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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欲滴:

    “金先生,难得啊。小戏院小片子。今儿晚上没约人吧?我们陪你看。”

    “约了。来了。”

    回头一看。谁?

    是她!

    是她!

    怀玉一直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丹丹也脱胎换骨地自门外袅袅而来。史仲明伴在身后。

    他猜想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一个最大的疑团。他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敌人,有些胆战惶惑。她?

    她是谁?怀玉从来都没发觉丹丹汪汪的眼睛不经意地如此媚人。庄重地,又泄漏了一点风声,——一定经过不得已的变迁。

    人丛中有人喊:

    “土布皇后!土布皇后!”

    啊丹丹也是镁光的焦点呢。

    如今各领风骚了。只见她一头短发,贴着精致的头脸,额前一排稀疏刘海,若有若无。

    细模细相,油光油滑,衬托一袭一点也不肯炫人的旗袍,贴合着身份。

    金先生笑:“我的皇后来了。”

    怀玉万分迷惑,她留下了?她来了?他认不得她。多少话想说,担沉下去,重压在心头。他的嘴唇不争气地喃喃:

    “丹——”

    丹丹虑着脸过来,伸着手,先发制人地报复:

    “来小姐。”

    他只好这样地跟她见过:

    “宋小姐。”

    段娉婷一瞥,只维持着微笑,寒暄:

    “哦,宋小姐当了‘上布皇后’呢,很好。先上市,下一回一定可当绸缎、织锦什么的。很好啊。”

    丹丹不知如何应付,便变了色。

    段姆媒体贴地:

    “慢慢来啊。多参加首映礼,让记者拍拍照,还怕没人找你拍电影去?——暧,我真忌妒,从前哪有捷径好走?”

    丹丹急了,忙借点势力:“我但听金先生的。”

    段娉婷见怀玉只强笑,便捏捏丹丹的旗袍料子:

    “好料子!是不是当选送的礼物?”

    她认得这丹丹。最好她不是冲着自己来。自己名成利就,而她刚迈出第一步,初生之犊不畏虎。她这样地出现,多像角儿登场,眼下是出什么戏?有没有威胁?

    她把她的旗袍捏了又捏,捏了又捏:

    “咦?有点皱。不是土布吧?”

    史仲明觑此形势,便帮腔:

    “这名堂够新鲜吧?是金先生特地给设计的。”

    段娉婷不及对“金先生特地”起反应,史仲明还不让她喘息:

    “就是看市面上一般形象太滥了,有意给塑造一个端正点进步点。宋小姐这样出道了,还没什么雷同的呢,就图气质特别。”

    丹丹感激地看了史仲明一眼。

    有个靠山就有这点好。且不穷那位高手多说半句,马上有亲信出头解围、还击、对付。

    史先生看出来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来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丹丹冷笑,跟二人对峙着,但觉一帮人都向着她,心底凉快到不得了,把对面的奸夫淫妇踩跺成泥巴。末了还在门槛上给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点凄酸苦楚,不可言喻。

    转瞬已是入场看戏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各与各的人,终于坐到一块。丹丹向金啸风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金啸风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来。像秋日阳光,日短了,火红的颜色谈了,路旁的法国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

    丹丹并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这点令她有点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着她,心魂飘忽至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十分诧异她的日渐精炼成长。从前若他道:

    “幸亏拉了你一把,你看,报上都骂歌舞团。连鲁迅也写;说卖大腿的伤风败俗。国难当前——”

    她会瞪着大眼睛向:“鲁迅是谁?”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阵,她精刮了。他怠慢点,她也怠慢点。

    像看谁先低头。

    他还有正事要办,最近方把日夜银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资金,挪出大部分来买进浙江路上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飞路寓中孵一个礼拜,秘书向他报告:

    “宋小姐花钱倒水一样,用来发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阳眼镜来瞩目。”

    他冷一阵,来个德律风,她会气得摔掉了。

    老虎跟猫,它们是如此的神似,差别在于是否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爱的因素。——她觉得他既驯了她,便要负责任,他没负责任,也没尽义务,倒觉韶华逝水,望望无依。

    金啸风终着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馆来。当天也约了电影公司的黄老板,和两个场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军政府的,另一位杨先生任职买办,一向跟外国的香烟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时候,牌局已近尾声,上落的数目她不清楚,只闻金先生笑道:

    “待会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来来来,八席了。”

