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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会不会影响正运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话。

    段娉婷无端地气恼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司蒂信克轿车。

    说是“送”其实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籁达路金先生的公馆去。

    她太明白了:

    金啸风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头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橱里头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他也太明白了:

    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不堪长期支撑,何况一个不够坚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难了!一般总是屈服于金钱、厚礼、虚荣之下,甚至甜言蜜语镇有不屈的女人吗?

    在烟笼酒熏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清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设想了。

    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旗袍自肩头滑垂下地。

    坚持到几时呢?他既是挑了今儿个晚上,就今晚吧。

    终究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快刀斩乱麻。”

    堕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一点也不委屈,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她甚至有一种快感,她是一个“快乐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卖盐的,生了十个子女,有七个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惨案苟活的一个小女孩。她很满意。

    “小满!小满!”

    —真奇怪,她听得身上的男人在这个非常时期紧张的一刻唤着另一个名字。他醉了,眼睛里也充满了酒,贴得那么近,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抓住她的头发,通令她的一张脸正正地对准他。她被扳,动弹不得。

    他非要看着她,如此逼切而又愤恨,贪婪如鲁,他专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乐的表情。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爱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耸动着狠唤着:

    “小满!”

    段娉婷连稍稍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她眼前一黑,堕落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有节奏地,万念俱灰地。不管是谁,不知是谁,在这束手无策之际,真的,这个男人她最爱,她需要。他是她毕生的靠山,她像丝梦般缠绕,身体挺贴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没有自尊,也没有拖欠。她在给予的时候,不也同时得到吗?谁也不欠谁。她开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个没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国,再也没有一处比这更加目无法纪道德沦亡了。不单无法,而且无天。——天外横来一只巨手,掩着上海顶上一爿天。

    上海的女人,堕落已上痛。

    整个的上海,上海里头的法租界。这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乱,一切的罪恶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鸦片烟馆、赌场、暗娟明妓、电影、舞台、乐世界、金公馆。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来。

    喧嚣的夜上海,谁也听不清谁的嘶叫。

    不夜天也会夜。

    大白天,朱盛里领怀玉参观摄影场来了:

    “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拍戏的长铃一响,导演出场了,是一张僵化了的胖脸,像冰镇的一块猪油年糕。趾高气扬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开麦拉!”

    机器开动,只拍摄着一个老妇的凄凉反应。拍了一阵,他不耐烦了,又喊:“咳,咳!咳!”

    摄影、剧务、道具、场务、杂务—面面相觑。助导向场记打个眼色,场记向导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小茶壶,导演一饮解渴。——却原来菜里偷偷放了烟泡,顺风顺水的,他就须了鸦片瘤。众人吁一口气。若再发作,又离不了场,他也许就会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烟膏涂抹当点心地吃。导演嗓门大了一些:“娘希匹!怎的失场了两天?拆烂污!”

    扰攘一阵,有人来通报:

    “导演,段小姐来啦,正在化妆。”

    既来了,导演的气焰也敛了。毕竟是现实:马路上掉下一块大招牌,砸伤三个路人,其中两个是导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烟”了两天。

    对镜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层雾,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极度的“睡眠不足”一种明明可见的罪孽似的烙记——还未爱弛,已然色衰。真的。

    摄影场中尽惹来退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只给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脸。

    “算了算了,横竖要拍,先拍自杀那场也罢!”

    她推停了,更适合自杀。大伙只好听她的。遂又给更换了衣服。

    从前,电影院里充斥着神怪武侠鸳鸯蝴蝶的片子,根本没出过什么明星,后来,影片的内容渐渐“进步”了,也开始涉现实、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产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虽谓国难当头,电影业反而畸型发展,谁都没有明天,只有避难,电影院是避难所。大家躲进阴暗的空间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婢排演一个败落的大家围秀,父亡、母病,于是被逼赴舞场出卖自己,受尽苦难。她赠到的皮肉钱,又让一个男人骗了,声色犬马一番。她怀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杀。

    段娉婷拿着一瓶安眠药来了,本来还是有点歉意:因她两天没出现,整个摄影场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亲的反应,跳无可跳。只一见到导演,他已忙不迭讨好:“段小姐,慢慢来,没关系。要先培养一下情绪么?”

