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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学期的最后一天,下午已经没有什么人来了,大都请假赶火车去了,只剩了两个男生和大雄,还有笛子。
乔晋带着剩下的三个男生去还教具,据说是丢失了两件陶瓷,还弄坏了一个玻璃杯,一并在班费里扣除了。火盆里又点上了火,有个男生买了几个红薯来,笛子的任务就是留在教室里烤红薯。他们忙完了以后,就回来吃吃烤红薯,聊聊天,这学期也就算是过去了。
天气已经冷得厉害,可这座城市却不下雪,只是这样干冷着,就像一个感冒的人,老想要打喷嚏,却始终打不出来。
写生台上还放着封条和浆糊,系书记说要把门和窗都封起来。笛子环顾一下四周,看着那陈旧又暗涌着活力的画架、墙壁,还有斑驳的窗户,心里生出些许的不舍,再想想,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毕业以后,这样自在的画画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就十分的伤感。不过,还可以升本。
一股烤红薯的香味在教室里弥漫开来,竟然比在学校外面买的烤红薯还要香的感觉——终究是自己烤的,闻起来都要香一些。笛子扒拉开炭灰,用棍子敲了敲红薯,已经有些软了。
木楼板上嘈杂起来,他们回来了。像这样的城市应该是最冷的城市,气温比起南方来,低了许多,最冷的时候也都差不多零度了,可却不像在北方有暖气,连教室里也没有暖气,画人体的时候,那些模特周围架着火盆,离火近的地方烤得红红的,发烫,离火远的地方却还是冰的。现在进来的几个人看见火盆都露出单纯的欢喜表情,一下就凑拢了过来“好香好香!”的叫嚷着搓着手,孩童样的喜悦。
乔晋也是一副这样的表情,好像一副没有心事的样子,只是心里还是南方阴雨的天气——没有放晴的。
几个人坐下来,大雄坐在她的旁边,他坐在了她的对面。
一抬眼,就能看到他,这让人觉得尴尬。她低着头,像是很认真关注棍子下面烤红薯的模样,脸却越来越热起来。还好,他们正聊得开心,大概没有谁注意到她的脸红了,趁人不注意时,她就偷偷地拿手背去冰脸,冰着冰着,手背都热了起来。
大雄说着毕业创作的一些想法,然后说专科很可笑,像刚进美院,觉得还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就要毕业了,一定得升本,不然没有意思。他不时地看看笛子,看到她绯红的脸,他在心里十分坚决地认为,那是火烤的,冬天不通风的房间里生着火,是容易缺氧脸红的。大雄十分体贴地起来,把窗户打开了一扇,立刻招来另外两个男生的抗议:“这么冷的天,还开什么窗户嘛!”
大雄并不理会,打开窗户,很快地跑回来——他还惦记着自己刚才的话题——明知道学画画这条路十分艰难,十个人学,九个人都是垫背的,只有一个人可以凭借着画画的本事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可就是不甘心放弃,总抱着希望,总认为自己就是那幸运的一个,看着那几个卖画卖得好的人,就觉得从事这个行业充满了希望,可是再看到那么多可以说得上穷困潦倒的人,又觉得前途实在艰难。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要努力试试的。
正说着,门被推开了,几个人都下意识地朝门口看。
秧秧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白色的收腰外套、一条黑色的呢短裙、一双软皮的有带子的及膝靴子,明媚的妆容。今天她十分不确定自己的装束,穿什么,都觉得不满意,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怀疑过,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过。她注意看笛子,笛子穿得十分随意,一条已经毛边的牛仔裤、一件暗绿的粗线毛衣、一双翻毛的平底休闲鞋,身上唯一的装饰,是那条有绿色碎花的暗底围巾。看似慵懒随意却也别致的一身装束。头发还是那样懒散地披着,衬出她柔媚的脸庞,带着象牙色的光洁肌肤透着一些红晕,很新鲜的颜色,画印象色彩写生应该是很水灵的颜色。发影中,她的眼睛深潭一样悠远和神秘,还带着一些慵懒安静的忧伤。秧秧惊了一惊,她第一次觉得,哪点都比不上自己的妹妹,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的美,美得让人感到不快。秧秧突然觉得自己的衣服有些俗气,并且刻意得可笑,本来她是不喜欢自己现在身上这身衣服的风格的,可现在头脑都是糊涂的,不确定他喜欢什么样的打扮。