    原来吃的是来自崇明岛的阳澄湖大闸蟹,顶级本有十两重,不过蟹季还未正式开始呢,是今年的头遭,赶着上,也不过七八两,同桌的除开一帮男人,丹丹是唯一女客。他为她摆设筵席。

    “小丹,”金啸风为她剥开一只大闸蟹:“这是青背白肚、黄毛金钩,你看,又唤作‘金爪蟹’。”

    佣人过来侍候,一桌都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他不管,只为她剔去糜烂的紫苏叶,只道她是没吃过蟹的固固,嘱咐:

    “在昼壳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块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没吃过。她有点气,还嘴:“我知道!我自家还会蒸呢。”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

    “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颁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市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拚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造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的肥美。——一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于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霎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叩。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蚊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松问。

    “——没安的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

    “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

    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销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璀璨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的。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汽,叫眼前一面圆形大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利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人住的地方,竟尔藏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砰!”的一下,先把蛇干掉了。

    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只有那头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蛛来。一时间四散奔窜,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前哨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兽性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唯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决绝,自是早比晚好。也许是酒意,也许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索绕着一种新鲜事体,譬如说,对男人的渴想。真奇怪,这渴想蹑手蹑足地来了,原来潜藏着已久,伺机便爆发——或是在暗中已猜测过?

    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越来越强。

    她还是一个得宠的人呢。不再被抛弃,幸福在五内焚烧,身体熔成一滩。嘴唇枯焦,伸手不见五指。她很紧张,甚至是被动的。玻璃丝袜像,层皮似的被煎下。

    她不敢动。

    金啸风设法令她蜒曲的身体舒展开来。面对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软弱,一贯的河横无影无踪。

    她像一块承受刀琢的鱼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过我吧!”

    他的小满——

    他到她的满意“书寓”去。她心中没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围,终有一回,趁着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川、满,我一见你的脸就想——”

    满意力竭声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烟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个女人了,简直如洪水猛兽,眼睛血红——他不明白,自己已是个一等的案目了,他对她明显地偏私,照排日久,难道她一点也不领情?

    因她挣扎得太不留余地了,拼死一样,他凶暴起来,在她娇嫩的尖白脸盘上刮了两记耳光,马上,双须辣辣地透红。他气喘啡然。

    满意一呆,大吃一惊,泪水冒涌,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已有人!

    ——金啸风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败在谁的手里?这永远是一个隐伏在青天白日的敌人。他也许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蕴。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啸似的豁出去了,极度的亢奋也令满意走投无路

    忽地,措手不及,满意抬到一块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儿的脸上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她失常地惨叫:“我的脸坏了,你放过我吧!”

    金啸风忽觉这经不起人道抽搐着的丹丹,舌尖都冰凉了,她凄凉婉转地长叹一声:

    “我——要死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意乱情迷群魔扰攘似的。金啸风爱怜地捧着她的脸,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恋慕。

    ——莫非是夙世的纠葛,那么不可能的人,如今压在他身体下。他深深地吻着丹丹,无限的痛楚。他喊:“小满!”

    小满遭野兽般的嗓前,一脸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黄浦了。

    她一定是浑身都系了最重的物体,石块铁块,血海深仇一并沉没在江底至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即使他夜夜在江边,眼看汹涌的水流混饨一片,如心事船沉重。夜渡灵枢一样漂流着,岸灯闪出阴险的微光。隔不了多天,总是有山穷水尽的人来跳黄浦。不过,只是不爱他而已,她倒情愿一死?以后,金啸风高升了,他为了他那未曾公开过的“金太太”终生不娶。

    绝口不提。

    丹丹空余一身细细的汗,半息游丝。——竟全没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间,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怀玉笑给段娉婷听。

    “晤,这样绷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难。”怀玉造:“每个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孙悟空的共跟猪八戒的笑也不同。”

    “孙悟空怎么笑?”

    怀玉给她做一个眯股眯瞠乐滋滋的猴儿脸,段娘嫔很开心,又问:“猪八成怎么笑?”

    怀玉木然。

    “怎么笑?”

    “笨笨的一个大鼻子搁在嘴巴上,怎么笑法,都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从来不笑。”

    “你怎么笑?”

