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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好好看路。”

    被他撞到的那人非但没有为难他,反而向他作了一揖,并十分诚恳地说:“不全怪兄台,也是我没给兄台让路,此事亦有我五分过错。”

    撞人的汉子哪在田野乡间见过说话这么客气的人物,他一愣,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看了看对方的相貌衣着:只见这人穿着一身刘家村没几人穿的文人儒衫,颈下露出雪白的细棉布领子,腰佩一柄带鞘长剑,面目随和,浑不似普通的农家人。

    农家汉子心中纳罕,又有些面对生人的警惕,奇怪地说:“这位大哥瞧着面生,从外面来的?”

    被撞到的那人直言道:“我不是本地人。”

    与撞人的汉子同行的那几人中,有一人做过几年走街串巷卖货郎,还有个叔公当过里正,心里想的难免多想一些。他觉得刚才自己兄弟那句话跟防贼似的,这个外地人腰间带着长剑,下盘沉稳,说不定是个江湖中人,这些武人惯会打打杀杀,万一惹到对方就不好收场了。

    于是他说:“先生勿怪,这刘家村一年到头见不了几个生人,听说如今外面兵荒马乱的,我这兄弟嘴上没把门,没忍住多说了一句。”

    儒衫打扮的男人说:“小心无大错,并无不妥。”

    他在说完这句话后似是犹豫了些什么,几个汉子听见他问道:“前方那座瓦屋,可是本地学堂?”

    “是呀。”

    那个外地人含糊地应了一声,又问:“那位上课的先生……也不是本地人吧。”

    “我们这个小地方,哪出得了乔先生这样的读书人!”

    问话的人听到对方说他姓乔,沉默了一瞬,他似是叹了一口气,问:“他讲课讲得还好?”

    有人回答:“好!怎么不好!那次我闲的没事,也去听了一堂课,哎呀,讲得连我这个大老粗都听明白了,老村长说那叫什么来着?叫深……深入浅出!要不是我没那个功夫,我都想搬个板凳去听课了。”

    另一人笑骂道:“你这家伙都多大年纪了,居然还和一堆小娃娃凑一块!”

    “学堂里的先生都说了,三岁以上的想要听课的人都可以到学堂里坐着,我怎么就不能去了?”之前说话的那人梗着脖子说,“村长都说了,这叫有教……”他顿了一下,想不起原话是什么来了。

    文人装扮的男人心绪恍惚了一下,然后说:“有教无类。”

    ^

    那个曾经当过几年卖货郎的汉子说:“我看您之前在这站着看向学堂,想来您是过来找学堂里的那位先生的吧?我也不知道您与那位先生是什么关系,不过您既然向我们哥几个打听那位先生了,我也不瞒您,学堂里的这位先生自然是千好万好,这我绝对没说假话,单就一件事,就足够令我们全村人记得他的好了,不怕您不相信,这位先生他——不收束脩啊!”

    旁边的人接上话茬:“先生不问我们要束脩,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平时家里的鸡鸭鹅下了蛋,就先往他那儿送点,让先生尝尝鲜。我们知道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些小玩意值不了什么大钱,但先生他从没有嫌弃过。”

    他们在这夸起人来滔天不绝,听者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直到他们说完都没有插话。

    那个曾经的卖货郎,笑着说:“学堂里的那位先生心肠再好不过,他甘愿屈尊在刘家村当一个教书先生,我们都欠一份人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果您是来请他另择高就的,我们这些乡下汉子拦也拦不住,不过那位先生是有大才的,容我多一句嘴,您可万万不能像我们这样屈待了他。如今世道不好,有时我想,要是先生肯当一方父母官,不知道会造福多少百姓,说不定啊,这世间再添一位孟尝君也不无可能。”

    那文人打扮的听客在听及“孟尝”二字时,身体微不可察的一震,眼里闪过丝丝缕缕的凄怆。

    几个农家汉忙着要去干农活,在与这个外地人说了这几句话后就没再多聊。

    宋远桥看着几人越走越远的身影,然后缓慢地转过身,再次看向那个小小的学堂,透过那扇半开的窗子望着里面那个熟悉的身影。

    年轻的先生用清润的声音读一句,地下的学子们便跟着摇头晃脑的说一句。偶尔有几只肥笨的麻雀停在窗棂上,向屋内探头探脑,又在不经意间被学子们突然响起的读书声震飞。视野朦胧间,仿佛整个天地间所有的和谐融洽之色都汇聚在这间小小的学堂里。

    他几次三番想要靠得更近一些,最终却是调转了脚步,顺着来时路,回到了青书和无忌在刘家村的落脚地。

    他推开那扇不甚牢靠的小木门走入院中,一路步行至乔衡的房间前,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间里的摆设极其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书架,还有一盆与名贵毫无联系的君子兰,叶脉翠绿欲滴,朴素的小花悄然在陋室中绽放。

    桌子上放着几册用宣纸和麻线裁剪装订的自制书籍,每一册书的封面上都用不同的字迹工工整整的写着书名,大多是读书人耳熟能详的四书五经之流。

    每一个会读书写字的人,除非刻意模仿他人,都会有独属于自己的字迹,或许有人不相信,但乔衡却是其中的例外——他没有自己的字迹。更确切点说,他已经忘了那本该独属于他自己的字迹。

    在不停的辗转于不同人生的过程中,他曾想尽一切手段来表现自己与身体原主人的不同,也曾为求自保竭力模仿原主人的一切言行举止。他不知道模仿了多少人的字迹,直到有一天,当他蓦然回首时,他才恍然发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自己的字迹。

    在他意识到这点之后,他一个人默默地在房间里枯坐了半夜,然后着魔般搜寻一切书法大家的字帖,模仿他们的字迹,就像是在希冀着弥补些什么。

    时至今日,无论是古今之外的哪个书法大家的字迹,他都能随手写来,然而这对如今的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意义。

    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用来在行笔写文时添加一点书房乐趣吧,闲来无事时,每抄录一本书就转换一种字迹,只能当做他一个人独处时,用来自娱自乐、无聊解闷的小把戏了。

    宋远桥听无忌说起过,这些书籍都是青书他自己誊写的,他明白自己儿子喜爱争强好胜的性子,如今见他已不能习武,只能在笔杆子上下功夫,心里终究有些空荡荡的。

    他有如一块伫立不动的顽石站着,任谁都无法挪动他半分。

    他对自己说,你若只是武当的宋大侠,就直接将这逆子带回武当。他又对自己说,你若只是青书的父亲,就让他在这里安度余生吧。

    但是,当这两种身份合二为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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