    他既捧着她,遂不了了之。下颔微微一抬,表示要静一静。谁知一瞥之间,便见搭布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痒痒的唐怀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么来?他那种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贱吗?

    实在也是一个贱女人。

    段娉婷把一页对白送还给助导,然后独自地静默了。

    大伙都在等她进入角色。她漫不经意地,把感情掏出来,放进这个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机器轧轧开动,眼神起了变化,泪花乱闪而不肯淌下。她对死是畏惧的,不过生却更无可恋。她近乎低吟地,念着对白:

    “妈,我对不起您,不能养您终老。我是多么也希望亲眼看着您好起来,回到过去的日子,虽然穷,一家过得快快乐乐,不过一切已经迟了,我已经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对爱情并无所求,只求一位爱我、体贴我的爱人,就该满足了,这不过是起码的要求,不过难得啊!当我打开了抽屉,发觉里头一无所有,妈,我真的一无所有。唯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愿意让他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中受尽苦楚折磨,受尽玩弄,被这时代的洪流卷没,失去自己,妈,我要去了—”电影中,濒死的人往往需要卖力气念一段冗长的对白来交待她的前尘往事,一生一世。——虽然一早已经拍过了,却不惮烦重复一遍,好提醒观众们,她有多痛苦!观众们听不见,但看得出。段婢嫔的泪终流下来了。表演时她得到无穷无尽的快感,弥补了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摄影场中的苍生,都在聆听她的独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这个虚构的老套故事,总之骗尽了苍生。

    她拿起了安眠药,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脸孔出现在眼前。男人的脸孔,有最爱的,也有最恨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父亲。在盐销的仓库里,她十五岁,父亲强暴地要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咸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许因为这样,她竟是特别地爱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总是咸得闷煞人。

    幸亏南京路发生一f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记得了,工人学生们为抗议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领袖,所以扈集示威演讲宣传,老闸巡捕房前开枪了,九死十五伤。有个路人中了流弹—一他不是无辜,他是偿还。

    段娉婷认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枪。收拾了父亲,早已丧母的二男一女便开始自食其力。两个哥哥坏了,混迹人海,很难说得上到底子了什么。自己这个作妹妹的,也坏了,但她却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过是当不惯荐人馆介绍过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员,过五关,睡六将

    她知道大伙并没真正瞧得起她。虽然这已是个摩登的时代了,不过,她让谁睡过,好像马上便已被揭发。

    他们用一种同情但又鄙视的态度来捧着她。一个女人贱,就是贱,金雕玉琢,还是贱。

    她一片一片的,把安眠药吞下去。

    横来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来真格的!”

    便见一个旁观的他,飞扑过来,慌忙地夺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开始骚乱。他用手指头往她咽喉直抠,企图让她把一切都给还出来。导演正沉迷于剧情,直至发觉她其实假戏真做了、急急与一干人等拢上去,助怀玉一臂之力。有人交头接耳的:

    “又来了?真自杀上痛了?”

    怀玉喊:

    “快,给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顿,又逼她呕吐一顿,他一身都狼藉。扶着她,搂着她。那么软弱,气焰都熄灭了,只像个婴儿。

    直至车子来了,给送进医院去。

    怀玉在乐世界的日戏失场了。

    六时二十分,终于醒过来,玛丽唤怀玉:

    “段小姐请你进去。”

    怀玉只踉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没事就好,以后别窝屈尽憋着——”

    段娉婷苍白着脸:

    “我没憋着。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戏呢。你多休息。”

    “一阵子吧?”

    “改天好了。”怀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几点钟?什么地方?我派车子来接?哪一天?”