    怀玉这才打心底笑出来了,得意的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戏院,连满了一个月。虽然,毛病还是出来了,几乎每一场都有毛病,因为放映时,一方开映机,一方开唱机,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员的动作跟发音便脱节了,有些场先张嘴,后出声;有些场先出声,后张嘴。这种唱双簧式的蜡盘配音,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不过,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来劲了,就把他半生学来的笑,师父教过的,自己见过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么冷笑、奸笑、强笑、骄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骇笑、谁笑、傻笑、痴笑、狞笑、惨笑。笑得累了,怀玉一弹而起:“到邮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着一根香烟。

    隔着袅袅的漫卷的烟篆,她开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欲,也许几下子就过去,—一演罢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壮阔,她却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烟,烧烧就烧掉,化作一缕幽幽的白气。

    怀玉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走在霞飞路上。霞飞,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气凉了,然而上海的秋阳是暖烘烘的,像一个女人,供在你的脸上。

    他原不必自个儿到邮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么早便到邮局去,然而只为了一点“自由”的辰光,抽身出来。

    当他走着,霞飞路也驶过一辆车子。

    史仲明有点意外地,发现他伴着的来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的初遇。

    她有奇异的蜕变,变得最多的是眼神,乌亮闪烁,不由自主。她来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换了芳华。

    她变得自得而惆怅。

    史仲明没怎么正视过这个小姑娘,然而他总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断拥有一些人,一些别人的儿女,为你竭尽所能,以取所需。

    像来牡丹这般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问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话:

    “宋小姐,待会要约位编剧家与你会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为你写一个剧本。金先生——,宋小组,你快乐么?”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炼了,但凡不好说的,一律一笑。

    “你——这真是为了什么?”

    “虚荣。不可以么?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么地直率和势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这一闪,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闪即逝。

    丹丹眼前也闪过一个影儿。

    她见到怀玉,一身时髦的西洋白运动装,昂扬地上路。心念:虚荣,他也用自己去换虚荣。然后弃她如遗。她一咬牙,刷的一下,把车上那轻俏的白窗纱便扯上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刚好史仲明也转过头来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这是上海滩新兴的运动。

    球场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牌子,标为中央运动场,附着英文“haialai”洋气十足。

    晚间这里举行球赛,用闪烁的电灯照明,供人赌博,场方聚赌抽头,方式很多,分什么单打、双打二红蓝赛、香棋赛、独赢、双独赢、连赢位、位置,一如跑马跑狗。怀玉与段婢伸来过一次,得悉日间是不开赌,只租予有头脸的人来玩。

    矫健的游龙,又哪堪蛰伏于温柔乡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坚厚的墙壁进攻,球儿打向墙头,击力很大,且这球,硬邦邦,分量足,打起来动用臂力,来回跳弹,大汗淋漓。怀玉从前练功的身手,用用还在。永远在。他就是不耐烦干熬,像拍戏时,等打灯光,等培养情绪,等导演先到燕子窝上上电。

    终于两小时过去了。

    他又自个儿到附设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过“回力球”是什么玩意么?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辙了,但志高,远着呢。远。怀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还是那管自来水笔呢,但信是“志高:许久不见,念甚,念甚。”这样写着,下笔开始排山倒海地倾心:

    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达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土渐服——一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

    “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差异令人欣欣。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排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害,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做什么剪裁。

    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是为什么“上市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脱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暧;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膘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来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投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虞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的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的哨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定的一颗小小的泪病。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着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愤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雷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台词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汁液出来。

    怀玉一尝:

    “咸的。”

    “保卫尔。快喝吧。”

    “保卫尔是什么东西?”

    段娉婷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

    “你道我下毒?我会害死你?什么东西?我会胡乱给你喝‘什么东西’么?”

    说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抢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烫了,舌头一下受不了。怀玉见她没来由激动,念着女人都是这样的,动辄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那个,不问情理,硬是不对劲。他又把那杯子给抢过来,当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释前嫌。

    段惨掉懒懒倚在枕上,预备倒下,又用两只手臂绵绵支撑,仿佛在呼吸他喝这牛肉汁的姿态。他如此地若无其事,一仰而尽。她道:

    “唐,我过期了”

    “什么过期?”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话烘托得精致点:

    “当然是我过期,难道是你过期?——万一是真的,也许不一定。要真有了,我们到杭州结婚去。”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缕述下半生了:

    “我们要有一张大红结婚证书,吃着最有趣的西湖药菜——药菜,知道么?像一块小小的荷叶。我明打明的,当红之际退出影坛了。你也别再拍电影了,洗净铅华。”

