作家,常以过于细腻文雅的笔调描述爱情对话.文风失之做作。

    </font>

    当她为了去画室而从家里出来时,有种强烈激动的喜悦在她的心中泛滥,使她显得兴高彩烈。当她将手放到奥利维埃住宅的门铃上时,她的心由于等不及而嘣嘣跳,在楼梯上,踩在脚下的地毯是她的双脚踩过的地毯中最柔质的。

    然而贝尔坦变得抑郁了,有点儿神经质,容易激怒。

    他变得经常不耐烦,只是随即压了下去。

    有一天她刚进来,他坐到了她的身边,没有开始画像,却问她道:“夫人,不是开玩笑,您现在不能不知道,我真是爱您爱得发狂。”

    她被这场开场白弄得心里发慌。眼看到所担心的危机来了,她想把他止住,可是他不听。他的心里感情泛溢,她只能脸色苍白,发着抖,心烦意乱地听着。他温柔、伤心、痛苦委屈地久久说个没完,什么也没有要求。她让他拉着她的手,将它们捏在他的双手中间。在她不防的时候,他跪到了她面前,用精神恍惚的眼神看着她,求她不要使他痛苦。什么痛苦?她没有懂,也不想去弄懂。看到他在受苦,弄得她自己也处于深刻悲伤造成的麻痹里,而这种悲伤又几乎就是幸福!突然间,她看到了他双眼中的泪水,她变得如此感动,以致说了声:“啊!”准备像抱在哭的孩子那样去抱他。他用一种十分温和的声音重复说:“您瞧!您瞧!我太难过了。”于是一下子,被这种痛苦击倒了!被眼泪感染了,她也抽泣起来,心神迷乱,准备张开的双臂发抖。

    当她发现自已被他紧紧抱住,在双唇上炽热地吻着时,她想呼喊,挣扎,把他推开。但是她立刻认输了,因为她是一边抵抗、一边同意、一边挣扎、一边委身。她一边搂着他,一边喊:“别,别,我不愿意。”

    接着她变得惊惶失措,双手捧着脸。而后,她突然站了起来,不顾拽着她的裙袍哀求的奥利维埃,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帽子戴到头上跑了。

    等到她到了马路上,她觉得自己简直垮台了,两条腿像断了,想在人行道边上坐下来。一辆出租马车走过去,她招呼他停下,对车夫说声:“慢慢走,随您拉着我到哪儿走走。”就跨进了车子,关上了车门,蜷伏在车身里。在拉上了的车窗后面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正好独自想想。

    有几分钟,她头脑里只有车轮的声音和车子的颠簸震撼。她用木然的两眼瞪着房屋、行人、别的马车上的人、公共马车,但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她也什么都不想,好像她在大胆考虑这些事之前先得让自己任时光流走,给自己一个间歇。

    而后,由于她头脑灵敏而且一点不懦怯,她对自己说:“就这么回事,我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妇人。”接着她仍有几分钟处在不安里,感到无可挽回的祸害已成定局,心里惶惶得像一个从房顶上掉下来之后一直还没有活动过的男子汉,只敢猜测是不是他双腿也许已经骨折而不敢去检查。

    但是她并没有在估计到会有的痛苦下傻等。她的心脏在经过这场风波之后仍是安然平静的。经过了这场使她的心灵几乎受不了的冲击后,它仍慢慢地从容跳动,好像丝毫未曾参加她灵魂上的惊惶。

    像是为了听到自己的话,让自己信服,她高声重复说:“瞧,我是个犯了过失的女人。”她良心上的这种叹息在她肉体内没有得到一点痛苦的回应。

    她任凭马车的动作将她摇来摇去,一边重温她在这种严峻形势下,刚才作出的种种论证。不,她没有难过。是她怕想,就这未回事,怕知道,怕明白,怕思考;使她反而像是在使我们不断和自己的倾向意志斗争,在晦暗而看不透的人生里感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宁静。

    也许经过将近半小时这种奇怪的休憩,明白那种被认定的绝望不会来临,她摆脱了这种麻木心态,低声说:“真可笑,我几乎没有难过。”

    于是她开始责备自己,对于她自己的盲目和脆弱,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怒气。她怎能没有预先料到这一招?理解到这一场斗争的时刻应该到了?这个人怎会使她那样喜欢以致自己变得懦弱?在那些最正直的心地里,有时欲望怎会像一阵狂风吹起,卷走了意志?

    可是当她对自己苛责、鄙视的时候,她心中害怕地自问以后会怎样呢?