    怀玉只觉他是掉进一个罗网。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杂院,来至闹闹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后,车子接了他,停在霞飞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过铁栅栏,踏进来,先见一个草坪,花坛上还种了花,是浅紫色的,说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楼,抬头一看,露台的玻璃门倒是关了,隔着玻璃,虽然什么都看到,但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们在凌霄上了二十一天的戏,卖个满堂,为了吊观众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戏码,之后卷土重来。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练功过了,有自己的时间,故而俘虏来。——怀玉可以不来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姐吧。也许需借着这个理由才肯来。

    很多事情在没有适当的引诱和鼓励下,不可能发生。唐怀玉,甚至段婢嫔,二人在心底开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杀,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一次“手段”?

    佣人应门,招待怀玉内进之后,便一直待在佣人间内,不再出来。

    “小姐请你等她。”

    怀玉只见敞亮的客厅,竟有一座黑色的钢琴,闪着慑人的寒光,照得见自己的无辜。他无事地踏上又厚又软的大地毯,是浅粉红色的,排绊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惭于鞋子实在太脏了,十分的赵趄,不免放轻灵点,着地更是无声。

    钢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娘嫔。一锨,有篇访问的文章:段小姐的脸儿,是美丽而甜蜜的,充满着纯洁无邪的艺术气质。二条纤秀眉毛底下,一双乌溜溜亮晶晶圆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烂漫的光芒。丰润的双颊如初熟的苹果。调和苗条的体格,活泼伶俐的身段,黄惠儿似的声调,这便是东方美人的脸谱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份整齐、有规律。清晨八时起身,梳洗后便阅读中英文一小时,写大小字数张。有空还常看小说.增加演技修养。晚间甚少出去复会,不过十时左

    右便已休息了。

    刚看到“这位艺貌双绝的女演员,正当黄金时代的开始,他目的前程是远大光明的,她却说,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红”

    难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红。简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一个浪漫形象以供访问。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吓得怀玉闪避不及。不知何时,段娉婷出来了。她穿的是说不上名堂的滑腻料子,披挂在身上,无风起浪,穿不进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条莹白的蚕,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承托着,在上面扭动。

    她洗过了头,头发还是半湿的,手中开动了电气吹干器,把它张扬着,呼呼地吹,秀发竟自漫卷成纷杂的云堆,淹了半只右眼。她自发缝间看着怀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国人的姓呢。”

    “唐,”她迄自唤着:“你在看我的访问文章?”

    怀玉马上掩饰:“不,我只在看这布告,什么是‘人造自来血’?”

    “上面有英文。你会英文吗?”

    “不会。”怀玉稍顿:“你会吧,说你每天阅读中英文一小时——”

    ‘给哈哈!”段娉婷笑起来:“你说没看那文章的?没有,嗯?”

    怀玉脸红耳赤的,窘了一阵。

    “那补品是金先生干的好事,报上的广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货。唬人的,大家都来买,他也就发了一票大财。我是从来也不喝的。你要喝吗?”

    “金先生——”

    “不许问啦!”段娉婷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给你调一杯。”

    “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有自来火。”

    乘势跑开了。

    待怀玉开始呷着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时,段娉婷忽地责问:“你干么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红嘛!”

    “那与我无关,而且不想知道。我现在也红。”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你看过我电影没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两次地瞧她不上?忿忿然只说得满嘴“我找我”

    “电影还没拍好。”

    “哎,你这土包子。我拍过十部电影了。那夙恨,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虚弱嘛,你洗过胃没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o”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闲?你身体差劲,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来一趟,也没什么好聊的,倒好像耽误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这般的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小唐,你真可爱,一点也不滑头。”

    笑的时候,身体往后一摊,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头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层,还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骇然。在这初春,室内的暖气竟让他悄悄地冒了点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这样地贪婪。

    段娉婷只觉诱惑一个僧人,也没如此费力过。她问:

    “你几岁?”

    二十一。你呢?”

