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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暧,天都亮了,快起来让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残涎。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民国甘一年夏。“九一八”去秋刚发生的变故,半年间,日本人逐步侵占东北了。一直呆在北平的老百姓,还是不明所以。中国的军队?外国的军队?反正不是切肤之痛。甚至有不愿意追究的八旗子弟,当初的风光梦魂般缠绕着他们,虽则沦落为凡人了,他们的排场和嗜好还是流传下来,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倒也熬一头鹰。鹰,是他们凶悍的回忆,破空难寻,最后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鹰性野,白天从来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让它休息,要叫它连闭眼的时间也没有。熬鹰人晚上都带了鹰,五六知己,吃饱了进前门到天安门,沿长安街奔西单,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馆去聚会,相对请安寒暄,问问重量大小,论论毛色浓淡。

    鹰怕热,”不能送茶馆里边,他们便坐到外头的板凳,沏一包叶子,喝几碗,来两淮花生,半空儿的,一边吃一边聊。

    东方源俄亮了。

    志高一身汗德挣扎起来,四下一看,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扑。鹰的精神来了,身子全挺起,乱飞,马上,熬鹰人给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习惯人气,胸无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来让出一条板凳。看来那板凳实在太短,容不下志高成长了的身子,不过他像猴儿般灵便,仿佛什么地方,即使是一棵树吧,他都有办法睡个安稳的。

    他弹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达理地帮茶馆的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顿;一壁踉汉子聊:

    “这鹰驯了吧?没折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哪儿,驯在哪儿,有的总是不甘。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岛潭”又唤作“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像,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荫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戏的寺庙。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的,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朝、大刀、挡、铱、戈、矛、量、塑;“九短”;锤、件、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惺悻,一嘴含糊地场声:“这几天艄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她一项,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着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地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落力地鼓掌哈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道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儿。”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于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这种只有名份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喊了。”

    —其实怀玉没嗓子。他自倒呛后,练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响,不开。每练“啊——”、“嗽——”这些个音,都不灵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青,换气不自如,每是该换气而不换,所以音量无法打远、亮堂。

    “来一遍”

    怀玉无可奈何,只得像猫儿洗脸,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来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志高捂着半边嘴儿忍笑。

    怀玉唱水仙子: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李盛天盾心一皱,眼睛一瞧呼地,十分不满意:“哦,这就叫天神呀?你给我过那边再喊嗓去。去呀,锤先放下来!搁这边。搁!”

    目送怀玉终于听了,李盛天蹦紧着的脸宽下来。每个人对怀玉都是这样,这孩子宠不得。明明宠他,不可以让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骄气,也许这骄气会害了他。

    怀玉气鼓鼓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志高,往地势开阔,但又缀满乱坟的荒野开始了:

    “啊——瞅——呜”

    志高瞅着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难?这么几句,老子随随便便打个呵欠就唱好了。”

    “别神啦。”

    “你不信?”

    志高马上随口溜,把刚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志高天赋一副喷亮的嗓子,质纯圆润。虽他没苦练,听戏听多了,又常随怀玉泡一块儿,耳濡目染,也会唱好几出。意犹未尽,再唱另一出: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有挡,俺目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膊:“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做大衣——一横竖不够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在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扒。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竹条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流髯的,一个人在远边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

    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一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得几趟下来,也一身的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借几棵柳树树荫来设座。

    志高慕地一扯怀玉:

    “怀王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一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大碗和一个泡菜用绿资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的。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未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趣青了,只好这样的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竣,瞧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给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呆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一众,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飓,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搭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干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都是聪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和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棍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暧,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饭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相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

    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在人丛外钻至人丛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病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地,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过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暧,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用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给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o”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要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回了,看客日渐少了,而且这.地方,场上人来又人去,初到的总是新奇,一喷口就部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有,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有点心焦,杨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要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上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耘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丹丹了,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是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着,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批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把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来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在这拉扯长大了,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艺,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着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格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造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拥的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

    “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粘住了,瞪着眼竖着耳,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拎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人林,百鸟压音似的,还做了个扑楞状

    忽然便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

    “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没一阵就一命呜呼。老大爷在怪叫:

    “怎么搅的?”

    “老大爷,你这画眉气性很大呢,好胜,一听得我学乌学得这么像,被叫影了,活活气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都站在志高那边:

    “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

    “吠!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灌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呲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一手抢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掣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将中了,暗,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造: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创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税缠了。”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叮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色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上。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那边厢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被面。事情闹大了,两下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了三人。丁五牙关传来磨牙硕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诸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嘴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离了杨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都浆住,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二场戏外的打斗竟又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晔!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一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而又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结扎上。旁边地摊上是卖大力九和药品,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九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客让得慢了,那太粗里粗气地给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九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矩矩儿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也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悟得,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搭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好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嚷嚷: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地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打了个贼死的,浑身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姊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我不走!”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一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了,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要起来了,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俯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哈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

    哈欠没完,半张嘴,墓地见了这三人。

    “哎咄,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给张罗洗脸水,一壁间:“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姊。”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姊,真是老大不小的,有四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儿瘦,褂子大,移锣的,看上去又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落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颅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又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只他一回来,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近呼,志高只觉那是一双联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一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晤?”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姊,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胜揍,肚子里又空了c”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也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了,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拍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便是因一个天上伸出来的大锤子,一下一下给锤在他头上,一不小心,锤歪了,受压的人,也就压得更不像样。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是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喀。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竞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呆得这样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你吃?”厨里忙起来。又传来声音;

    “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呷,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的。”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给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的,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便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了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这时起就得一直地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曲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不成,谁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呻,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昨他一下,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哼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姊,记得吗?叫,叫‘姊’!”