    洗净铅华?怀玉有点吃惊。他铅华刚上,便要给生生洗净了?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气变暖的趋势十分明显。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过去,不再回头,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云。法国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初雪一般开始于十二月下旬,还没到时候,怀玉寒意一夜加添。没有心理准备。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纵横江湖上多年了,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应有尽有,一切都有过了,发生任何事,不会手忙脚乱。而自己,刚刚兴起,又败下阵来。心很及。强颜:

    “我不拍戏了,谁养活你?”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不,你比我先死,我养你到死的那一天。”

    “好,我决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里。”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里。”

    “大家不要死。耶稣诞,我们结婚?西湖、西冷桥、六和塔——六和搭好吧,如今满流行到六和塔证婚去。”

    段娉婷淑浴时有一种特别的派头和布局,滚烫的汹涌的热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她把整个身体沉迷在这微荡的液体中,苦心孤诣地反刍她的一个骗局,或是赌局。——势色一旦“不对”她也就“不会”有孩子了。

    好,看他下什么注码。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来至他霞飞路的“金屋”留声机播放着华尔兹的音乐,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戏场中回复过来。金先生问:

    “唐怀玉,这小子闹罢演,他赔得起么?你跟他怎么说?”

    “没。就让他受教训!””“来自北平天桥的吧,——你认识他多久?”

    “刚认识。”

    “你不也来自天桥么?”他随口再问。

    丹丹一诧:“我没说过一

    “说过的。”

    “哪一回?”

    “咦,你不是曾经骂我,像是天桥的流氓么?漏口风了。”

    “哪一回?”

    “没说过?——我老了,记性坏。不过你记性更坏呢。”

    “是。”丹丹气馁了:“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丹丹一时之间,萎靡不振,她在过去短短的生命中,没有一桩顺心事儿,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她柔顺地,藏身在金啸风怀中。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倒像自一个男人手中,给转让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黄叔叔、苗师父、宋志高、唐怀玉、金啸风

    我最对不起的是宋志高,还顶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无端借了一个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赢了一个平安的姓,冠于自己的名儿上,x门x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头俯得老低,就着金啸风的衣襟,浓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泪,泪水滴上去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衣服的颜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脏。

    他扫弄着她的短发——他永远也不知道,从前她的头发有多长,叫人一见,满目是块黑缎;他道:

    “怎么乖了?不要变,不要乖,你看着我——”

    他开始粗暴起来。

    丹丹接触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挣扎,如此一来,他的欲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了一点妖媚和仇恨,各种神情,陆续登场。多荒唐,她把好关上了,在黑她他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质上的邪恶蠢蠢欲动,不进则退。——她一意要浪绘遥远的怀玉看。如今他们俩?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渐渐,丹丹学会了怎样辗转反倒来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当在激荡销魂之际,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怀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击似的,闪了凶光。

    他摇撼着酥软半昏的丹丹,喝问:

    “你喊什么?”

    丹丹微张迷茫的眼睛,反问;

    “什么?”

    “你喊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了一

    金啸风一咬牙,开始用最原始凶猛的方式来对付这小小的姑娘。她说她忘了,他知道她没有。于是怀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一不要——”

    他暴怒:

    “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死去活来的丹丹,拥被赠在床的一角,她的身体弥留,心神却亢奋。她令他气成这个样子?

    她令他摇身变为一头兽?这真是个迷离而又邪恶的境界。她是谁?他是谁?

    她微喘着气,翻着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这叱咤风云的一时人物,他怀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没有什么是不晓得的。”

    “我保证不会。”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怀中。抚慰道:“对不起你了——”

    丹丹倦极不语。难得他放轻嗓门再问:“我第一回见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就像现在?”他取笑:“唱给我听听?”

    “不唱”

    “唱一个9。”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乐意了才唱,逼你对我没好处。”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对我那么好,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他搂得她很紧,突然地:“也许你是报仇雪恨来的。”

    “我?”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么都晓得,她什么都不晓得。各怀鬼胎,身体贴得那么紧,岁月隔离了种种凄凉故事,说不出来。二人都恍熄了。太奇怪,怎的会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正恍惚间,德律风铃声大作。丹丹一接,原来是气急败坏的史仲明。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馆、混堂、日夜银行、乐世界、风满楼、俱乐部终而找上了霞飞路来寓。

    “金先生,电影出问题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头。

    “是制作上的问题么?”