    “暧,你问小姐的年龄不礼貌。”

    “是你先问的。你几岁?”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怀玉拧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穷追猛打不可。

    “哎地,穷寇莫道啦。”

    ——心想,真采,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场面上的圆滑竟半点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纵容地瞅着他。怀玉没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问;

    “你实在找我干么?”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换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换了袭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调,那衣仅在腿弯下,走起来有点不便,但因为难期快速,倒让人把下摆的三列组边都看清了。人家不过单绝双组,她却是三维,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点桃色艳屑,未了用一件浓灰的大衣又给盖住了。

    正要出门,她又道:

    “不,我要另换一只口红。我不用平日那只——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换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说不好。

    司机把二人载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进惠罗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纱、特罗美麻纱、桥其丝麻纱,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对怀玉道:

    “一想着要换季,就觉着头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把挽着他的臂弯:

    “哦?闷煞你啦?惹毛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迎人的“花一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

    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场,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是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上香皂之特长,不外色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但,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嫩细腻。

    未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妈好”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的满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

    “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点娇纵地坚持着,目的是让他再一次关心地制止和管束。

    —谁知他只由她。

    这样的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婢嫔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咱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咱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的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菲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婢嫔,上海滩首屈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攀,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的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的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

    “到什么地方吃饭好?”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作东道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让你尝奶酪鸡眼洋葱汤研,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倒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作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分。段婢好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未见,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抢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钉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没有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响暧: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抢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滋滋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饨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倭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泡泡了好一阵,蒸汽氛氛中,他更抖擞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槛,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禁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馆吃西莱,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来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交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

    文人?

    金啸风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还是“闻人”的气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还不办个应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烟委员会委员”

    他当然“禁烟”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烟”遇上一些权势不大,只偷偷贩运,又没打通“关节”的私立,他就动手了。

    当他进了房,由那扬州伙计为他擦背时,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随之脱落。

    冲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好好的来一顿扦脚、捏腿、按摩,专人侍候着,此时,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就—一来此向他汇报,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门下。报告道:

    “那么险一万余两,由汉口夹带来,装了两大皮箱,预计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阳九轮船到,停泊浦东张家洪码头。”

    “谁当的保?”

    “一个新上来的,姓雷。”

    “没拜过!”

    “没。听说是汉口早派来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险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们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来教训他不会走脚路,不知道利害。二来,一万两土,他也不敢告发。”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门,就安排大寿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来一个报告了“包打听”往大上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烟土处。他在地板上东敲西敲,帐房记下数,敲一下,给他一笔。结果给打发掉。

    未几,史仲明这“文艺界”来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讲了几句话。

    怀玉又到摄影场探望去。这一回是“自来”的。段娉婷正在排对手戏,原来是男女主角的谈情。丁森是个皮肤很白嫩的小生,唇红齿白,一看见女人便是三白眼。——总之像一团奶油。

    段娉婷本来对他有点厌恶,不过他年轻英俊,又在当红,差不多都跟有地位的女明星演过对手,打情骂俏,戏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钱来自阔太太,要不怎么倚待着一张脸行凶?

    只是她一见怀玉来了,对丁森便又缓和下来,心情大好,竟也风情万种,对他稍假词色。怀玉忖量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脚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好嫔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来了。”

    拉了丁森来见过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来给丁森看,二来,给怀玉看。女人便是这副德性。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档,我定当来捧场!”

    只是丁森买不到票。

    不但他买不到票,一众的戏迷,不管是谁,第二轮的演出:双抢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一意来看唐怀玉的观众,都买不到票。

    票房上一早就挂了满座的牌子,三天的戏票全卖光了。早来迟来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兴奋,回来跟他们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这码头多吃得开!”越说越窝心:“金先生倒是一个人物,照应得多好,他大寿那天我可要拜他为师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场面上的师父正要安坐调弦索,后台一贯的喧嚣,搭布景的也把软片弄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声锣鼓。怀玉把玩着他的黑缨银枪。一个龙套自上场门往外随意一探。咦?