    她的第一个方案是和画家断绝关系,以后绝不再见。

    她刚要采用这个决定,立刻就有千百种理由来反对它。

    她怎样来解释这次吵架呢?她该怎样对她丈夫说?被人猜疑的事实难道不会遭窃窃私语而后到处流传?

    是不是为了保留面子,更好的办法是面对奥利维埃本人演一场伪善的无动于衷,忘却此事的喜剧,并且指明给他,她已经将这一分钟从她的记忆中、生活中抹去?

    但是她能办到吗?她有这个胆量出场毫不想起过去,面对着这个确实和她分享过迅速而唐突情感的人,用蔑视的诧异口气对他说:“您打算要我怎样?”

    她反复想了很久,看来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决定就这样办。

    第二天她将鼓足勇气到他家里,并且立刻让他明白她要怎样,她严格要求他怎样。从此不许有任何会使她想起这一场耻辱的表示,那怕是一个字,一个暗示,一个眼神。

    经历了挫折之后,因为他也会感到难过,他一定会以一个正直有教养的男人身分,承担他的义务,并且以后就到此为止。

    一经作出了这个新决定,她就告诉了车夫自己的地址。回到家里,她在极度疲劳、渴望躺下的折磨之下,不见任何人,想睡觉,想忘却。关在她的房间里,躺在她的长沙发上,迷迷糊糊,不再想让她的心灵去转这种暗礁重重的念头。

    她准时下去,奇怪自己能如此镇定,用惯常的气色等待丈夫。他抱着他们的女儿出来了,她握握他的手,吻吻孩子,一点也没有受到烦恼的影响。

    纪叶罗阿先生问起她做了些什么。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和往常一样坐着。

    他问道:“那张像好看吗?”

    “很顺利。”

    接着轮到他谈那些他喜欢在吃饭时说的事情:议会里的会议和关于冒牌饲料法律条文草案的讨论。

    这种喋喋不休,平日她忍受得很顺当,这回叫她生气,使她更注意地看着这个庸俗夸夸其谈的男人,他喜欢的就是这一套;可是她带笑地听着,和蔼地答话,而且比平常更亲切,对这些凡夫俗子的言谈捧得更甚。她一边看着他想道:“我在骗他,这是我的丈夫,而我在骗他。奇怪吗?再也无法阻挡那件事了。再也消除不了那件事了!我闭上了眼睛!我有几分钟同意过,仅仅几分钟,同意一个男人的吻,而我就成了一个不再诚实的妻子。仅仅我生命中的几秒钟,不能自己的几秒钟就带给了我这个无可弥补的、如此严重、如此短促的卑鄙行为,一桩罪行,一件对一个女人说来最大的耻辱而我没有感到一点儿痛心。假使有人在昨天晚上告诉我这件事,我不会信,假使人家对我断言会这样,我会立刻想象那时将内疚得要命,那样今天我该会悲痛万分。可是我没有,几乎没有。”

    纪叶罗阿先生和往日每天一样,吃过晚饭就出去了。

    这时她将她的小女儿抱到了膝上,一面亲,一面流泪;她流出的是老老实实的眼泪,出自道德心的泪,但决不是心田里的泪。

    可是她几乎没有入睡。

    她在房间的黑地里格外苦恼,害怕。画家对她的态度会对她造成的种种危险;苦恼明天还得去见他,还要瞧着他的脸对他说的那些话。

    早早起来,整个早晨她都坐在她的长躺椅上竭力推测她害怕的事,她该回答的话,准备好对付各种意外情况。

    她很早就出了门,为的是在走时还可以想想。

    自从昨晚以来,他几乎没有盼她来,而是问自己和她面对面时该怎么办。

    自她离开后,他没有敢阻拦而让她逃走之后,他独自呆着。虽然她已经走远了,他仍然听到她的脚步声,她袍裙的声音,被一只惊惶的手推得来回碰撞的门声。

    他仍然站着,满心炽热沸腾地打心里高兴。他得手了,她!在他们之间已经沟通了!这能行吗?经这一次胜利的奇袭他开始慢慢回味,为了更好的品尝,他几乎是躺地坐到了那张卧榻上。

    他在那儿呆了很久,一心想的是她成了他的情妇。而在他们之间,在他和这个他如斯向往的女人之间,暗暗系在他们彼此之间的神秘联系已存在。他整个儿仍在颤动的肌体还保留着两唇相接瞬间的敏锐回忆,在那一刹之间,他们的身体曾相接相混,为生命的大战栗而共同颤动。