    “姊!””晤?”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的?”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尔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地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的。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前一阵方才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工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给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指指墙角落儿。有意地不沾床边。

    “睡床上吧?”红莲又陪着笑,也不勉强:“要不我也躺一会。”

    好久没逮着这般的机会了,红莲像有好多话,待说从头。母子一高一下地对躺,稀罕而又别扭。志高一蟋身子面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么今生来世。前一阵,四月八日不是佛祖过生日吗?庙里开浴佛会呢,我去求福了。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求,诚心就灵了。我求佛祖指点你一条明路——”

    “不管用,狗头上插不了金花。”

    “你会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干这个了——”志高没说完这话。说不下去。哪有什么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个灯篓风儿似的,一点儿囊劲也没有。比一个卖身的女人更差劲。志高想,唉,烂眼睛又捐苍蝇,总之是祸不单行。

    红莲倒是捡了这话:“说真格的,要是不干这个,也不致饿死。我是对你木起。”

    “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志高冒猛地回身问她。

    红莲正思量该当怎么回答。

    志高再问了:“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

    “怎的问起这个来呢?”

    红莲迟暮的眼睛垂下来了,垂得几乎是睡死了,嘴角那微弯却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来这是天生的“笑嘴”红莲也没看志高。儿子盘问起她的堕落经来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长大了,难道不晓得,我只跟‘一个’男人睡了!要不怎么有你呢?也许,你是到死都不原谅我,那由你一

    “姊”

    “哎,没人,你就别喊我姊!”

    “不,喊着顺溜了,改不了。”志高试探:

    “那姓巴的,瓜子儿巴,对你倒是不错吧?”

    “都是买卖嘛,零揪儿的。”红莲道:“别胡说了。”

    志高马上拿腔儿,装得欢喜轻松:

    “暗,你当是为了我,别当为自己,对吧?你瞧你,擦了这许多的粉,还干巴疵裂的,打了这么多的格子。暧,再过一阵,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

    “你看你这张损人的嘴一

    “不呢,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是专门侍候一个,你想呢,哈,要不知道是谁得了美。我们都是断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没办法养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没来由一阵心酸,这样的话,不知是什么话,志高说着,缓缓地把脸别过墙去。

    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哈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把那将要偷偷窜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也不着迹地,给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搭话。

    红莲看不出什么来:

    “不再聊一阵?”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阵话,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忧困。

    黄昏时分,丹丹一个人来了。

    志高还没有醒过来呢。丹丹摇晃他,唤:“切糕哥,天亮了,起来了!”

    他接近软化的四肢,开始有点知觉,腰酸背疼的,也不知睡了多早晚,太阳确已西下,还是熬人的,背上也就汗濡一片。志高擦擦眼睛,又醒过来了,以为是一天了,谁知还没过去。见着丹丹,只一个人,问:

    “怀玉呢?”

    “还说呢,唐叔叔生气啦,骂你,怀玉帮他收拾烂摊子,还不巴巴地跟着回家去?”

    志高听了,口鼻眼睛都烦恼得皱成一团,像个干瘪老头儿,无限的忧伤。怎么解决呢?

    只好把汗臭的上衣给换了,披件小背心,领丹丹出来。回头跟红莲道:

    “姊,我走了。”

    红莲眼看一个大姑娘,跟自己儿子那么的亲近无情,心中不无拈酸醋意,到底是什么人?她一来,他就呆不住了?也是个吃江湖饭的标致娃儿,轻灵快捷,几步就蹦出胡同口了。红莲目送二人走远。

    “你姊真怪,不笑也像笑愣。暧,她瞪着我看,好愣,你姊怎么这么的老?那你娘不是更老了吗?你没娘,对吧?”

    “丹丹——”

    “什么?”

    “没什么了。”志高回心一想,急急地说了,怕一迟疑,又不敢了:“丹丹,我还是告诉你吧,瞒下去是不成的,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非卷起帘儿来唱个明白——”

    “你说吧,罗里多吨的,说呀。”

    “好,我说。”志高坚强地豁出去了:“刚才的,就是我娘。”

    “哦?怪道呢,这么的老。”

    “她是我姐,因为——她干的是‘不好’的买卖,管我喊她姊我此后也是喊她姊的。你就当给我面子,装作不知道。怀玉也是这样的。”

    “好呀。”

    “答应了?”

    “好呀,我不告诉人家。我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你放心好了。”

    “丹丹你真好。”

    “我还有更好的呢!”

    志高放宽了心,人也轻了,疼也忘了。自以为保了秘密,其实北平这么一带的,谁会不知道?不过不拆穿便了。亏志高还像怀里揣了个小兔子,早晚怦怦直跳。——也因为她是丹丹吧?

    如今说了,以后都不怕了。

    “你怎么不跟黄叔叔呢?你黄哥哥呢?现今下处在哪?来这待多久?!”

