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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惊愕地缩回手去抹着吐到他脸上的口水,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没待他重新伸手,我抡起手中的电筒,照准他的脑壳,用尽全身力气,就是狠狠地一下:

    “叫你欺负人,叫你不怀好心!”

    在他一声惊叫响起时,我顺手拉开了厢房门,一头冲进了雨扫风号的院坝,拼命跑进黝黑的山野,茫无目标地朝前跑、朝前跑。

    耳膜里,似听到吴大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还粗声粗气喊了我几声。可待我跑得两脚沾满稀泥,气喘得直想呕吐,被迫停下来时,四周围除了无边的黑夜,除了减弱了势头的风雨和隐隐绰绰的树影,除了远远近近的山峦勾勒出的曲线,啥也没有。

    我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心跳得像要从胸口蹦出来,两条腿在寒颤似的抖动。我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真想哭,真想朝着苍天嚎叫,可我连哭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如果这里还是歇凉寨大队的地盘,我还有危险。

    我必须走,走不动也得走。

    吴大中没有胡说,天是近拂晓了,黑黢黢的山坡上的一切,已能依稀分辨出形态。

    我在一大坨突出的山石下头避了一阵风雨,等到晓色初露,朦朦胧胧的山野显露出它的雨后色彩,我又撒腿往公路上跑。我不能在这儿生活下去,不能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任人侮辱和宰割。

    我要逃回上海去。

    到了公路上,雨停了,风也刮得不那么凶了,算我运气,身后开过来的第一辆卡车,见我一招手,就停了下来,答应把我带到县城去。

    县城里有班车开往贵阳,到了贵阳,就能搭去上海的火车。上班车无法混票,而上火车,我想买票也没钱。身上的皮夹子里那几块钱,买了一张班车票后,仅够在火车上买盒饭吃了。

    幸好火车严重超员,幸好贵阳火车站几乎无人管理,幸好我啥也没带,拼命地随着蜂拥而上的乘客挤到了车厢里的盥洗处。

    噢,这是提心吊胆的两天两夜,这是疲劳至极的两天两夜。除了买饭票,除了吃饭,除了上厕所,差不多所有的时间,我都把脸埋在臂弯里睡觉,睡不着我也把脸埋着。我怕人家注意到自己,怕列车员对我进行询问,怕查票。后来听人说,每天晚上九点左右,长途车上要查一次票。

    我像害怕上法庭一样恐惧地等待着夜晚来临。八九点钟的时候,我心跳如擂鼓,坐立不安。始终没有使用的盥洗池旁那块镜子里,映出我紧张的发白的脸色,眼睛里是一片惊慌。只要穿着铁路制服的人出现在我跟前,我就拼命地用牙齿抵住自己的舌头,不使上下牙齿打架的格格声传出来,不使自己沉不住气而喊出声来。

    谢天谢地,不但第一天晚上没查票,连第二天晚上也没有查票。

    高度紧张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我就昏昏沉沉地一路上睡到上海车站。

    听知青点去年回沪的男知青说过,混票到了上海站,不能从正门进出,可以沿着铁轨,往旱桥方向走,走个两三站路,就能绕出上海车站了。我是完全有这个条件的,手上什么东西都不提,谁会想到我是从遥远的贵州回来的呢。

    下了车,我尽可能装得坦然自若,尽可能显出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逆着提箱扛包匆匆而行的人流,往旱桥方向走去。

    刚走出一二百步,一个披蓝布棉大衣的胖子从横里插到我跟前,吼道:

    “喂,站住!你到哪儿去?”

    “回家去。”我停下脚步,轻轻说。

    “回什么家啊?”

    “回自己屋头呀!”

    “胡说!一看你那样子,就是个逃票的知青!”

    “我是回屋头嘛!”我委屈地叫起来。可一听清自己的声音,我就傻了,两年来生活在贵州乡下,我已学会了一口贵州话,慌忙之际,我回答人家时,吐出来的全是贵州腔,这还怎么能冒充上海人呀。

    我懊悔极了,到都到了,列车上没让人逮住,却在车站被人抓住了。

    胖子招了一下手,眨眼间围上来五六个戴着上海民兵红袖章的壮汉。你一言我一语,都在教训我。

    他们是一伙什么角色,我心头是清楚的。上海民兵指挥部,就是原先“文攻武卫”指挥部。这是夺权的造反派自己抓起来的武装,惹恼了他们,那是要被拖进去打的。我忍气吞声,随他们说什么都不还嘴,跟着他们朝车站大门口走去。