    这天晚上,他根本不出去,为的是沉缅于这种心情之中;他早早就寝,为幸运而心情激奋。

    第二天刚一醒来,他提问自己:“我该干什么?”对一个轻佻女子,一个女戏子,他也许送一把花乃至一件首饰;但对这个新情况,他的举棋不定中冥思苦想。

    肯定的,他应当写信。写什么?他乱涂乱画,删删改改,起草了几十封,可是他觉得都像是伤人带刺的,讨人厌的,可笑的。

    他希望用优美动人的辞汇表达他内心的感激,他疯狂恋情的激荡,献出他无尽的忠诚;可是他找不到可用来描述这些热情的,充满情调内容的词汇;只有一些熟知的句子,庸俗粗野幼稚的词组。

    于是,他放弃了写信的想法,等到画像的时间快过的时候,尽管他想她不会来,但他仍然决定去看看。

    于是他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兴奋地对着画像,嘴唇痒痒地想贴到画幅上她的某些落定了笔的部位。他不时地从窗户里朝街上看。任何远处的裙袍出现都使他心跳。几十次他相信认出了是她,可是当那个被看到的女人走过以后,他就坐了下来,像是遭骗了以后那样丧气。

    突然他看到她,但不敢确定,又拿起望远镜看,认清了是她时,激动得心烦意乱,于是坐了下来等她。

    当她进来时,他一下子跪下来想抓住她的双手,可是她猛然将手抽走。当他仍然匍匐在她的脚下惶恐不安,两眼看着她的时候,她傲慢地说:“您这是干吗?先生,我不懂您这种姿势。”

    他结结巴巴地说:“唉!夫人,我求求您”

    她生硬地打断了他:“您起来,您太可笑!”

    他心慌意乱,站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道:“您怎么啦?别这样对待我,我爱您!”

    这时,她用几个短促干燥的字对他说清了自己的主意,控制了局面。

    “我不懂您要说的是什么!永不要对我说什么您的爱不爱;否则我将离开这间画室,决不再回。那怕您只是一次忘记了我来这儿的条件,您就永远不会再见到我。”

    他瞅着她,为这一种没有料到的强硬态度弄懵了;明白过来之后他低声说:“我听您的,夫人。”

    她回答道:“很好,但望您如此!现在工作吧,因为您这张画花的时间够长的了。”

    于是他拿起了调色板开始画起来。可是他的双手发抖,两眼发矇,瞅着却看不见;他感到心痛,直想哭。

    他试探着和她说话,可是她很少回答。每当他试探地对她的脸色上说一句殷勤话时,她用一种干脆的调子止住了他;这种调子是那些一下子将爱转为恨的狂热的人才能有的。这在他的心灵和躯体中形成了一种巨大的震撼,而且没有过渡阶段,他立刻恨上了她。是的,是的,就是这样,这个女人。她和其他的女人一个样,她也是的!为什么不是呢?她是做作的,多变的,而且和别的女人一样软弱。她用妓女的狡猾吸引他,诱惑他,想法子耍他而后什么也不给;挑逗他的目的是拒绝他,对他用上了那些胆怯的骚情动作,像是随时可以脱衣,当男人不急于性的追求时,她们赶走他就像赶马路上的狗。

    总之,算他活该;他已经得手,他逮住了她。她可以洗干净她的身体,她可以傲慢地答复他,可是她什么也忘不了,而他会忘记,他。真的,他要是让自已被这种情妇绊住,会闹件大傻事,她会用漂亮女人反复无常的唇齿,把我的艺术家生涯毁了。

    他想如同在那些模特儿面前那样吹吹口哨,可是他感到自己神经越来越紧张,又担心会干傻事,他用有约会的借口缩短了画像的时间。当他们相互告辞时,他们自认为相互间的距离比在莫尔特曼公爵夫人家相遇的时候更拉远了。

    等她一走,他就拿起帽子和大衣走出去。一轮冷日挂在朦朦的蓝天上,给城市投下了苍白的虚弱无力而凄凉的光。

    他用快步气冲冲地走了一程,在横冲直撞了一些行人之后,对她的愤懑转化成了悲伤和惋惜。在他一再回想了自己对她的种种谴责以后,再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女人时,他又想起了她多美丽动人。和好多根本不愿承认的人一样,他也一直在做实现吹着口哨;有人极力向它扔石子,却都达不到一半的距离。但是那条哈叭狗再也不肯移动,并且用愤怒的态度向着岩石狂吠。

    基督英开始有点发抖了。想起那畜生会炸破了肚子,她竟感到一种可怖的恐惧;她全部的兴头都消散了;她想走了;她动着气,焦急得浑身颤动,吃着嘴重复地说道:“噢!老天!噢!老天!它一定会死哟!我不愿意看!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们走罢!”