    “剧本上的。”

    原来拍电影之初,故事大纲因金先生面子,不怎么呈检。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东北,乃农民与进犯敌寇抗衡的“进步”题材,谁想过会出问题?问题是,故事内容辗转传送到国民政府中央电影检查处“审”之下,他们不高兴提到“东北”提到“敌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须把片子冻结,把东北改成边省,把敌寇改成匪徒,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军阀时代,那就毫无问题了。如今与国策大有抵触。

    “这岂不是等于重拍?”

    “金先生,已经花掉十几万了。”

    “银行里——”

    “还有一桩,金先生,郑先生因着身份尴尬,不好与政府方针有什么匆清爽,为免难绷,决意把他那笔款子给提了。”

    “提款?那不是要我难绷?事情弄成这样,银库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办法!”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民不与官争,恁是多有头有脸的闻人,都如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泄气了。急如热锅上蚂蚁,浅水中蚊龙,无处着力翻腾。

    事情是平空发生的。

    从来都没想过,这般稀罕的事,会发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剐犹顽强地活着。但这些都是与金先生无关的,他根本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往往在它夜半敲门时,方才大吃一惊。

    郑先生坚决要提款。劝说三天无效。

    金啸风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骂:“你在这桩事上,一点能耐也没有,你在中间斡旋,给他安顿,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史仲明被这一说,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浆吧?”

    “——”金先生一挥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随我也好一段日子了。”

    “事出突然,我也尽了全力。”史仲明不带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枪花的人,只是——”

    金先生话没听完,出门去了。空余史仲明,和一个没收拾好的半残的局面。

    车子一直往银行驶去。

    金啸风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噩耗旋风似的乱卷,郑先生若把款子提去,事情通了天,那些股东纷纷也到银行取款了,银行一时支付不出,唱扬一地里知道,便道他信用不佳,声誉崩溃,一下子—

    还没到银行,已闻得人声鼎沸。拆烂污,来的尽是二三十元¥二三百元立折开户的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钱,摆在身边不放心,一听说银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爱夜来排了长长的龙阵,因已日夜营业,来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里呜咽哀鸣似的,要拿回血汗钱。枯瘦的手猛伸乱拨

    挤兑?

    金先生吩咐把车子驶走了,兵败如山倒,到什么地方避过这烦恼?

    车子只朝霞飞路缓缓地有意地拖曳着,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恐惧开始笼罩他。半生翻滚,从没如此惊怖莫名,连心脏也掉到车厢座位中,漆黑中捡拾不回来。

    金啸风回到丹丹的屋子里,楼上楼下都早已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轻轻地踏进去,像践踏在每个人的梦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弹无力的梦。风浪劲,冬天了,满路的树只余枯骨,满目都是苍凉。

    生命原没有奇迹,他是把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掏出去,才换回来今日的气派,像煎药,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药。岁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说不定卷土重来——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灯,不乐意面对一切人与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愿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个温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长夜。长夜昏沉,一如葬礼,整个大地都穿了丧服,哀悼一个短暂英雄的沦亡。

    不不不,他抖擞着。

    事情也许不致于那么糟,还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钱,来来去去,一个筋斗就翻身了,过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倒,也许因为死寂,他便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血肉相连,骷髅就拆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间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顾,沙发前有张小圆几,几上有个瓷瓶,插着玫瑰,半残的,因为主人没心思?

    顺着玫瑰看过去,原来在窗台旁,悄悄立着一棵矮树,是圣诞树呢,绕着不亮的灯泡。圣诞?一个小姑娘离乡背井来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过一个外国人的节日,上海的风尚,她倒是学会了。

    一抬头,见到丹丹狠狠地瞪着他:

    “五天都不来!”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点烦躁,上前一手把圣诞树给横扫跌倒,电线犹缠绵地绕过树的身体,她用力扯开,负气而又任性。

    “以后都不要来!你大爷不高兴就扔我一旁,又不发通告拍戏,又不理我,难道看我是妓女?”

    金啸风又再抖擞着。

    他把丹丹扯过来,她摔开。他道:”你以为妓女容易当么?——你有这能耐么?你凭啥把戏弄空头弄白相,讨男人欢心?”一边说,一边把粘在她头上脸上那一缕缕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圣诞树上那虚假的雪,一切都是伪装。

    然后他镇定地告诉她:

    “倒是因为我喜欢你,反而不必讨我欢心。对,我问你,你是否也喜欢我,只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我没说过。”丹丹脸红了,她一定是念到,这是不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呢?她道;“你给我编的。”

    “一点点也没有?”