    “哎,”丹丹跺足:“又要我说!我呀,才刚把一切告诉怀玉哥了,现在又要再说一遍。多累!”未了又使小性子,像她小时候:“我不告诉你。”

    “说吧?”志高哀求似的,逗她:“我把我的都告诉你了。”

    原来丹丹随黄叔叔回天津老家去,黄叔叔眼看儿子不中用了,也就不思跑江湖,只干些小买卖,虽是爱护丹丹,但小姑娘到底不是亲骨血儿,也难以照拂一辈子的。刚好有行内的,也到处矗竿子卖艺,便是南师父一伙人,也是挂门的,见丹丹有门有户的出来,一拍胸口,答应照顾她,便随了苗家一伙,自天津起,也到过什么武清、香河、通县、大兴大小的地方,现在来了北平,先找个下处落脚,住杨家大院,然后开始上天桥撂地摊去。

    丹丹又一口气地给志高说了她身世。

    “你本是黄丹丹,现在又成了苗丹丹。怎么搅的,越活越回去了?还是苗呢?过不了多久,倒变成籽了,然后就死了。”志高道。

    丹丹嘲着嘴,站住不肯走了。

    也不知是什么的前因后果呀。丹丹,她原来叫牡丹。“牡丹本是洛阳花,郎山岭上是我家,若问我的名和牲,姓洛名阳字之花。”——丹丹是没家的,没姓的,也配不上她的名的。花中之王,现今漂泊了,还没有长好,已经根摇叶动。真的,在什么地方扎根呢?是生是死呢?这么小,才十七,谁都猜不透命运的诡秘。志高被她的刁蛮慑住了。——就像头憋了一肚子气的猫。明知是装的。

    “你别生气,我老是说‘死’,是要图个吉利,常常说,说破了,就不容易死了。”志高慌忙地解说。

    “要死你自己死!”

    丹丹说着,辫子一甩,故意往另一头走,出了虎坊桥,走向大街东面。

    “丹丹,丹丹!”志高追上去:“是我找死,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多,我是灰耗子,我是猪八戒”

    “哦,你绕着弯儿骂你娘是老母猪?”丹丹道。

    “不不不。”志高急了,想起该怎么把丹丹给摆手?他把她招过来,她不肯,他走过去,因只穿件小背心,一招手,给她看胳肢窝,志高强调:

    “我给你看一个秘密:我这里有个病,看到吗?在这。暧,谁都没见过的,看,是不是比你那个大?”

    “暧,真像个臭虫,躲在窝里。”

    志高笑起来。

    他很快活,恨不得把心里的话都给掏出来,一一地告诉了丹丹,从来没那么的渴望过。

    真好,有一个人,听几句,抬杠几句,不遮不瞒,不把连小狗儿毗牙的过节地记在心里,利落的,真心的,要哭要笑,都在一块

    咦,那么怀玉呢?

    ——忽地想起还有怀玉呀。

    “丹丹,你先回家,我找怀玉去。”

    志高别了丹丹,路上,竟遇上了大刘。他是个打硬鼓地的,手持小鼓,肋夹布包,专门收买细软,走街串巷找买卖。许多家道中落的大宅门,都经常出入。

    这个人个头高高,脸长而瘦,在盛暑,也穿灰布大褂,一派斯文。敲打小鼓地,一边哈喝:

    “旧衣服、木器,我买。洋瓶子、宝石,我也买

    见到志高,大刘问:

    “你姊在吗?她叫我这两天去看她的一只铺子。”

    “不在。”志高回大刘:

    她不卖。”

    “环卖’的是什么?”大刘仁斜着眼间。一种斯文人偶尔泄漏出来的很琐。

    “锦子。”

    “哦!”志高只想着,娘仅有一只银子,猪是下落不明的爹所送。卖了,反悔了,难免日思夜惦,总想要回东西。志高估摸娘实是舍不得,马上代推掉了。然后心里七上八落。——钱呀,想个法子挣钱才是上路。

    来到了怀玉的那个大杂院,远远便听得哭喊声,见一个呼天抢地的母亲,把孩子抱出来,闹瘟疹,死掉了。在她身后,也有四个,由三岁到十一二岁的。穷人就有这点化算,死掉了一个,不要紧,还有呢,拉拉扯扯的,总会得成长了几个,然后继承祖先的“穷”生命香火,顽强地蔓延下去。

    那伤心的母亲领了他兄弟姊妹,拿席子卷了尸首去。——死了一个,也省了一个的吃食呀。志高心头温热,他竟是活着呢,真不容易。

    敲了唐家的门子,一进去,不待唐老大做声,也不跟怀玉招呼,志高扑一下跪下来:“唐叔叔,我给您赔罪!”

    唐老大气还没消,这下不知如何收拾他。

    志高又道:“对不起您,以后我也不敢搭场子了。”

    说完了,起来逃一般地走了。

    唐老大也不好再责怪什么了,看着他背后身影:“这孩子就是命不好。”

    怀玉跟他爹说:

    “命好不好,也不是没法可想的。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得去‘谋’呀。——爹,我也不打算永远泡在天桥的,我明天跟李师父说去,让他给我正正式式踏踏台毯。”

    “你去练功,我不数算就是,不过你去当跑龙套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头?连挣口饭吃的机会都没有!”

    “我要去,不去我是不死心的。”

    “你不想想我的地步?”

    “爹,撂地摊吃艺饭又是什么地步?圣明极了也不过是天桥货。”

    “没有天桥,你能长这么大?”唐老大气了。——他也不愿意怀玉跟随他,永不翻身,永永远远是“天桥货”但,怀玉的心志,原来竟也是卖艺。卖艺,不管卖气力卖唱做,都是卖。不管在天桥,抑或在戏园子,有什么不同?有人看才有口饭吃,倚仗捧场的爷们,俯仰由人,不保险的,怀玉。

    唐老大要怎样劝说那倔强的儿?