“金老师!”三个男生招呼着“进来坐啊!”大雄说:“等乔老师是吧,我们再聊一会儿吧。很希望听到你们老师的意见呢。”
她把手插在兜里,微笑了说:“开会呢还是在烤红薯吃呢?还没有上楼梯,就闻到香味了。”说着就进来了,坐在乔晋旁边,一股浓郁的“黑毒”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秧秧喜欢用“黑毒”香水,是因为名字“黑毒”给人的感觉是阴暗的妖媚,在冰中燃烧的蓝色火焰,在幽暗的黑色湖水里开放的蓝色鸢尾——凡高的画里才有的那种热烈开放、有些扭曲的鸢尾,她喜欢那种酷酷的感觉。
“笛子!脸怎么这么红,跟猴屁股似的?”她坐着,腰硬硬的,弯不下去,她就这样直着腰坐在那里说。她的心里一股很强的火直往上喷,冲得她头脑发晕,嘴上说些什么,已经顾不得了,只是过些时候想起这句话,也让她自己面红耳赤——她知道自己在乔晋面前丢了一回脸。
这句话一出来,笛子的脸就更红了,只说:“烤了半天火,烤的。”
大雄就用自己的手背来轻拍笛子的脸,笛子并不避让,顺了脸,让他拍,大雄边拍边说:“这火一升起来,教室里的氧气就薄。笛子是缺氧了。”
乔晋很惊异秧秧说出的话,秧秧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憋着十分的气又不能发,那声音就尖厉起来像鹦鹉叫一般,乔晋就觉得,自己的身边,是坐了一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庞大鹦鹉,而鹦鹉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浓郁得让他窒息。
“大雄,说是笛子要和你一道回家过年呢。”秧秧带着奇怪的笑容,慢悠悠地说。
“不是的,是我留下来,在笛子家过年,我们还说呢,今天就过去,帮伯母打扫房间的。”两个男生就叫了起来:“大雄要见丈母娘了!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大雄忍不住地笑了,做出得意的神情说:“那是自然!”
“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可得看紧了,不然跟别人跑了!”秧秧那样说完了,又想表示自己这话是无心的,就笑了一下,那笑声短促而低沉——她知道自己刚才的声音失态了。她更恨她了,是她让她头脑发昏失态的,还是她让她穿了一身这样可笑的衣服,喷了这样浓郁的香水。她看笛子,她还是那样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大雄把她的手握在了手里。很心疼的样子——可恶的女人,她想,并且还有一个愚蠢的男人。
乔晋抬腕看了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把封条贴了,早点回家吧。”说完就起来,拿了胶水往封条上刷,三个男生也起身帮忙,就剩下面对面的两个女人,亲密无间的两姐妹——曾经的。
笛子垂下了眼睛,她是敏感的,她已经感觉到秧秧的敌意,她只觉得惭愧和不安。
秧秧不能克制自己,她就那样恨恨地看着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好说——直到他们糊好封条回来,她也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今年的除夕夜是不一样的,多了一个人,就少了许多的冷清和凄凉,家里的空间顿时缩小了——没那么空了。
烤火炉放在靠近外婆的地方,转着。外婆今天也是格外精神的,穿了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纹丝不乱。外婆喜欢热闹,左手拉了笛子,右手拉了大雄,让两个已经长大的人小孩一样地偎在她身边。惠竹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电视,手里不停地织着一件旧线翻新的毛衣,心里也是高兴的。
