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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新娘子没有穿红褂褂,也不扎红头绳。”

    “莫非这也是上海的规矩?”

    “上海的规矩硬是怪呢!”

    “怕不是唷,凡是中国人,管他上海下海,都有穿红着绿、摆酒设筵的习惯。只怕是”

    没有在结婚喜庆中喝上酒的人,说开风凉话了。好在那六支唢呐的声气曲调,越进寨子来越吹得欢,把杂沓的脚步声,把一声声大呼小叫,把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全都淹没在喧嚣热闹的声浪里。

    新郎矫楠在院坝里迎接新娘宗玉苏,两个人情不自禁手握手站在众人面前时,这一乡间少见的开放情形把婚礼推向了高xdx潮。

    调皮的小伙子们放高嗓门又羡慕又兴奋地欢叫起来,年轻的姑娘媳妇躲在人背后指指点点,抱着奶娃的妇女粗声讪笑着,连好些上了年纪的老汉,也咧开嘴手捧叶子烟杆乐了。小娃崽们更乐,围着新郎新娘又喊又叫,团团打转。帮忙的知青们端着盘子、提篮、塑料袋、烟盒、茶壶,请来人在散放的板凳上就坐,喝茶抽烟,吃糖嗑瓜子。

    一切都像预先设想的那样,照着安排好的顺序进行着。陡地,众人的背后响起一阵厉喝,把六支唢呐的声音也压了下去:

    “老子打死你!老子非打死你不可!”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脸去,只见吴大鼎高举着一把锄头,追赶着自己的婆娘罗湘玉。罗湘玉惊慌地朝着寨路上跑去,一边跑一边恐怖地往后张望,嘴里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她的衣裳被撕烂了,乌发蓬散开来,一只脚光着脚丫,另一只脚拖着鞋片,跑也跑不快。

    吴大鼎像头暴怒的猛虎样朝她扑去,一面追一面狂叫着:

    “逃,你逃得到哪里去?老子挖了你脑壳,情愿去坐班房。”

    参加婚礼的寨邻乡亲们为这场戏所吸引,纷纷转身跑了过去,连接亲送亲的,雇来吹唢呐的,也忍不住跟着跑去看热闹了。人们边离去边嘁嘁喳喳闲摆着:

    “唉,这两口子,也真是的,三天两头都要打闹!”

    “打闹也不看看时辰,人家这里在办喜事,他们偏偏趁这时机嚎起来。”

    “依我看,相亲相爱是夫妻,打打闹闹啊,干脆就分离。”

    “也难怪吴大鼎啊,结婚五年了,那婆娘硬是不替他下个崽。他咋个不恼火呢!”

    “这倒真是恼火。比他们后结婚的,娃娃都在满地爬啰。”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跑去看那两口子打闹了,只剩下新郎和新娘,孤单单地站在知青点门口,面面相觑,颇为尴尬。

    “回屋里休息一会儿吧。”矫楠柔声提议着。

    宗玉苏眼里噙着泪,幽怨地瞅了丈夫一眼,默然点点头。

    两人先后退进知青点的灶屋。女生寝室里,秦桂萍肩上背只两用包,左手提只旅行袋,右手拿着两条新毛巾、一本塑料面日记簿,微笑着走到新郎新娘面前,道:

    “刚才人那么多,我正寻思无法同你俩打招呼,把这些写张条儿留下。这会儿好了,人都走光了,我也该向你们俩道别了。原谅我不能自始至终参加你们的婚礼,今天是我进厂报到的最后一天,我得去赶长途车回贵阳。这点礼品,不成敬意,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一点祝愿吧。祝愿你们,嗯嗯”她“嗯”了两声,一双小小的眼睛灼灼地放出光来,含着揶揄和说不出是啥的神情,接着道:

    “祝愿你们平安幸福,在这风景秀美的歇凉寨白头偕老,过上快活的好日子。噢,祝你们在不久的将来生个白胖儿子。”

    她把毛巾和日记簿递过来,矫楠和宗玉苏都没伸手去接,他俩都有一种受到嘲弄似的感觉。近些天来忙于筹备婚礼,他俩几乎都忘记了。秦桂萍父母亲所在的贵阳市郊小河工厂招工,把她招走了。在他们紧张地为婚事操劳过程中,她也在为告别歇凉寨忙碌,一些日常用品和农具,稍好一点的,她留给了知青伙伴们,其余的,她统统都送给了老乡,包括薄板箱子、铺盖帐子和在乡间的一些替换衣裳,她全送了。她说,把一切能唤起她回忆起这段知青生活的东西,全都留在这儿,她一件都不愿带,她再也不愿重温这段噩梦似的岁月。

    见矫楠和宗玉苏没伸出手来,她把毛巾和日记簿重重地往矫楠胸前一塞,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紧紧挎包带子,提着不重的旅行包,从他俩身旁擦身而过,走出了知青点茅草屋。

    这一幕似乎比吴大鼎、罗湘玉夫妇吵架更扫新郎、新娘的兴。

    矫楠木呆呆地拿着两条毛巾和日记簿,茫然若失地伫立着。

    宗玉苏忽然从他手里夺过礼品,三把两把撕烂了日记簿,随即重重地往下一扔,两只脚忿忿地踩了上去,使劲地践踏着。嘴里恼怒地说:

    “不要她的东西!她在取笑我们,什么稀奇,不就是仗着父母给招去当个工人嘛!”