    “谁有那么好运道,一挑帘,就是碰头彩?要是苦苦挣扎,扯不着龙尾巴往上爬,半生就白过了。”

    他说了又说,怀玉只是坚持,战战老半天:“千学不如一唱,上一次台就好!”唐老大明知这是无以回头的。当初他跟了李盛天,早已注定了,怎么当初他没拦住他?如今只箭在弦上。唐老大一早上的气,才刚被志高消了一点,又冒了:

    “你非要去,你去!你给我滚!”

    一把推走这个长大了的儿子。

    怀玉踉跄一下,被推出门去了。

    唐老大意犹未足:

    “你坍了台就别回来!”

    然后重重地坐下来。孩子,一个一个,都是这样:以为自己行,马上就坍台了,残局还不是由连苍蝇也不敢得罪的大人来收拾么?早上是志高,晚上是怀玉,虎背熊腰的粗汉,胡子就这样地花白起来了。像一匹老马,载重的,他只识一途,只得往前走,缓缓地走着,是的,还载重呀,终于走过去。他多么希望他背负的是玉,不是石头。怀玉,自己不识字,恳请识字的老师给他起个好名儿呢,怀的是玉。没娘的孩子,就算是玉,也有最大的欠缺。唐老大想了一想,便把门儿敞开,正预备把怀玉给哈喝进来了。

    谁知探首左右一瞧,哪里还有他的影儿?做爹的萎靡而怆惶。

    ——孩子大了,长翅了。

    从前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

    赶出问了,却瑟缩在墙角落,多么地拧,未了都回到家里来。

    啊一直不发觉他长翅了。

    他要飞,心焦如焚迫不及待地要飞。孩子大了,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怀玉鼓起最大的勇气,恭恭敬敬地等李盛天演完了一折,回到后台,方提起小茶壶饮场。觑着有空档,企图用三言两语,把自己的心愿就倾吐了——要多话也不敢。他一个劲地只盯着师父一双厚底靴:

    “——这样的练,天天练,不停练—不是‘真’的呀。反正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好歹让我站在台上,就一次”

    李盛天瞅着他,长得那么登样,心愿也是着迹的:要上场!

    “哦,你以为上台一站容易呀?大伙都是从龙套做起。”

    “您让我踏踏台毯吧,我行!”

    “行吗?”师父追问一句。

    “行呀行呀,一定行的,师父,我不会叫您没脸,龙套可以,不过重一点的戏我也有能耐,台上见就好。”

    李盛天见这孩子,简直是秣马厉兵五内欢腾,颜面上不敢泄漏出来,一颗心,早已飞上九霄云外。

    师父忍不住要教训他:

    “你知道我头一回上场是什么个景况?告诉你,我十岁坐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手脸都裂成一道血口了。头一回上场,不过是个步罗”

    李盛天的苦日子回忆给勾起来了,千丝万缕,母亲给写了关书,画上十字,卖身学习梨园生计,十年内,禁止回家,不得退学,天灾疾病,各由天命。他的严师,只消从过道传来咳嗽声,师兄弟脸上的肌肉会得收紧,连呼吸都变细了。——全是“打”大的。一个不好,就搬板凳,打通堂。

    那一回夏天,头上长了疥疮,上场才演一个龙套吧。头上的疮,正好全闷在盔头里,刚结的薄痴被汗汇水洗的,脱掉了,黄水又流将出来。就这样,疼得浑身打颤,也咬着牙挺住,在角儿亮相之前,跑一个又一个的圆场

    怀玉虽是苦练,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没有投身献心的坐过科。

    比起来,倒真比自己近便了,抄小道儿似的。

    李盛天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不肯稍为宠他一点,以免骄了。——机会是给他,别叫他得了蜜,不识艰险。

    怀玉只听得他可跟了师父上场,乐滋滋,待要笑也按捺住。一双眼睛,闪了亮光,把野心暗自写得无穷无尽。这骗不了谁,师父也是过来人。好,就看这小子有没有戏线,祖师爷赏不赏饭吃,自己的眼光准不准。功夫不亏人,功夫也不饶人。怀玉的一番苦功,要在人前夺魁,还不是时候;龙套呢,却又太委屈了。李盛天琢磨着。

    “这样吧,哪天我“华容道八你就试试关乎吧。我给班主说去。不过话得说回来,几大枚的点心钱是有,赏的。份子钱不算。”

    ——钱?不,怀玉一听得,不是龙套呀,还是有个名儿的脚色呢,当下呼啸一声

    “怀玉哥,有什么好高兴的事儿?”

    在丹丹面前,却是一字不提。

    对了,告诉她好,还是瞒着呢?