家里还弥漫着一股纸灰和香烛的味道,吃团圆饭之前,照例先给外公上了香烧了纸钱,那烧过的纸钱还盛在那口不用了的大锅里,动也没有动一下,外婆说明天才能动,这样外公来拿钱的时间就充足一点。以往点香时,那气氛是悲伤的、惨淡的,今天却不一样了,今天外婆让大雄见了外公,喜气洋洋地告诉外公,家里添了新人了。以往吃团圆饭时,气氛是悲凉的——一个残缺的家庭在这个时刻更显残缺,在满世界奢侈的欢乐中,三个女人更有调料来细细品味这套房间里关着的悲凉。但今天是不一样的,两个对自己已经不抱希望的女人从笛子身上看到了幸福的模样,一个完整的家庭,爱她的男人,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她们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笛子感觉到这些快乐,这些快乐是她带来的,也是他带来的,这些快乐里面有许多关于责任的东西,并且不纯粹,所以,笛子觉得有些伤感——不过,已经很好了。
大雄还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用有些得意有些炫耀的语气,说了几句,就把话筒递给了惠竹,说他的父亲想跟惠竹说话。
惠竹赶紧放下手里的毛线,过去接了话筒,脸上的微笑是笛子很久没有见过的,也许那微笑有些客套的因素,但已经让笛子满足得想要掉泪。
母亲在电话里十分客套地邀请大雄的家人过来玩,并且说大雄挺好的,是个好孩子,并且祝电话那边的一家人身体健康新年快乐!惠竹说的时候,几个人就眼巴巴地看着,听着,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微笑。外婆看惠竹要说完了,就孩子一样的要抢话筒,抢了过来,还没有说话,先笑开来了,然后反复地说要他们过来玩,要见见面的。
笛子在外婆的笑声中,去了洗手间,一种五味翻转的滋味,在心中无奈地涌动,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就这样吧!这不就是她一直希望的吗?一个能给家带来笑声和安全感的男人,就这样吧。
一早起来,笛子给自己上了一点淡淡的妆,然后对着镜子呆呆地看,今天初二,每年秧秧都是今天过来,然后,还有别的期待吗?
母亲在外面高声地唤着笛子:“笛子!赶紧出来吃早饭,今天秧秧要过来,一会儿还要出去买点菜呐!”
笛子紧张地看自己的脸,觉得似乎化妆的痕迹有些过了,怕他们看出来,看出来了,似乎就看出了她不可告人的心思,于是又拿了一点湿纸巾使劲地擦,擦淡了,没有了,才放心地到外面去。
早饭是汤圆,汤圆馅是外婆自己做的。外婆在家没事就剥花生,剥了就用那个小小的粉碎机一点一点地磨碎,再磨芝麻,磨黄豆,磨核桃,能够想到的能磨的东西,都一点一点地磨出来了,只是觉得能磨的东西太少了。
外婆已经给外公敬过香了,家里弥漫着那股香的味道。母亲已经把腊肉香肠还有腌鸡都煮上了,这些东西都得早一点煮,母亲说要冷了以后切才是清爽的,不油腻。
每年都是这样,秧秧来的时候,总是做很多吃的,几个人也吃不了什么东西,那些肉类就积在那里,还好腌制食物都不容易坏,再加上是冬天,可以留些天,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每顿饭只需要热热剩菜,再炒个小菜也就够了。
今年也会是这样的。
几个人围坐在饭桌前,外婆招呼着:“吃啊!大雄!”
母亲也招呼了一下:“吃吧,大雄!”
大雄有些受宠若惊地答应着,说:“外婆、伯母,吃饭!”那神情,单纯得仿佛幼儿园里的小孩。
外婆做的汤圆心子很香,笛子说:“外婆!好吃!”
大雄也跟着附和:“真的,很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煮得多哪。”外婆说。
吃过饭,就去买菜,买新鲜的青菜和鲜鱼鲜肉,秧秧难得来一次,况且是过年的时候来,来了就不能有遗憾。
外婆也要去,惠竹不乐意,说外面那么冷。大雄说:“没事的,多穿点,没事的。”
惠竹就给外婆披了一件军大衣,几个人一路,热热闹闹地出门了。外婆很高兴地让大雄搀了,露着天真无忧的笑容,慢慢地走。笛子挽着外婆的另一只胳膊,听外婆絮絮叨叨地说:“两个人在一起,要好好对待,要相互容忍,有什么事都要退一步想想。还有,大雄的爸爸来电话,说想让大雄过几天带笛子回家玩玩,就去嘛,大家都走动走动,笛子,你也应该去看看大雄的父母的!”