    不对!他座里空荡荡,一个观众也没有!

    班上的人吓得半死,一时间,震天价响,都是惊惶。

    八点钟了,戏要上了,说是“满座”可全是虚席。怀玉只觉一跤跌进冰窖,僵硬得连起霸都给忘了。

    有人来道:

    “金先生吩咐,戏照样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着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深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艺高人胆大,艺多不压身。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二十一,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毛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枪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渔三天,戏票全“吃尽”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剽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肉欲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枝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闹闹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

    妈停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畜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来唱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丝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娘蟀只不动声色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色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婢嫔一直维持着优美的坐姿,直看到这夜戏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坚持的不欺场,打落门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却会沦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简直是负气。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点点的艳屑,给唱扬出去。都知道“海上闻人”虽没什么高官显爵,但各界还是买他们的帐,看他们的颜色办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这么大,此般人物的总数,至多不超过二十。怀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怀玉去烧香道歉,拜个师。免得耗子进了笼,六面没出路。

    唐怀玉坐在后台的厢位中,虽然他从来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总是平视或俯瞰。曾几何时,于同一位子上,他赢来不少扔在身上令得微疼的重礼。如今这一份礼也真是“重”他紧锁牙关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盖自己的不安,不过还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才应付得那么费劲。我那有什么?”

    班主劝:

    “你忍了一时之气,便消了他一生之气。过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这班上怎么办?别说上海,就是往后的码头”

    李盛天为了大局着想,只得叱责他:

    “怀玉你就爱论自己有。他警你高呢,凭什么惹毛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绣凤凰,能走不能飞。且他让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无奈逼他:

    “你去递上个门生帖子!”

    怀玉气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意他的,倒要自己赔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的一个圈套。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师父,我已经有师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伙来哄他:

    “但凡往高处瞧,做个样子吧,难道他真有功夫来调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为难:

    “不是为你我,是为大伙儿去一趟。他们讲新式的,不随那老八板儿旧例子。不过是个招呼。”

    金公馆。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披着绣花红缎椅披的太师椅,两旁高烧红烛,金啸风由几个大徒弟簇拥着就座了。

    先引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银行大买办,余先生父亲是银行的大股东,肃然向上作了长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然后再向两旁的大师兄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纹风不动,安坐受礼。

    史仲明收过门生帖子,便笑着,5!领过一旁。

    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头,便是因他要办企业,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便把一切权付于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礼是银行的“干股”为了要办的行业更保险,便也拜个门,尊以师礼,这样,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头了。

    而他的事业中,这年的理事名单,不免出现金啸风的名字扮头牌。

    收了这徒后,陆续又来了三个。自包括汉口夹带私立来的雷先生。

    人到了,礼也到了。五十大寿,不啻是个拍马奉承的好机会。军、政、警、党、工、商界,社会贤达类,都给这个面子。金先生总爱道;

    “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谈,有工夫多来玩牌听戏。”

    与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萨?收徒礼也因此而办得兴兴旺旺。

    轮到唐怀玉了。

    班主先给他预备了一份起眼的礼,是福、禄、寿三等瓷像,装横好了送去,金先生没表示过是晒纳还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着徒弟送来烈酒。怀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板,先干为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板,这是白兰地。在北平没喝过,对吧?热火火,醇!”

    怀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这一来,他们要耍他,倒也一仰而尽。这酒,顺流而下,五内如焚,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他这酒,拌着自己的屈辱,一仰而尽。脸是未几即热了,刚好盖住说不上来的悲凉。——他捧我的艺,他踩我的人—

    金啸风忽省得了:“有醇酒,岂可无美人?段小姐还没来观礼呢?”

    史仲明马上出去一阵,五分钟之内,局面僵住了,好像过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话:“段小姐病了,不能来,请金先生多体谅!”

    金先生冷道:“哦?那交关院趣。这样吧,徒弟收满了。你,明年再来吧。”

    唐怀玉一身冷汗,酒意顿消——这个女人将要害死他!她害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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