    头一回上场,心里不免慌张,要是得了彩声,那还罢了;要是像志高那样,丢人视眼的,怎么下台?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心高气做,更是输不起的人。

    不告诉她,不要她来看——要她看,来日方长呀,她准有一天见到他的风光。怀玉倒是笃定。在关口,别叫一个姐们给影响怵阵了。卡算着,就更不言语了。

    丹丹跟怀玉走着路,走着走着,前面胡同处青灰色的院墙里,斜伸出枝叶繁茂的枣树枝来。盛夏时节,枣儿还是青的,四合院里有个老奶奶,坐在绿荫下,放上两个小板凳,剥豆角。

    蝉在叫。怀玉伸手想摘几个枣儿来解渴。手攀不上呢,那么的高,只因太乐了,怀玉凭着腰腿,一二三蹦地站上墙头,挑着些个头大的,摘一个扔一个,让丹丹给接住,半兜了,才被奶奶发现:“哎呀,怎么偷枣儿呢!”她忙赶着。

    怀玉道:“哈!值枣班来呢。早班晚班都不管用了!”丹丹脱着这得意非凡地笑的怀玉,正预备跳下”来。

    还没有跳,因身在墙头,好似台上,跟观众隔了一道鸿沟。丹丹要仰着头看怀玉,仰着头。真的,怀玉马上就进入了高人一等的境界了。心头涌上难以形容的神秘的得意劲,摆好姿势,来个“云里翻”

    往常他练云里翻,是搭上两三张桌子的高台,翻时双足一蹬,腾空向后一错身好,翻给丹丹看,谁知到了一半,身子腾了个空,那老奶奶恨他偷枣儿,自内里取来一把竹帚子,扔将出来,一掷中了,怀玉冷不提防,摔落地上。猛一摔,疼得摧心,都不知是哪个部位疼,一阵拘挛儿,丹丹一见,半兜的枣儿都不要,四散在地,赶忙上来待要扶起他。

    怀玉醒觉了,忍着,——这是个什么局面?要丹丹来扶?去你的,马上来个蜈蚣弹,立起来,虽然这一弹,不啻火上加了油,浑身更疼,谁叫为了面子呀?便用手给拍掉了土,顺便按捏一下筋肉,看上去,还像是掸泥尘,没露出破绽来。忍忍忍!

    “怎么啦?”

    “假事。”怀玉好强:“这有什么。”

    “疼吗?”

    “没事。走吧。”怀玉见老奶奶尚未出来拾竹帚,便故意喊丹丹:“枣儿呢?快给捡起来,偷了老半天,空着手回去呀?快!”

    二人快快地捡枣儿。看它朝生暮死的,在堕落地面上时,还给踩上一脚。直至老奶奶小脚叶略地要来教训,二人已逃之夭夭。丹丹挑了个没破的枣放进嘴里:

    “唁,不甜的。”

    怀玉痛楚稍减,也在吃枣。吃了不甜的,一嚼一吐。也不多话。

    丹丹又道:

    “青榜榜的,什么味也没有。”

    见怀玉没话,丹丹忙开腔:“我不是说你挑的不甜呀,嘎,你别闷声不吭。”

    “现在枣地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中秋你再偷给我吃?”

    “好吧。,,

    “说话算数,哦?别骗我,要是半尖半腥的,我跟你过不去!”

    “才几个枣儿,谁有工夫骗你?”

    “哦,如果不是枣儿,那就骗上了,是吗?”

    怀玉拗不过她,这张刁钻的嘴。只往前走,不觉一步的汗。丹丹在身边不停地讲话,不停地逼他:“你跟我说话呀?”

    清凉的永定河水湛湛缓缓地流着,怀玉跑过去在河边洗洗脸,又把脚给插进去,好不舒服,而且,又可以避开了踉丹丹无话可说的僵局。她说他会骗她,怎么有这种误会?

    丹丹一飞脚,河水撩他一头脸,怀玉看她一眼,也不甘示弱不甘后人,便还击了。

    玩了一阵,忽地丹丹道:

    “怀玉哥,中秋你再偷枣儿给我吃?”

    他都忘一f,她还记得。怀玉没好气:

    “好吧好吧好吧!”

    “勾指头儿!”

    丹丹手指头伸出来,浓黑但又澄明的眼睛直视着怀玉,毫无机心的,不沾凡尘的,她只不过要他践约,几个枣儿的约,煞有介事,怀玉为安她的心,便跟她勾指头儿。丹丹顽皮地一句一扯,用力的,怀玉肩膊也就一阵疼,未曾复元,丹丹像看透了:“哈哈,叫你别死撑!”

    又道:“你们男的都一个样,不老实,疼死也不喊,撑不了多久嘛,切糕哥也是——咦?我倒有两天没见他了,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平常是他找我,我可不知到哪里找他,整个北平都是他的‘家’,菜市的席棚、土地庙的供桌、还有饭馆门前的老虎灶胡同他姊那里倒是少见。”

    “他的‘家’比你大,话也比你多。你跟我说不满十句,他都是一箩筐一箩筐地给倒出来呢。”

    “他嗓子比我好嘛。”

    “这关嗓子什么穷?——这是舌头的事。”丹丹笑:“他有两个舌头!”

    “你也是。”怀玉道。

    二人离了永定河,进水定门,走上永定门大街,往北,不觉已是前门了。

    前门月城一共有三道门,直到城楼的是前门箭楼。北平有九座箭楼,各座箭楼的“箭炮眼”直着数,都是重檐上一个眼,重檐下三个眼;横着数就不同了,不过其他八座箭楼都是十二个眼,只前门箭楼有十三个眼。为什么会多出一个眼来?久居北平城的老百姓都不了了之。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悠悠地走着,又过了半天。

    忽然,前边也走着一队来势汹汹的人呢。说是来势汹汹,因为是密密匝匝的群众。还没看得及,先是鼎沸人声,自远远传来,唬得一般老百姓目瞪口呆,在没搅清楚一切之前,慌忙张望一下,队伍操过来了,又马上觅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只把脑袋伸张一点——一有不对,又缩回去了。“弹打出头鸟”谁不明白这道理?都说了几千年了。

    怀玉拉着丹丹站过一旁,先看着。

    都是些学生。是大学生呢。长得英明,挺起胸膛,迈着大步。其中也有女的。每个人的眼神,都毫不忌惮地透露出奋激和热情,义无返顾。

    大家站到一旁,迎着这人潮卷过来。

    队伍中,走在前头的一行,举起一面横布条,上面写着:“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后面也有各式的小旗帜,纸标语挥动着,全是:“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抵制日货!”、“反对甘一条!”“还我中国。”

    人潮巨浪汹涌到来,呼喊的口号也震天响至,通过这群还没踏出温室的大学生口中,发出愚钩的老百姓听不懂的怒吼。“他们在喊什么?”