    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

    知青屋里静得出奇,唯有新娘子的啜泣在空气中飘荡着、飘荡着,久久不散。

    想坐下休息一会儿,显然是不行了。矫楠蹙了一下眉头,扳着宗玉苏的肩膀,劝慰道:

    “把她忘记吧。走,我们也去看看,看吴大鼎和罗湘玉闹成个啥局面了。”

    宗玉苏拭着眼泪,瞥了矫楠一眼。她领会他的意思,随他走了出去。

    前后街交叉的几株梓木树下,寨上的男女老幼差不多把路全给堵住了。从人堆的中央,隐隐传来罗湘玉的嘶声哭泣和吴大鼎悍然不顾的吼叫:

    “她不肯离,老子就打!”

    “打伤了你要负责的。”这是当年这对夫妇的媒人罗兴善浑厚的声气。

    “那她为啥不愿离婚?罗大叔,莫以为我不晓得,她不愿离婚,就是你家在背后撑她的腰。”

    “你以为离婚就这么简单吗?”

    “有啥条件,老子都答应。只要离,离了老子好另外娶个来下崽崽。”

    “好嘛!只要你答应条件,我同意你们扯离婚书去。你相信好了,吴大鼎,条件不会苛刻的”

    “什么条件,老子都认了。只要能把这不会生娃娃的婆娘离了,老子给你家烧高香。”

    刚刚走拢人群外头的矫楠和宗玉苏,听到这番扯直了喉咙的对话,不由得相对望了一眼。两人的眼里都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天哪,这算个什么事儿,他们在结婚,而另外一对,却在闹离婚;他们是为怀孕无奈而结婚,而这一对,却又是因婚后五年没娃娃而离婚。对今天的婚礼来说,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预兆呢

    当天夜里。

    来祝贺和闹新房的知青伙伴及寨邻乡亲们离去之后,由烘房改成的小小的新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不远的邻家院坝里有狗在叫,有猪儿在拱槽板,有大牯牛在反刍,有隆隆的磨干包谷的声音隐隐传来。好静谧的山寨之夜。

    一灯如豆。

    瞅着那一悠一晃的灯焰儿,矫楠和宗玉苏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油灯的光把他俩搂在一起的巨大身影,映射在刷得雪白的墙上。

    哦,喜事纷扰,命运莫测。是呵,在这广漠的山野里,在这由大山组成的世界里,他俩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为他俩的未来寻到了可怜的一隅。即使是那么小,那么简陋,简陋到连偏僻山寨的老乡都觉得寒伧。但他俩此时却感到一种满足,一点宽慰,一丝难得的安宁。

    矫楠想起身去把油灯吹熄,灯油贵呢,虽然由五角三降到四角一斤,也还贵呢!在歇凉寨上,一个劳动日打不到一斤煤油啊。

    宗玉苏扯了扯他的袖子,阻止了他吹熄油灯。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到困惑不解的矫楠手里,耳语般轻柔地说:

    “爸爸来的”

    矫楠分明从妻子的眼睛里窥见了泪光,他展开信笺,借着油灯淡弱跳跃的光焰,读了起来。

    这是一封父亲反对女儿婚事的来信。信上说,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儿做出如此荒唐、如此失去理智的决定,他不理解女儿为什么突然要结婚,他谴责女儿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他讲了很多道理,他做了很多分析,他说女儿还年轻,来日方长,他还说他说了很多很多,写了好几页信纸,有悲叹、有恼怒、有刺激性的字眼。矫楠读完以后,什么都记不住,他只得出了一个强烈的印象,宗玉苏的爸爸坚决反对这桩婚事。他只记住了两句话:我不能同意你在农村结婚你若不听劝告,那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信纸从矫楠的手里垂落下去,他噙着感动的热泪,凝视着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妻子,讷讷地道:

    “信来好几天了,你你为啥这会儿才拿给我看”

    “我想,这样好一些。”宗玉苏以一个热烈的动作搂住了丈夫,含泪笑着“爸爸也太专制了。他倒可以在农村找对象,却反对女儿在农村结婚。难道,这不荒唐?”

    矫楠俯下脸温存地亲着妻子的嘴唇,宗玉苏回避着,轻柔地不好意思地一笑:

    “有股皮蛋味儿,是么?皮蛋放在我面前,我一个劲儿吃了好几筷。”

    她低垂下头,抓过矫楠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上,满含着深情和忧郁道:

    “有三个月了。也不知是男是女。唉,我真愁,歇凉寨这么穷,我们怎么把他生下来,怎么把他养大啊?”

    “别愁,玉苏,我想好了。”矫楠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肚皮,一点儿也不敢用力气,他以宽慰的胸有成竹的语气道“临产了,到上海住在我家生,我爸爸妈妈会欢喜的。”

    宗玉苏冷不防“噗”一声吹熄了油灯,一头扎进了矫楠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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