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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了。”

    一只雪白的手伸出来,撕下一页日历,自言自语的声音里充满清冷冷的落寞“还有三十天”

    黄衫少年一旁注视着她,眼神爱怜而耽忧。

    谢红菁神手妙医,几乎是起死回生的治愈了十五岁女孩儿的眼睛,她又能看见这个世界,她又回到清云园。

    但也是那一日,她的世界仿佛才是真正的被粉碎了,不堪重拾。

    本来,经历了父母遗弃、火刑险丧以及双目失明种种打击的女孩子,一旦恢复清醒,她便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的那个华妍雪,活泼泼的,又撒娇又使赖,生动的神气似乎是她从未受到过任何磨励。

    然而,那一切伪装在睁开眼睛以后,如潮溃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第一眼看到裴旭蓝的孝服,她如同五雷轰顶,呆呆的愣了片刻,眼神空?。旭蓝试图安慰她,她却猛地作,尖声地、疯狂地叫起来,拉扯着他身上的孝衣,用力过猛,十指指甲齐齐拗断。旭蓝轻声惊呼,却见到那少女猛然间狂奔出去。

    旭蓝随后跟随,然而尽一切努力,也无法追上半至疯癫的女孩。在那样神智不清的状况下,她却没有跑向四年来囚禁沈慧薇的冰衍院,而是奔向曲径深处的那座幽绝谷。

    那一个清雅欲绝的竹林,那一座青砖白墙的瓦屋,那一帘千古潺潺的清泉,那一树枝叶空摇的老梅那里才是她一生也难以忘记的地方,那里才是她弥足珍贵的永久记忆。那一袭隐隐约约的湖水蓝裳,是时光冲不淡的鲜明,深刻然而怆痛。

    “慧姨,你好狠,你好狠!”

    她叫得声音嘶哑,跑得筋疲力尽,眼睛仿佛陡然间又看不清什么了,一路踉跄着绊倒在地上。旭蓝把她扶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别这样,别这样了。”少年不由痛哭起来,心性远非坚强的他在默默接受师父死讯之后,他的悲伤,身边甚至没有一个同门可以倾诉。他一直压抑着,甚至压抑到了认为自己可以承认这个事实的地步,但妍雪回来了,于是所有的都豁然明朗了。

    师父。师父。

    你好忍心我曾经说过,要用天底下最隆重、最华丽的方式,迎接你走出冰衍院。可是你离开,没有最后一句话,甚至没有最后一个眼神。

    “我不信,你骗我的,她不会死,她不会死的!你骗我你骗我”伏在他怀里,妍雪依旧在任性地叫着,这叫声微弱下去,终于崩溃般地痛哭起来。

    这是华妍雪最后一次作。

    此后的她,仿佛已经泄完一切喜怒哀乐,变得冷漠、淡定的惊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爱玩爱闹总爱无事生非的她,更是从此与清云同门离得远远的。

    落落寡欢,但又深不可测。人们经过她身边,似乎能感受到通身出的冰冷之气,足以将周围的气氛降至冰点。昔日要好的姊妹乃至下人,都不敢无故靠近她。

    旭蓝不得不从丧师的悲恸中,早早拔出来,紧张地留意她一言一行。

    她的眼睛虽经治愈,但据谢红菁暗自告诉旭蓝的说法,是并没有百分之百康复,尤其在阴暗的,或是黑云压城的夜晚,能见度将会受到很大影响。而且,在那样的天气,也会时不时眼底神经抽痛。

    换言之,她将时时刻刻忍受眼底伤痛复。

    妍雪从未表现出痛楚或忍受的神情,然而,她的眼睛,却似乎一直是雾气茫茫,空乏苍茫得看不到底,旭蓝有时故意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她也视若无睹。令得旭蓝莫名担心,不知道她究竟那一刻是看见了,还是看不见。

    “你安静些吧。”

    在旭蓝走过第十八个来回的时候,她终于这样说道。

    少年噗哧一笑:“我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话。”

    妍雪默然,嘴角挂着淡淡落寞的微笑。抓着那一本只保留了三个月的日历,还剩下薄薄的三分之一,反复地摩挲。

    “那会是个什么日子?”旭蓝望着那本薄薄的日历,当她全部撕完的那日,会意味着什么。想来,总是与“那个人”有关吧?旭蓝有些心痛,有些不舍,自己心高气傲的师姐,在经过了那样的挫折以后,还是对“那个人”抱以某种幻想吧?