    “说日本鬼子打我们来了。”怀玉也是一知半解的。

    “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呀?”丹丹好奇问。

    “听是听说过的,你问我我问谁去?”天桥小子到底不明国事。

    “唐怀玉!”人潮中竟有人喊道。

    怀玉一怔,听不清楚,估道是错觉。

    在闹嚷嚷的人潮里,跑出一个人。是一个唇上长了几根软播的青年人,面颊红润,鼻头笔直,眼神满载斗志。

    怀玉定睛看看这个头大的学生,啊!原来他是何铁山。

    “何铁,认得吗?小时候在学堂跟你打上一架的何铁山呀!”

    怀玉记起来了,打上一架,因为这人在二人共用的长桌子上,用小刀给刻了中间线,当年他瞧不起怀玉呢,他威吓他:“你别过线!”怀玉也不怕:“哼!谁也别过线!”

    后来是谁过了线?总之拳脚交加了一阵,决了胜负。怀玉记起来了。目下二人都已成长。何铁山,才比自己长几岁,已经二十出头吧。他家趁有点权势,所以顺理成章地摇身一变,成为大学生;自己呢,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真的,谁胜谁负?

    只是何铁山再也不像当年的幼稚和霸道了,少年的过节,并没放在心上。他英姿勃发,活得忙碌而有意义,读书识字,明白家国道理,现在又参加反日集会,游行示威。

    因为家道比较好,懂的也比较多,真的,他变了。——唯一不变,也许是这一点执著:

    “你别过线!”

    谁“过了线”他便发难。

    何铁山递给怀玉一叠油印的传单纸张,道:“唐怀玉,拜托你给我们派出去,请你支持我们,号召全国人民抗日,反侵略。你明白吗?现在东北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两百万平方公里领土、三千万个同胞都已沦于敌手,很快,他们就会把中国给占领了”他说得很快、很流利,自因不停地已宣传过千百遍了。只听得怀玉一愣一愣的。

    何铁山一口气给宣传完毕,挥挥手,又飞奔溶入队伍中,再也找不着了。——在国仇家恨之前,私人的恩怨竟然不知不觉地,一笔勾销。

    丹丹犹满怀兴奋,追问着各星小爽:

    “你跟他打上一架?谁赢?”

    “你说还有谁?”怀玉道。

    “哼,是那大个子赢的!”丹丹故意抬杠:“你看是他跑过来喊你。”

    “输的人总比赢的人记得清楚一点。”怀玉道。

    “我不信!”

    娘们爱无理取闹,你说东,她偏向西,都不知有什么好玩儿。怀玉只低首把那宣传单张树览一遍。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能耐,多可笑“号召全国人民抗日”什么叫“号召”?“全国人民”有多少?怎样‘航日”?该如何上第一步?怀玉皱着眉,那横冷的一字眉浓浓聚合着。

    丹丹偏过头望他,望了一阵,见他不发觉,便一手抢了单张去。

    “我也会看呢。曙,这是‘九一八’,九一八什么什么,日本什么华,行动,什么什么暴露

    “阴谋!”

    “阴谋?是说日本鬼子使坏?是吧?他们要来了,怎么办?”

    “呀,不怕,咱有长城呢。”怀玉想起了:“北方的敌人是攻打不过来的。”

    “对。—一不过,如果敌人从南面来呢?”丹丹疑惑。

    “没啦。不会的,南面的全是我们自己人嘛。攻什么?都是外头乱说的荒信地,消息靠不住。”

    当下,二人都仿佛放下心来。而队伍虽然朝西远去了,谁知措手不及他,竟又狠奔系突,望东四散逃窜了,好似有人把水泼进蚂蚁的窝里,性命攸关。

    “警察来了肝斗察来了!”

    对,是来驱赶镇压的。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们都只好把旗帜、标语—一扔掉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的横布条,被千百双大小鞋子给踩成泥尘。鬼子没赶着,到察倒来赶学生,从前当差的老对付书生,今天鲜察又爱打学生——一看来只为赢面大、然而,输了的人总是永远记得的。比赢的人清楚。末几,满世又回复了悠闲“全国”都被置诸脑后,好像只发生过一场硬生生搭场子的评书。一个人讲完整个简单的故事。

    一鸡死一鸡鸣,倒是传来清朗的喊声:“本家大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原来自西朝东这面来的,是有钱人家抬扛的队伍呢。这是大殡,丧家讲究体面。有人敲着响尺,远远听见了。

    抬扛的一齐高喊。“诺!”