    “不——”她看着他。

    “有?”金啸风心头一动。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她不应该那般地看他。虽然他老了。头上都是夹缠不清的白发,半生过去了,然而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一刻,漫天盖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觉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来了,他便濒临绝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范星,不是说,因为犯桃花,正运倒把损了?——也许从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的是。一阵不祥涌上心头,是她,他所有的,都离了轨道。

    为因贪慕这片刻的辰光,纵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无可避。他有点奇怪,这是真的。就像一条老练的蚕,终不免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无端地捆缚纠缠,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过几天继续发通告。布景出了问题。”他把话安慰她:“别慌。”

    “你来看?一定?”

    “来,一定。现在我想吃碗面。”

    “什么馅儿的?我去下。”

    “不要馅儿。”

    “好,那是阳春面。多好听,什么都没有,光有个好名堂。”

    丹丹饶有兴味地欣赏金啸风吃面条。“阳春”想想也真好听。她笑:

    “那日他们说,黄鼠狼给鸡拜寿,是没安着好心。我现在倒是鸡给黄鼠狼拜寿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嘈的抽吸着热腾腾的家常的投馅儿的面,一边问:“送上门来了。”

    “不,是我送上你门来。”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门来。”丹丹一顿,有点喷,吩咐他:“暖,你今儿个晚上怎么吃得那么痛快?不要急嘛,随时都有得吃。撑死你!”

    她想,不过是一碗面吧。

    他想,一碗面。对了,一旦沦亡,寻常老百姓没得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张床两顿饭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敛一笑,要他真是个寻常老百姓,又怎会得到她?她会跟他?开玩笑。

    她是被气派掳掠,决不是情感的回报。一身宿笃气,她投靠他做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双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无穷祸祟,犹增然不觉。他着她去取酒。她道:“什么酒?”

    “有什么,要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不管是什么酒,一伸手,取来仰首直灌。不知人间何世。明日的愁虑,还是费煞疑猜。只愿溺身迷汤之中。

    段娉婷也备了好酒,不过是庆祝。

    她想通了,自怀玉脸上阅读了他的模棱两可,好好一个情人,何必用一个虚假的小生命来逼成柴米油盐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顾自尊的。她举杯:

    “唐,我们庆祝两桩喜事。”

    怀玉把脸上那面具除下来,一切都是木然,赛撤摇的圣诞舞会面具,一个红鼻子,一把黑胡子,还戴了个眼镜框框。没几天快到圣诞了,她说要提前开始过节,买了一桌法式西点,是老大昌的胡桃麦格隆、白脱千层一个奶油大蛋糕还婊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没有孩子。第二,我交关得喜,乐得说不出话,从来没这乐过——”

    怀玉听得第一桩,已经放下心头大百——此刻他方才发觉自己是不愿意的。掩不住如释重负笑意,又听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里头都传说了,日夜银行是个空架子,也就是个蛀空了的坏牙,禁不起动摇,嘿,搞电影?他要看我垮掉,难呀——”

    当她这样说着时,那张艳丽无匹的脸,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旧日色相了,发亮的,恶魔的,充满快感。

    她一双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摇了,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裁成杏仁样式,红宏丹掩映着,红里头带着紫,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为什么?”怀玉惊诧地问“一夜之间,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借。瞧,一山还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门的,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金的,在帮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怀玉也幸灾乐祸地,吐了一口气。他有今天因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怀玉一口把酒干掉。突地,酒把他呛住。自语:

    “我还有得再起么?”

    段娉婷听着,犹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边一个一个—一”

    怀玉突地听不见对面那奇异的声音奇异的笑语。他身边,他身边。这“东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心底吞吐迟疑,宣诸于口:

    “她,知道么?”

    “她?宋牡丹那贱货?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做她春秋明星梦——明星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

    怀玉挣扎半晌,终于他也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我得告诉她。让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锁了双眉。

    即使来牡丹那么地整治他,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从没想过保护自己,他去保护她的对头。

    “她这样对你,你还肉烂骨头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巴不得姓金的卖了她去还债!”

    “她,不过小时候的朋友。”怀玉一念,这决非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热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戏文,都讲情重义,称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个道理,企图说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这一唤,便把她的眼泪唤出来。不知谁家仙乐飘送.撩乱衷肠,她哀伤地看着他,他又唤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追星。她一字一顿:“你不要去!”