    波尔布来第尼本坐在她旁边,他站起了,后来,一个字也不说,使出那双长腿的全部速度,向着那个石头堆跑下去了。

    好些惊骇的叫唤从许多人的嘴里迸出来了;一阵激浪式的恐怖之感动摇了群众;哈叭狗瞧见了这个长个儿对着它跑过来,它就躲到了岩石后面。波尔向那儿追过去;哈叭狗又转到另外的一边,于是他和它绕着岩石跑了一两分钟,来来去去,时左时右,活像正在那儿捉迷藏一样。

    看见自己终于撵不上哈叭狗,青年人提步向着山坡走上来了,那条狗重新生气了,又开始狂吠起来。

    这个呼吸迫促的莽撞青年回来时,他接受了好些怒气叱责的声音,因为一般人对于曾经使他们发抖的人是绝不饶恕的。基督英恐慌得透不过气来了,两只手抚着自己那个跳得很急的心脏。她的头脑糊涂得使她问道:“您没有受伤罢,至少?”共忒朗生气极了,嚷着:“他发狂了,这个家伙,他素来只干这样的糊涂事;我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傻瓜。”

    但是地面波动了,震动了。一个怕人的匉訇声音摇动了整个地区,并且在山里打雷似地响了一两分钟,由于回声作用,如同有多多少少的炮声一样重复地传着。

    基督英只望见许许多多石头像雨一样落下来和一根泥土柱子升到空中又垮在地上。

    立刻,山上的群众像一阵波浪似地冲到山下了。一面发出好些尖锐的叫唤。厨子们部队蹦起来打滚似地下了小丘,把那个由玛尔兑勒领着下山的喜剧演员部队扔在后面。

    三柄凑成了三色国旗的阳伞,几乎在那阵下坡的动作中间被人冲走了。

    所有的人全跑起来了,男人、女人,农人和资产阶级。有的摔了交又重新爬起来再跑,而刚才因为害怕退缩到公路两旁的人流,现在互相对着走又可以在爆炸处所碰头了。

    “我们等一下罢,”侯爷说“等到这种热闹劲儿冷一冷,我们再去看罢。”

    工程师沃白里先生刚好费了好大的劲儿站起来,回答道:“我呢,我就由小路回到镇上去。在这儿,我没有一点什么可做的了。”

    他和大家握过手,点过头,就此走了。

    何诺拉医生早已不见了。大家就谈到了他,侯爷向他的儿子说:“你认识他只有三天光景,然而你不断地嘲笑他,将来你是终于要得罪他的。”

    但是共忒朗耸着肩膀:“喔!那是个智慧的人,一个善意的怀疑主义者,那一个!我对你保证他一定不会生气。遇着我和他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从他那些病人和矿泉做开端,来嘲笑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物。倘若你偶然看见他因为我的嘲笑而生气,我一定邀请你到戏园子里坐一次包厢来处罚我自己。”

    这时候,在山下,在那个已经消灭的石头堆的原来位置上,扰攘的情况是达到极端的了。广大而且激荡的群众,互相拥挤,波动,叫唤,显然是惹起了一种意外的情绪,一种意外的惊惶。

    昂台尔马始终是爱活动的和好奇的,不住地说:“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共忒朗声明亲自去看,他就走了,这时候,基督英已经是漠不关心的了,她默想:只须那根火绳稍许短一点,她身边那个长个儿痴子就可以断送生命,被那些石头碎片割开肚子,而他的动机正因为她当初害怕一条狗断送生命。她揣度那个人在事实上应当是很激动的和热情的。因为他一下听见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表示一个指望,就那样不顾理智地冒着生命的危险干起来。

    大家望见好些人从大路上向镇上跑着。侯爷这时候也暗自问着自己:“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昂台尔马忍不住了,他拔步从山坡上走下去。

    共忒朗在山下用手势教他们下来。

    波尔布来第尼向基督英问:“您可愿意挽着我的胳膊走下去,夫人?”

    她挽着那只使她觉得是铁一样的胳膊了;后来,她的脚在晒热了的草上滑着,她就如同靠在一段栏杆上面一般,带着绝对的信心靠在他的胳膊上了。

    共忒朗迎着他们走过来,高声说:“那是一道泉水。火药炸出了一道泉水!”