    丹丹忙瞪着眼睛看那打执事的,举着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雪柳、小呐。吹鼓手、清音、乐队也列队浩荡前进。很多人都尾随着围观。

    本来街上那吹糖人的,正用小铁铲搅乱铁勺内的糖稀,两手拿起一点儿揉弄成诸胆形,预备在把口的管上吹几下,小金鱼还没吹成,孩子们全都跑去看人撒纸钱了。

    只见一辆人力车,拉着百十多斤成串的纸钱,跟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老头儿瘦小枯干,穿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带,头戴小帽,两眼炯炯有神,走在六十四人扛的大殡队伍前面,取过一叠厚纸钱,一哈腰,奋力一撒,撒上了半空。

    这叠白色的圆钱,以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却又忽地扭身一抖,借着风势,竟似一只一只圆圆的中间有个洞洞的大眼睛,飘远飘高,风起云涌,迄自翻腾,天女散花,在红尘中做最后一次的逍遥。

    人们看他撒纸钱,依依不舍,万分地留恋,这盛暑天的白雪,终于软弱乏力地漂泊下堕了,铺满在电车轨上,没一张重叠。

    队伍寸进,丹丹瞥到那老头儿,下巴颜儿有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着怀玉:“看他的毛多怪!”

    “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撤纸钱最好看了!”怀玉道:“绝活儿!”

    人人都来看,因为“好看”谁又明白丧家的心意呢?逢遇庙宇,穿街过巷,一连串地撒,为的是要死者来世丰足。然而他生未卜,今生却只是一些虚像。打执事的,现钱闲子,反而是因着领“现钱”便更加蒋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声又来了:

    “本家二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气盛声宏,腔尾还有余音,这不是他是谁?怀玉和丹丹马上循声给认出来了:

    “切糕哥!”“志高!”二人几乎是同时地唤着。

    天无绝人之路,志高不知如何,又给谋得这打执事的差使。跟他一块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十几二十岁的男孩,打一次执事,可挣几吊钱,要跟了“一撮毛”爷爷后面呢,打赏还要多一点,志高因为嗓子好,被委以重任。看他那副得意劲,仿佛是副领队。

    怀玉过去,在大殡行列旁,捶他一下:“好小子!真有瞧头!”

    在人家的丧事中,两个人江湖重遇了,又似长大了一点。—一怀玉更是无法敛着了,他撇开丹丹,向志高低首沉声地讲了他的大志:

    “李师父说”

    志高一壁把厚纸钱递予“一撮毛”一壁跟怀玉二人犯彪了地笑将起来。

    别看“一撮毛”是个老头儿,他的眼神可真凌厉,一瞥着志高不专心,瞪他一眼,暗道:

    “你别混啦,吓?要有点道德,人家办丧界,咱要假科子可得了?”

    怀玉识趣。志高跟他打个眼色,二人分手了,怀玉才记起丹丹等在一边。

    丹丹追问:“暧,你跟他抹里抹登的,有什么瞒人的事?”

    “没有呀。”

    “有就是有。你告诉我!”

    “没有就是没有。”

    “人家跟你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切糕哥什么都告诉我的。”

    “以后再说吧。”

    “你说不说?我现在就要知道,说嘛——”

    “毛丫头甭知道得太多了。”

    “说不说?真不说了?”鼓起腮帮子,撒野:“真不说?”

    丹丹说着,又惯性地辫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头走去了,走了十来步,以为怀玉会像志高股,给追上来,然后把一切都告诉她,看重她、疼她。在她过往的日子里,她的小性子,往往得着满意的回应。

    咦?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垂着长睫毛,机灵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这个人!哦?眼看自己拧得没边儿,不搭理啦,只摇摇头,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闹油儿,他恼撞她了!

    演义小说中,关公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李盛天揉了红脸后,眉勾蚕,眼勾凤,并无其他花纹,只脑门有一冲天纹,暗示他日后为人所寄,不得善终。又因唱戏的一直敬重关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窝旁边点颗病,名曰“点破”

    李盛天净身焚香勾脸后,在后台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从身边人来人往,只闭目养神。

    今天上的是华容道。三国时,群英会集,尔虞我诈,孔明定许借东风,火烧连环船。至东风起时,周瑜差人杀之,亮由赵云接应,返回夏口,并命赵云张飞劫杀曹军。曹操败走华容道,为关羽所阻,操知关喜识春秋,素请信义,以此动之,关义释曹,自愿回营请罪。

    怀玉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他今天要演的是关平,关干乃关羽之子,也是个有名有姓的。怀玉老早就到了后台,挑了一双略为合整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软靠——因与关公配合时,关平不扎硬靠。也好,总是一身的“靠”还有腰间一把宝剑,头上一顶荷盔。这行头,怀玉摩拳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师父见了不耐烦,粗气地问:

    “你演什么呀?”

    “华容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乎。”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乎!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把上惬月刀泛青磷,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给演完一台戏。那关乎,即使他扮相多么的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身的银蓝,衬以黄线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的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他虽没有欺场,只是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地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怀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宁为鸡首,才不做牛后呢。”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

    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绘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把心自问,一切自是因着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本翻开的三国演义,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师父顺他眼神看去,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认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又给补偿回来了。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周又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正眼不瞧一下,转身场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的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憧,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呜,忙着马憧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进”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难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根下咆哮声嘶—”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憧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锡里头唯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风、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管、十管、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镇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则怀玉也是小脚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_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严以为是嫌戏分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的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那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队的人呀,当下只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早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怀玉押送到丹丹的下处——杨家大院去。

    这大杂院里有十多间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子,河坎儿吗杂儿都是跑江湖、做买卖。有卖布头的,收破烂的、卖故衣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的。一进门,就有一只猴儿翻个筋斗,给他俩作揖来了。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给它还礼,喊了声:“兄弟你早!”