    “阿蓝,我有些闷了。”

    自然是闷,爱说爱笑的小丫头,这两个月就独自缩在某个角落,这和从前是多大的反差啊。旭蓝从前嫌她太会淘气闯祸,现在只怕她不说不动,忙道:“跟我来。”

    旭蓝这时已经出师,而且人人知他地位特殊,就象从前的彭文焕、宗质潜那样,园子里没有哪个地方他到不了,进进出出也无人过问。

    他叫了辆车,同妍雪坐了,往城里走。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甚么。妍雪听着车轮吱呀,恍惚间想起了很多。记得进到这园子,经无数折腾后方得以与芷蕾出园,那次还是去看旭蓝的。当时十岁的他们谁也料不到今后的悲欢离合。她是几乎不会笑了,芷蕾如今身在皇家,更知天阙之清冷,就连旭蓝也远远不复当时的单纯。

    车轮辘辘辗过岁月流光,清云园繁胜如昨。如画景般的园阁丛林,石碑点缀,若隐若现,也是那一次,芷蕾现了写着“冰衍”二字的指路碑,从而引多少事,她们偷偷寻找这两个字,方珂兰别有用意地暗中指点,她们闯进了幽绝谷,然后看见了沈慧薇。

    那时她多么仰视她。她觉得普天之下,不会有比她更美、更亲、更好的人了,是完美的化身。她一举一动都想学着她,甚至包括声音语调也都不经意地加以模仿。而她永远亲切和蔼地微笑,象天边的云,变幻莫测美丽万端,却无法抓住她的实质。――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个影子。

    眼泪成串滚落。旭蓝无言地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掌之心,妍雪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了。”

    顿了顿,她重新慢吞吞地说“阿蓝,我以后不会再哭了。”

    旭蓝柔声道:“也别太抑着才好。”

    他有千言万语,只是堵在胸口,一句也说不出,反复思量,才说了句:“你放心。”

    妍雪的脸微微诧异的朝向他,眼神却是盲目没有焦点,旭蓝心头一紧,重道:“你放心――你还有我的!”

    妍雪沉默,心却怦怦跳动。这算什么?他的示爱?不是的,她和他从小一块长大,一块玩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如手足。她想他别有所属――虽然她猜不到那个人是谁。然而,他却为什么冒冒失失的说出这样晦涩而充满暗示的话?

    她空茫的视野里逐渐有了色彩,旭蓝俊彦而温柔的微笑,他不辍的凝视,令她陡然感到压力,用力推开他。

    “小心――”旭蓝脸色突然一变,手势借力用力,把她往外推出。那一刻妍雪也反映过来了,募然跃起,宛如一道轻烟,从车窗里掠了出去。

    旭蓝闪电般踏出车门,一伸手将车夫从背后拎了起来,远远抛出,只听轰然巨响,身后的整座马车都爆裂开来,烟雾弥散,顿时把他的身形卷了进去。

    妍雪不禁失声:“阿蓝!”

    箭弩如雨,挟带着风声激射而至。妍雪拔剑封住上下左右各个方向,奔至燃烧的马车边,大声叫道:“阿蓝,你还好么?”