笛子没有言语,只是听着。
菜市场里的菜依然很多,不像几年前,一到春节,就什么都买不到了。菜市场里面还很湿,浇菜的水、水产品带的水,洒得到处都是,混着菜根带落的泥土,看着地面脏得很。惠竹不让外婆进去,怕摔倒,就在附近卖早点的地方找老板借了一条凳子,让外婆坐了,让大雄在那里陪着外婆,自己和笛子进去了。
秧秧喜欢吃水煮鱼,就买了一条大的草鱼;秧秧喜欢吃陈皮兔,就买了一只兔子;秧秧喜欢吃辣子鸡,又买了一只鸡;秧秧喜欢吃香辣藕丁,就买两节藕;秧秧喜欢吃土豆丝,就买了两个土豆;秧秧还喜欢吃麻婆豆腐,就买了两块豆腐;秧秧喜欢
笛子跟在母亲的后面,感觉着手里的沉重,她知道母亲会这样的,恨不能今天就把秧秧一年要吃的东西都做了出来。秧秧吃得欢喜,她就少点遗憾。
母亲还在买,一年之中,大概只有这个时刻,母亲买东西是没有分寸的,大手大脚。
临出菜市场的时候,惠竹又去买了一些泡凤爪,她记得是哪一家的,秧秧说那家的最好吃,酸得够味,也辣得够味。
拎着一大堆的东西出来,把坐在那里和外婆聊天的大雄惊了一跳,赶紧地站起来,要接惠竹手里的东西,惠竹不让,说:“你帮笛子吧。”
笛子说:“我的不重,你帮妈妈拿吧。”
大雄又去接惠竹的,惠竹不再推辞,把东西交给大雄,急急的样子,是怕要做那些个菜,得花时间,晚了,就来不及了。
秧秧中午才过来,乔晋也来了,他是想来的。秧秧看着他微笑地和母亲、外婆问好,也看着他看笛子时那样意味深长的短短一瞥。
笛子和大雄都在帮惠竹打下手,洗菜、切菜,做最原始的加工,三个人挤在厨房里,热闹得很。
秧秧就陪着乔晋和外婆在客厅里聊天,今天有乔晋来也是对的,这样她就有借口不面对笛子,她是要陪客人的。
外婆的声音十分响亮地从外面传来,很欢乐的声音。
秧秧照例带了一些礼物过来,给外婆的补品、给母亲的衣服和围巾,还有一个精致的皮包——惠竹的包已经太旧了。给笛子礼物有些勉强,但因为不愿意母亲和外婆发现了端倪,还是带了一条围巾过来。
给秧秧的礼物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母亲让笛子陪着她去挑的。秧秧第一年参加工作,惠竹一定要有礼物作为纪念的,可惜手头实在紧张,勉强买了一条小钻石吊坠的白金项链,价钱在惠竹看来,实在有些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可是,这也是她做得到的最大限度了。
菜陆续地烧好,一盘一盘地端了上来,冒着香味和腾腾的热气,很快地,就摆满了一桌。秧秧进了厨房,走到忙碌的惠竹身边,轻声地说:“妈,别做了,都那么多菜了,吃吧。”
“你们先吃着,马上就好了。”惠竹头也不回地说,仿佛对女儿的爱,全都在了那锅里头一样,她要全神贯注地对付那锅菜。
刚进屋时,秧秧看到惠竹的脸又憔悴了一些。现在,秧秧只能看到惠竹更加花白的头发,和全神贯注的背影,有些臃肿,随着勺子的动作有节奏地摆动着。而此刻感觉无依的秧秧,站在母亲的身后,有一种想要哭诉的冲动,可秧秧从来都是要强的,秧秧从来都是快乐的,没有人可以让她感到难过让她哭泣,在惠竹和外婆面前,秧秧不应该有眼泪。秧秧还站在那里,看着惠竹把菜盛进盘子里,她默默地接了过来,端了出去。