    练功的,出门到陶然亭去了。卖豆汁的,也开始把大缸中先储存了一天一夜的绿豆汁,经过沉淀,撇出浆水,放入砂锅中熬煮,待它煮阵,酸甜适度,便给挑出去卖。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志高问:

    “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给擦干流好。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怀玉简直为丹丹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他从来都没想像过,当她把辫子拆散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浓的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映着流浪。几乎委地,令他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非凡的感觉。

    真的,怀玉已来不及细看她,他竟然拒绝堂堂正正地跟她的眼神对上了。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焕热,因这奇特的流光,令他年青的心,跳了又跳。

    在怀玉简单的生命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完全见不着志高,只见着丹丹。迷糊、浮荡——但又是羞耻的。他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只听见志高跟丹丹的小师妹道:

    “我们来看病,听说丹丹病了。”

    “她没病呀。”

    “有。她是闹瘟,病重了,认不得人,她都认不出我俩来。”

    “哼,谁说认不出?”丹丹喷骂。

    “药给送来了,你别嘴硬。”志高掏出一个八卦形的小锡盒,写着“长春堂”三个字,硬递给丹丹看,还顺口溜:“三伏热,您别慌,快买闻药长春堂,抹进鼻子里通肺腑,消暑祛火保安康!”

    唱着打开盒盖,用食指蘸上一点地土红的避瘟散末,拇指食指一捻,再往鼻孔一揉,闭口深吸气。

    来自天津的姑娘家,哪里知道这前门外鲜鱼口长巷头条北口的长春堂避瘟散?小师妹忙学志高一吸。丹丹好奇,也蘸一点儿。

    但觉一股清凉从鼻而入,沁入肺腑。丹丹玲现的双目紧闭时,长睫毛俏皮地往外卷,那么煞有介事地闻药,好像马上会上了痛,永世戒脱不得。

    志高取笑:“说闹瘟就是闹瘟,这下可好了点吧?——送你。”

    一不便宜吧?”

    “才几枚铜板,救人一命,胜造六级浮屠。只要你见了我俩,特别怀玉哥,暧,扭身走了,就是给脸不要脸。”

    “哼,”丹丹又朝怀玉一瞪:“这个人才是给脸不要脸。往后你有什么事,看我问不问?才不理呢。我跟你又不亲。”

    果真扭身便走,一旋之下,黑发罗伞一般乍张乍聚,怀玉急了,一揪便揪住,疼得丹丹哎睛一厂。

    怀玉道:“丹丹,别走,我告诉你好了——”

    “我不听,你放手!”丹丹嚷。

    怀玉缩了手,歉意更深了。呆看着自己的手,脸热起来。本来不粗的手。练功过度,结了些茧,被那柔柔的长发掠过,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得记起来。

    志高在一旁恨恨,眼看摆平了,又来一趟暴力斗争,怎么结局呢?

    便也手忙脚乱地给丹丹揉操。问:

    “疼吗?”

    “疼呀!我这样吊辫子,脑仁儿常疼的,一闹起来,像个锥子直往骨头里钻。”丹丹诉苦。

    “我让你打我一顿来消消气吧。”怀玉窘道。毫无求和的经验。

    “那敢情好,你自己送上门的——”话还未了,丹丹果然就给怀玉一个耳光。响亮的,不太疼,但也不能说不疼。怀玉不虞有此,不知所措。”丹丹也没想到说打就打,还下卯劲,只好打圆场:

    “好,仇也报了。我不生气了。”

    心底倒是十分不忍,慌乱,暖,怎的真打了呢?撅他二十句不就完了吗?

    当下,二人便言归于好。

    丹丹忘了追问怀玉瞒人的事儿了。只把半湿的长发,给扎成紧密辫子。等干透之后,又是上场作艺的时候了。生命系于千钧一发之间,于她也是等闲。

    志高二人闲坐无聊,在院中就丹丹的长发来打话,方知她打七岁起,十年来也没修剪过,由它长着。天天地扎。天天地吊。

    “这营生真不好,天天把脸皮往后直扯,日子久了,脸皮都扯松了,二十岁就得打橹子。唉,这么年青的花就谢了,唉,好苦呀!”志高夸张地赖欣。

    丹丹强了:“苦什么?好花由它自谢!”

    “什么叫‘好花由它自谢’?”

    “谁知道。反正是我好不好,用不着你们担关系。”

    “这话可就不算是你说的,听回来的对不?”志高道。

    “对呀,落子馆里听回来的。”

    怀玉没什么话说,只顾游目丹丹这杨家大院,虽则是简陋而又杂乱,但那木窗上,也糊上了冷布,还挂了旧竹帘子呢,日头上了,云天朗朗,麻雀自檐头跳下来觅食。檐下种上一两架藤萝花,看上去甚是繁茂。早春的花缨还是嫩绿,慢慢才变了颜色,到了盛夏,阳光照耀下,它一串串、一簇簇,放出昏暖的香,淡紫的,牵缠的小花。蜜蜂在上头乱飞,忽见金光一闪,原来有极小的蜘蛛拖着极细的游丝,自架上坠下来,闪耀在日影中岁月便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怀玉昏昏暖暖。

    北平一年到头少雨,不过在夏末,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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