    她竭尽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险了!她会失去。

    他开解着:“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把情势告诉她,劝她回北平去,现在回头也还可以,我不能见死不救。秋萍,你听我说好不好?——她纵有千般不对,不过因为年岁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点,你就权且——”

    还没说得明白,段娉婷墓地鸣金收兵一般,萎顿下来。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测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么都不是,只有“年岁”是她的致命伤,她永远永远,都比她大一点,终生都敌不过她。是因为年岁。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镜中见到遥远的俪影。这一秒照着,下一秒就更老了,刚才熟悉的影儿也就死了,难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将用民为赌这一口气,她非得把他攫回来。

    她强制着颤抖:

    “你一定要去的话,去吧。去去去!”她赶他:“去,不要回来!”一叠声的“去”与肺腑相违。

    怀玉强调道:

    “在北平,另有个等着牡丹的人。”

    “是吗?”

    段娉婷一想,事态可疑:“那,为什么留在上海?为什么要跟了姓金的?她坏给谁看?”

    “秋萍,”怀玉省起最重要的一点:“我怎么找得到她?”

    哦,当然找不到,你以为恁谁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么?这门径可是要“买”的,出高价。她还为他打听?为他买?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铺好路让狗男女幽会?

    “我怎么知道?”

    怀玉脑筋一转,便披衣要出门。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挣扎:

    “真要去?挑什么地点会面?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

    这一说,怀玉又拧了:“我知道有个清静的地方

    他已经会得安排,也有钱了,他要去:

    “你且放过我一回好不好?”

    门终被轻轻地关上。

    段娉婷面对着那枝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尽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旧美丽但又不保位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来,便把蛋糕摔死,一地混饨的。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气到极点,怎能这样地笑?放过?他一定心里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腾了,流到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滚烫,十分难受。几乎没被妒焰烧死。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摆回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拎起听筒——

    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个惊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只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钢?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话倒是有,我不敢说。”

    他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我没工夫打哑谜。”

    “他们要乐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银行您可以挂个名,占小股。不过说真格的,目标倒在烟土上。一切守秘,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

    金啸风一听,暗暗吃惊。

    真绝!

    乘他落难,并吞来了。当然目标在烟土,法租界里头有十家大的鸦片商,统统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烟贩眼烟馆,则由这十家分别掌握。每逢有特别的大买卖,便抽出“孝敬”他的钱;一年三节:春节、.端阳、中秋,他开口要,烟商也就商量凑数,给他送过去,不敢讨价还价。

    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有一日在吴激渔船中,查出私立,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了,报上都登了,私立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帐?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团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连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围了?

    谁起来,难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的心狠手辣,着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策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机心,但“富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党国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腐败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给他面子,情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津津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辇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于日,用在一朝’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到底追随那么久了。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惜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决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

    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唯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致于全盘的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窜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

    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的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欲是突突、突突乱跳。

    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符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视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

    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

    “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上。”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份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的,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的访惶。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好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款款:“——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份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这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的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晚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边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得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爿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悔。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窜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睑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哈,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拚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淋淋的空拳乱击,一时煞不住掣,有点诧异。摹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头小狗过路的女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头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人都喜欢在田间亲呢地拥吻着她的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这抱着小狗的女主人,乍见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谁遭殃了?庆幸她爱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与她那不寻常的爱人扬长而去。当她需要慰藉之际,完全没有风险。

    众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冷笑来衬托呻吟。

    “借市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上海市的路灯亮了。

    与此同时,乐世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红绿的灯饰乍灭,夜空呈现一片单调乏味的宝蓝色,只在人的错觉里,还留着痕迹。

    金啸风默默而又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谛造的王国。国策也是“先安内,后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籁达路的公馆,而是到了霞飞路的宋寓,即使什么也没有了,他都会竭尽全力保存这个小小的安乐窝,给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着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后任务,虽是时移势易,难得他欣然允诺:“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络门闩。

    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

    “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处心积虑的风流,心里一软,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幕的英雄,一动不动,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到擒来。

    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于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相似的男人,轻传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活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地疼。

    剧烈地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窜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的,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噱,浑身战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头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推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坚,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味。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

    “瓶子颜色多像双妹喝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家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去拉去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地,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就麦管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

    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微尘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过:“在这寒当里,喝这冰冷的东西,够呛!你先尝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经偷偷尝过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后孜孜再献媚。

    “下面给你吃。——我又学会了几种新花样。”

    不一会,便热腾腾地殷勤地上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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