笛子把洗好的碗筷拿了出来,菜齐了,人齐了,都端坐在饭桌前,心里都有那么一点感慨万千的意思,也都藏着,不露出来,照例是秧秧发话的,她知道这是她的责任,因为每年都是她抢着发话,带着一点调皮的炫耀——在这里她是绝对的中心。所以,今年的秧秧先举起酒杯,说:“新年快乐!外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妈!健康快乐!”秧秧让自己的笑容带着一点调皮的味道说“妈,我们都希望你快乐,新的快乐!”话语里含着别样的意味,外婆感慨地轻叹一下,惠竹只当是没有听见,举了酒杯,淡淡地微笑。“笛子,”秧秧看了笛子,笑容有些僵硬地说“和大雄永远快乐!”她觉得这也是给她自己的祝福,秧秧又接着说“大雄,好好待笛子!”大雄赶紧接过话说:“会的会的。”秧秧又接了说:“乔晋,”她看了乔晋,眼神里不自主地透着忧伤,她忧伤地对乔晋说“快乐!”她不知道乔晋怎样才算快乐,其实她是要他爱她的。
秧秧说完了,几个人附和着举杯,喝酒,吃菜。
此刻就是大家等待的一刻,坐在一起,举杯,团圆,可是,好像并没有准备时那样充满了期待和喜悦。看着渐渐长成的两个女儿,惠竹心里涌上了一些酸涩的味道——生活给她的味道。她们现在也像她当初一样,准备着把自己交出去,交给她们身边的那个男人,她们也将开始生活,她希望她们能得到她没有得到的一切,一个得以维持的完整家庭,一个始终不变的爱她们的男子惠竹感慨地喝了一点酒,然后夹了一块鸡腿肉给秧秧,并没有说一句话。秧秧抬头,笑容有些酸涩地说:“妈,你吃。”然后又把鸡腿夹进了惠竹的碗里,再把另一只鸡腿给了外婆,然后笑着对两个男子说“你们就自便吧,啊!多吃点!啊!”那天秧秧喝得有点多,在她想要大哭的时候,她忍住了不再喝酒,她不能让酒精挑唆了自己的情绪放肆地流露,她不能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也不能让她把她看扁了。她去笛子的房间睡了一觉,她是不认输的。
按以往的习惯,那天秧秧会住下来,第二天笛子会去凡鹏那里过一天,但是那天秧秧要回去,说乔晋也在这里,不好睡,冬天挤起来容易感冒。
吃过下午饭,秧秧就要走。惠竹是有感觉的,秧秧和以前不一样,却也不好再问,只在心里多了许多的担心,临走时,对乔晋说:“秧秧有什么任性的地方,担待着点,回来我说她,啊。”
乔晋点点头,没敢说夸口的话,秧秧却在一边红了眼圈,只使劲地忍,忍不住,就赶着去开车。
外婆看到秧秧是自己开了车来,就赶上去叫着:“你怎么自己就把车开出来了?!你开没有问题吧!你那个当爹的也是,怎么就放心让你把车给开出来了呢!”
秧秧已经平静了许多,笑着说:“外婆,我现在可是个老司机了,我的驾照都拿了两年了。”
“那不一样,拿驾照不一定就开得好!”外婆嘟哝着,又突然地把嗓门提高了说“小心点!哈!听到没有!到家了来个电话!乔晋!来玩哈!”
秧秧就过去抱了抱外婆,说:“外婆,回去吧,过几天我又来吃家里的饭。”
“好,来哦。”外婆说。
“大雄,明天过来!”
“好!秧秧姐,乔哥哥,你们慢慢走。”大雄对秧秧和乔晋的称呼在饭桌上被外婆纠正了,说叫老师太生分,应该叫哥哥和姐姐,大雄很卖乖地马上接受。
乔晋也客套了两句,两个人就钻进了车里。一家人站在楼下,看着,直到汽车拐弯不见了。
乔晋坐在秧秧旁边,心里觉得飘忽忽的,他们见面了,像从来没有相爱过一样地见面了,相互间拿捏着分寸,守在自己的角色里,仿佛自己把自己抹杀了,否定了,一切好像真的没有发生过一样地让人觉得恐惧,而面对身旁的秧秧,他有的只是责任。
车突然停了,他惊异地看她,看到她的脸在街灯下闪烁着冰冷的泪光。
“秧秧?”