    后来他们走到群众当中了。这时候两个青年人,波尔和共忒朗走到头里,推着那些看热闹的人,把他们分开,并且不管他们的叽咕,替基督英和她的父亲打开了一条道儿。

    他们在一滩乱七八糟的、尖的、碎的,被火药熏黑的石块当中前进;末了,到达了一个满是泥浆的水荡跟前,水是不断翻腾的,通过看热闹的人的脚底下向着小河里流。昂台尔马已经在那儿了,他先头用了种种巧妙的方法,种种被共忒朗称为他所独有的方法,穿过了群众当中,现在他用一种深沉的注意瞧着那道泉水先从地面涌出来再随着地势流走。

    何诺拉医生站在他的对面,水荡的另一边,用一种不快活的惊异神气也瞧着泉水。昂台尔马向他说:“应当尝它一下,也许是矿泉。”

    医生回答:“它一定是矿泉。这儿的泉水,无一种不是矿泉。将来不要多久,泉眼的数目一定会比病人多。”

    昂台尔马又说;

    “不过必须去尝它。”

    医生简直不很考虑这一点:“至少应当等到它澄清了以后。”

    那时候,每一个人都想看看。那些站在第二排的人把站在第一排的挤得站到了烂泥里。一个孩子滑倒了,使得大家都笑了。

    阿立沃父子俩都在那里,用庄重的神气瞧着这件意料不到的事情,还不知道他们应当对泉水怎样安排。父亲是干枯的,一个瘦长的身子顶着一个全是骨头的脑袋,一个没有胡子的农人式的神气严肃的脑袋;儿子更比父亲长,一个长得异常的个儿,但是也瘦,嘴上两撇胡须,同时像是一个兵又像是一个种葡萄田的。

    泉水里的气泡像是增多了,它扩大了体积,并且渐渐澄清了。

    观众当中起了一个波动,立刻就看见拉多恩医生端着一个玻璃杯子露面了。他冒着汗,喘着气,望见他的同行何诺拉医生如同一个首先身入敌垒的将军似地,一只脚踏在新发见的泉水边儿上的时候,他发呆了。

    他喘着气问:“您可曾尝过它?”

    “没有。我等到它澄清了再说。”

    于是拉多恩医生舀了一杯泉水,并且用着专家们品酒的那种深沉的神气尝着它。随后他高声说:“上等啊!”这东西本来并没有误他的事;后来,他举起杯子给他的竞争者说:“您可要?”

    但是何诺拉医生是坚决地不爱矿泉的,同为他带着微笑答复:“谢谢!只须您品过就很够了。我深知它们的味道。”

    他本来深知它们的味道,一切矿泉的味道,他也赏识它,不过用的方式是不同的。随后,他转过来向阿立沃老汉:“那抵不过您的好出品。”

    老汉受到恭维了。

    基督英看得够了,并且想走了。她哥哥和波尔又来重新穿过群众替她打开一条道儿,她靠在她父亲的胳膊上跟着他们走。她忽然滑了一下,几乎摔交了,后来瞧着自己的脚,才发现自己踏过一块血迹模糊的肉,肉上满是黑毛,又被烂泥裹得滑溜溜的;那正是被火药炸碎又被群众蹂躏的哈叭狗儿的残骸。

    她呼吸迫促了,懊恼得忍不住流泪了。后来她用手绢子擦着眼睛,一面喃喃地说:“可怜的小畜生!可怜的小畜生!”她什么也不理会,她只想回家,只想关上房门去躲避。这一天,开场那么好,而对她说来结局却这样恶劣。是一个预兆罢?她那颗痉挛的心突突地大跳了。

    在大路上,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人了,后来他们望见前面有一顶高型大礼帽,和两幅像是一对黑翅膀一样招展的大礼服的衣襟。原来是盘恩非医生,他得到消息最迟,现在他正跑着,也像拉多恩医生一样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子。

    望见侯爷他止步了。

    “是什么事,侯爷?有人对我说过有一道泉水?一道矿泉?”

    “对的,亲爱的医生。”

    “泉水来得充畅?”

    “很充畅。”

    “是不是是不是他们都在那儿?”

    共忒朗郑重地回答:“当然,都在那儿,并且拉多恩医生已经化验过了。”

    于是盘恩非医生又向前跑过去了,基督英瞧着他的样子,略略感到轻松和快乐,说道:“喂!不成!我不想回旅社,我们到风景区里去坐一坐罢。”

    昂台尔马始终待在发现泉水的地方,瞧着泉水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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