    黄色身形自烟雾中拔出,带笑应道:“不妨事。”一面这样说的时候,一面向林中急速掠去,只见清光在林中闪耀,无声的血光此起彼伏冲天而起。妍雪这边箭雨的压力登时减弱,以至于无,她轻轻吁了口气,并不上前相助,只是仗剑而立,眼神里复杂的变幻着。

    将近一年不见,裴旭蓝的进步神速。正如她机缘巧合得到了吴怡瑾全部的武功心法,他也得到了自己父亲的真传,他所学甚至还远远不止这些,方珂兰、谢红菁,以及许绫颜,都曾经找着这样那样的借口教给他各人的绝学。――即便只有沈慧薇一个人的传授,也足以造就绝世高手,更何况有这么多良师呢?短短半年多,他脱胎换骨的变化,再也不是那个江湖经验极度欠缺的青涩少年。

    她忽然点足跃起,地面上生了剧烈的改变,宛如波浪,有意识的追逐妍雪脚步而去。妍雪反手一剑,以快捷无伦的速度和力度插入了鼓起的地面之中,波浪陡然停息,隔了一会,剑锋所插的地面无声无息地分裂开来,渗透着阴暗的血迹。

    但是没有人。

    “快退开!”树林里的人闪电般掠了过来,一把拉着妍雪,疾向后退。

    然而,已经迟了。

    妍雪长剑切开的地方,猝然炸起一团紫雾,迎风扩散。更糟的是,从远处疾掠过来的旭蓝由于是顺力的关系,他们躲避的方向居然是在下风口。

    其实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烟雾,然而,这些突如其来的杀手,在临死之即所放出来的,是毒烟无疑。旭蓝屏住呼吸,带着妍雪骤然向横里硬生生斜飘过七八尺。

    身未住,一道剑锋带着潮水般的光芒凌空劈下,旭蓝以剑反撩,强大的力量传来,他被逼后退,踏入烟雾范围之中。

    尽管屏住了呼吸,然而那阵烟雾却仿佛是无孔不入,霎那间渗入了他的眼睛,双目一阵剧痛,刺得眼泪也掉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

    他一时不能睁眼,不敢呼吸,只是感到手上的压力越来越重,平地冒出来的杀手的数量,似也越来越多了。

    但旭蓝更担心他紧紧抱住的少女――在他赶过来把她带离烟雾那一刻时,她似乎就失去了反映,难道在那之前,便已受了伤害?

    他顾不得吸进毒烟会是什么后果,一迭声轻唤道:“小妍小妍?”

    怀中的那人儿忽然动了,剑气从他鬓边掠过,顺着他的剑翼展然而来,两人配合有素的剑法一惊使出,登时把四周的敌人都逼开。

    趁此间隙,旭蓝从怀中取中响炮,冲天出。眼睛剧痛无比,忍不住用手擦拭,然而尚未碰到眼睛,已被妍雪压住,厉声道:“别碰!”旭蓝笑着缩了回来。

    虽然同样是在烟雾之中,但妍雪似乎并无影响。从那阵紫色的烟雾里望出去,黑衣的杀手陆续现形,每一个,都是拥有一流武技的好手。妍雪一剑挑开其中一人的斗笠,和她想象完全吻合,藏在斗笠之下的一头白瞬间随风飞扬。

    “一,二,三十六个”她不由冷笑起来。在瑞芒的那个人那个了不起的人物她的父亲,真的也是太看得起她了吧!居然一出来就派上如此之多的杀手围追堵截!

    双剑合璧,所向披靡。华妍雪是怒极攻心,手下绝不留情,裴旭蓝双目剧痛,亦是惊怕在心,只想快快了结这场战事。几乎每道剑光闪过,都有相应而起的惨呼及血花飞溅。

    此地离清云很近,求救信号出不多时,与之呼应的蓝色响箭冲天而起。对方无心恋战,一阵呼哨,如同来时那样,毫没预兆的齐齐退走。

    裴华不及追逐,左近便是一条山溪,妍雪奔到那里,俯身掬水,然而脸色突然变了。――清澈见底的水中,飘荡着一丝诡异的蓝色。这缕蓝色在水里丝丝缕缕的散开,迅速的消泯于无形。

    晚一刻过来的话,她一定不会现这水的特异之处,一旦用来给旭蓝洗眼睛,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那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狠毒啊!