秧秧的身体倒了过来,她俯在他怀里,压抑着啜泣。“不要离开我,好吗?不要离开我。”秧秧喃喃地说。
乔晋深深地叹息,他抚摩着她柔软的发,只觉得四处所有的地方,都是一团乱麻,他已经理不清了,他只能那样深深地叹息。
第二天,秧秧家里。
金二土十分兴奋,拿着大雄给他买的冲锋枪从这间屋冲到那间屋,嘴里发出的“哒哒哒哒”声比玩具枪本身发出的声音还要大,并且要求被他打中的人倒下,同时嘴里要发出很响的“啊”声,可是谁都不愿意倒下,连凡鹏今天也不太合作了。
笛子给他买的是一件大红的“唐装”他不喜欢,不要穿,说那是女生穿的颜色。那衣服和他一屋子的玩具现在都被他扔到脑后了,只拿着新得的冲锋枪,在房间里横冲直撞。
李丽衣着光鲜,头发纹丝不乱地坐在沙发上,张罗着给客人倒茶、聊天。郑姐已经在厨房里弄出很香的味道。
大雄第一次来,对墙上挂满的画十分好奇,像看展览一样地慢慢地看,不时要请教“金老师”一些问题,然后又去凡鹏的画室看,凡鹏这两年没有在绘画上下功夫,但那个情结还在,不时地还是很随意地画一些,李丽也画,画也是女性题材的画,漂亮得很。大雄看得兴奋,仿佛看了一场展览一样地激发了他许多的感想和绘画欲望。
笛子每一次来,都像个客人一样坐在那里,本来她也是客人,和父亲还有李丽聊一些泛泛的话题,今天也会是这样,不过今天聊天的人多一些。
凡鹏把笛子叫进了书房,笛子有些尴尬,她已经大致猜到父亲的用意,会和去年一样,塞给她一笔钱。她是需要钱的,母亲也需要钱,越是需要钱,笛子就越是觉得不自然。
站在充满书香气的书房里,在父亲的面前,笛子觉得局促,这个曾经和她相亲相爱的男人,已经成了别人的父亲,而他的妻子,不再是她的母亲,他们也是在生活中走失了的亲密的人,以这样的方式走失的,从此,他和她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她的血管里还是流着他的血,这是个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凡鹏还是像去年一样,从抽屉里拿了一个信封出来,笛子想着他曾经和李丽商量,应该在这个袋子里装多少钱?然后叫笛子进去,由他拿给她,因为他是她的父亲。笛子站在那里,又这样想着这个过程的细节,而这个细节是他对她的背叛,她心里有了一些冰冷的感觉——他早就背叛她了。她眼前的父亲就模糊起来,他曾经抱过她的,他曾经举起她,用他满是胡楂的下巴扎她,她还记得她自己的笑声,很脆的声音可是,现在她对他已经感到陌生,他们曾经有十来年的时间,一年几乎只见一次面,他们再见面时,已经是两个家庭的人,而她已经长大,他忍心让她在对他的思念中长大了。就在昨天,就在今天要见到他之前的那些时间里,她的心里都胀满了对他的思念——她还是那样爱他,她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思念他,她觉得委屈。而他也已经老了,头发里夹着一些银白的颜色,少,但是醒目,他的脸也有些变了,不再那样英气逼人,他就这样偷偷地老了,不让她知道——她恨他。
她低了头,因为眼泪出来了,在他面前流露感情是可笑的,因为他并不在意,他有年轻漂亮的妻子,有中年得来的二土,还有秧秧,他不缺惠竹和她。她为他哭了,这眼泪没有依傍,她为自己的眼泪感到可笑,但她忍不住。
他沉默了,她听见他的叹息,他伸手轻拍她的肩膀——他现在的举动都是这样生疏。他说:“妈妈还好吗?”
她点头,把眼泪点得到处乱撒,她恨自己丢脸了。
“外婆还好吗?”