    她沉沉想着,身子微微抖,手指不断握紧又松开。

    旭蓝忍着剧痛睁开一线,看她木呆呆的样子,微笑着拉她道:“别怕,我没事。”

    妍雪长长吸了口气,站起身来,淡淡道:“阿蓝,我们回去,必须赶快截断这道山溪的水流,什么人都不可以用。”

    “好狠!”旭蓝也是不出声的惊叹了一声。回头看之前激战的地方,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场伏击,场面却很是惨烈。马车四分五裂的倒在当地,马儿早已炸得血肉模糊。而那个车?,死在十几丈开外――终究未能逃出辣手。

    不过,除了这些,以及遍地的鲜血以外,却没有任何尸体之类留下。那批杀手退走之时,把同伴的尸体也同时带走了。

    “可惜不知是什么来路?”

    妍雪冷冷说道:“那又有什么猜不到的。――自然是瑞芒的杀手。”

    旭蓝生怕惹起她的心事,闭口不言,以手指揉着眼角处。妍雪道:“很痛么?忍着,别碰它!”

    蓝笑着道“其实还好。――就是又干又涩,虽然痛楚,却流不出眼泪。”

    妍雪有些心慌,从外面看他的眼睛毫无异常,未曾红肿,然而,如此痛楚难当的情况之下,却不流眼泪,是极反常的现象。她的视力已然受损,万想不到只是陪她出来游逛散心,会搭进旭蓝的一双眼睛。

    正说着,山角处烟尘滚滚,清云大队人马赶到,――为的居然是谢红菁。看见她,妍雪先是松了口气。

    谢红菁远远的早已把这个情况收入眼底,到了面前,她一句话也没有问,只说:“阿蓝过来。”

    动手翻了翻他的眼皮,不动声色。从身边取出一个药丸:“吞下去。”

    旭蓝依言吞服,笑道:“只闻到这个药香味,就觉得好了呢。谢夫人一到,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谢红菁似笑非笑,她粗粗的看了情况,虽无大碍,可疼痛是免不了的。这小子是怕妍雪担心、更怕她因此而内疚,故意笑嘻嘻的忍着剧痛,真是难为他对那女孩子的一番心意。

    但是,从瑞芒归来,昏迷中经常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天赐――的女孩儿,能否那么容易的接受他这心意呢?

    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妍雪,关切的注视着一切,在看到谢红菁那样行若无事的表情之后,终于微微松了口气。她也同样的关心,只是,这样的关心,究竟是到了何种程度呢?

    谢红菁一生未尝与人操婚姻方面的心事。即使她的独养儿子贾仲,在偷偷摸摸娶妻之后,她虽恼怒不已,可也就顺其自然。

    只有这回,心里仿佛动了一动。

    “珂兰,如果你在世的话,想必也会希望阿蓝娶妍雪的吧?虽然她性子倔,出身不明,是匹难以驾驭的野马,却又是那样的聪慧,机变无双,前程无限。阿蓝的性子多么柔弱,若是娶她为妻,固然彼此有个照应,同时也套住了这匹随时可能脱缰的野马。这对两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了。阿兰,我相信这也是你所乐见的,是不是呢阿兰?”

    深宫里,日日夜夜,传彻野兽一般的嚎叫。

    经过西芷宫的人,无不都是掩紧了耳朵,加快步伐,恨不得突然之间变成聋子,以使自己不会再听见那样绝望的疯狂的吼声。

    “世子疯了。”

    天赐也承认,他是疯了。虽然他很清楚是由于什么。

    苍溟塔泄露了心底机密,大公予以惩罚的手段无情而干脆――全面断绝碧云寒供应。

    天赐才募然惊觉入瘾已深,到了一日不服,翻侧难寝之地步。

    “父亲!我错了!我错了!”他疯子一样地抓住大公衣角,乞丐似地哀求“孩儿该死,你给我,给我――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大公笑着,鄙弃地扯出衣裳下摆“不要说我没给过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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