她又点头。
凡鹏从书桌里拿出一个信封,说:“给你读书用的,专科毕业不好找工作,好好努力,下学期参加升本考试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你成绩很好的,应该升本”
她的头更低了,他后面的话让她的心碎成了片,他看过她的成绩单,他是惦记她的,他是关心她的,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他们已经失散了,他们已经不再是亲密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了。
他把信封塞到她的手里,她握着,只是哭,他伸手擦她的泪——她已经长大了,她的脸陌生也熟悉,她就是他那个小小的笛子,仿佛又不是。
她努力地忍住哭泣,因为他们不能在里面待久了,这时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来,塞进她的口袋,说:“去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有些赌气地扒拉了一下那些钱,她不要他管她!也不要他的钱!因为是他先不要她的!她把信封也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看着他,就像小时候和他赌气的时候那样,把手背在后面,歪着头看着他。
他觉得辛酸,觉得自己对她的愧疚在这两年越来越重——他老了。他把信封和钱都放在她的大衣口袋里,说:“听话!”
她勉强忍住的眼泪是决堤的洪水,蓦地翻涌“听话”这是他最爱说的话;“听话”说了一大串的话以后,后面加两个字:“听话”这两个字出自父亲的口,而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听到过了——原来,他还是她的父亲,只是,他已经放弃她了。
笛子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因为她总是哭泣,凡鹏先离开了,因为觉得如果自己不出去,她就不会停止流泪。他亏欠她很多,年纪越大,他就越是觉得他亏欠她的很多。
她坐了一会儿,觉得哭红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才推门出去,低着头,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
秧秧站在酒柜旁边,看要哪一瓶酒,又拿不定主意,就招呼了乔晋过来选。
两个人站在那里,沉吟着,大雄拿着相机,说:“回头!”
两个人就带着有些惊讶的表情转过头去,那一刻,笛子正推门出来,因为那一声,也惊讶地抬起了头。
一束白光闪烁了一下,大雄笑着说:“三人照!”
笛子的眼睛是红肿的,谁都看到了,谁都像没有看到一样。
“笛子姐姐!你怎么没有死!我打到你了!你怎么没有死!不管!你得死!”二土已经换了武器,一个可以发射塑料子弹的颜色鲜艳的*****。
笛子闷闷地坐在大雄旁边,看着二土背着一排假子弹,戴着头盔,戴着墨镜站在前面大声地叫,她觉得奇怪,这就是父亲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是她父亲的。
二土还在叫,李丽制止着二土,说:“笛子姐姐才过来,累了,你打别人。”
二土就打了李丽,李丽觉得在这些晚辈面前做那样幼稚的举动,是有些可笑的,就起来,抱了二土去房间,说:“我们找个好玩的东西来玩,看看有什么更好玩的东西,刚才那个不好玩。”
二土的叫声被关在里面。
空调吹出来的热风有些干燥,还有点那样“嘶嘶”的声音,很微弱。
乔晋还是瞟了一眼笛子的脸,他看到她还有些红肿的眼,他收回目光,拿了自己的茶杯,呷了一口茶,秧秧挽了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凡鹏还在和大雄聊天,大雄很有激情地说他要升本,满脸带着幼婴似的单纯神情。大雄还说初五要和笛子回他家去,他的爸妈还有姐姐都想见到笛子。
凡鹏沉吟着点头,拿出一枝烟来点燃,秧秧夺过他的香烟,说:“空调房里不许抽烟!”
凡鹏想笑,但没有像平时那样没有顾忌地笑出来,只把烟摁灭在烟缸里,说:“好,不抽。”
乔晋却神经质地拿出香烟来,点上,秧秧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心里的恨和绝望齐齐涌上来,很凶猛地把她吞掉了。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他无知觉地自顾自地吸。她想她知道他烦闷的原因,她站了起来,很大的动作,然后“蹬蹬蹬”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凡鹏以为是乔晋吸烟的缘故,就示意乔晋,用嘴努了努乔晋手里的烟。
大雄有点尴尬地看着乔晋起身去秧秧的房间。他们都是老师,他们在他面前任性的表现,多少让他觉得尴尬,因为他们在他——一个学生面前,又失态了。
笛子看着秧秧离开,再看着乔晋离开,然后把目光移到茶杯上,她的内心,还沉溺在刚才失控的感情里,风雨之后她是麻木的,她什么也做不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惊觉那叹气声在刚刚安静的空气里,太过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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