    一会儿工夫,就赶上了下火车的旅客人流,见我被围在中间,多少人的脸朝我转过来,多少双目光刺向我的脸啊。我简直不敢朝两边瞅一下。我想站停下来,等人们走光了,再朝前走。可刚停下步子,五六个民兵异口同声朝我呵斥起来,下车的人流干脆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了。

    哎呀,越来越糟了。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走吧,我随你们走,随你们摆布啊。老天爷,我那九泉之下的妈妈,我那还在干校的爸爸,你们谁能想象,我今天受到的这种屈辱和难堪啊。我不是想逃票,我是没有钱哪。

    押进出口处旁边那两间屋子以后,五六个民兵完成了使命,重又出去抓“在逃犯”了。

    我一看,哈呀,两间屋子里关了三五十人。门口站着两个值班的,屋子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一手拿着本硬纸簿,一手拿支圆珠笔,他的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三十来岁的妇女,三个人都穿铁路制服,态度也不像民兵那么凶神恶煞。

    再看那些被抓进来的,有愁容满面的,有暗自垂泪的,也有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同案犯,我的心头不像开初那么慌张了。我好奇地瞅着屋里的动静。

    拿硬纸簿和圆珠笔的人在逐个询问,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省插队落户,哪个站上的车,上的是快车还是慢车。问清了,好,补票。他身旁两位妇女早在讯问过程中,一个翻列车时刻表,一个翻里程价格表,等他伸出手来要钱补票时,价格已由妇女中的一位报出来了。

    掏钱补了票,他挥挥手道:“走吧。”又接下去询问第二个。既不和颜悦色教育逃票者,又不厉声训斥。

    有说没带钱的,那也难不倒他。只不过多提几个问题,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工作,记得电话号码吗?记不得也没关系。他撇下这个没钱补票的,又问下一个。而两个妇女中的一位,就走到电话机旁,操起话筒,问电话号码,给逃票者的父母单位挂去电话,大声报告他们的子女回来了,没买车票,现在正押在火车站,请立即携款来补票,带回自己的子女。

    有不愿说话,不愿报家庭地址、报父母单位的,也有痛哭流涕哀求的,甚至冷嘲热讽骂他的,都不会引得他激动。他只是默默地瞅你几眼,然后走到另一个人面前,照样机械地、温声和气地发问。

    见他问过了两三个人,我就在扪心自问,我怎么办,身上没钱,要有钱,我还会落到这个地步吗?要报父母的工作单位,我怎么报?爸爸在奉贤的“五七”干校,电话打通,他赶上来,至少要等到晚上。再说,爸爸是那么种身份,消息在他们干校传开,影响了他我怎么担待得起?

    钱,都为的是钱。直到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我焦急,我难受,可我仍是一筹莫展。

    “叫什么名字啊?”终于问到我头上来了。

    “我李丽”

    “真名还是假名?”

    天哪,这人真厉害,对其他人没问这一句,为啥我一答话,他就追问呢。

    “真的。”

    “在农场还是插队?”

    “插队。”

    “哪个省?”

    “江西。”

    “什么县?”

    “铜鼓。”阿弥陀佛,幸好我记得,下脚坝知青点的姑娘中,有一个总和江西铜鼓县的同学通信。

    “什么公社什么大队?”

    “歇凉公社下脚坝大队。”我再也编造不出来了,只好把歇凉寨大队下脚坝生产队搬到江西铜鼓县去。

    “好。在哪儿上的车?”

    “向西。”我记起了江西有这么一站。

    “补票,十四块七。”他说得那样肯定,无须身旁的助手替他核算一下,准有过一个向西车站上车的人撞在他手里了。

    “我我没钱”

    “真没有?”天啊,我准在哪儿露出了破绽,他怎么对我盯得这样紧呢?

    “真的没有”我掏出了皮夹打开来,又翻衣袋。

    “没钱你为啥回来?”

    “我”想到我为啥回上海,我的眼泪怎么也管不住了,扑簌簌地往下直掉“我受不了啦”

    “少来这一套。说吧,你妈妈在什么单位?”

    “妈妈死了”

    “什么?”

    “我妈妈死了”

    “那你总有爸爸吧?”

    “有。”

    “他在什么单位?”

    “原来在市监委。”

    “现在呢?”

    “在干校。”

    “哪个干校?崇明还是奉贤?”

    “呃呃”我实在没有勇气说。

    “快说呀!你没看到这么多人等着吗?一会儿又有列车到达,一来又是一大批,你以为我喜欢看你掉泪吗?跟你说实话,我也有兄弟在外地插队,我不会故意刁难你。我只要你快报出父亲的单位,电话号码,好让他赶来接你,让你们父女早日团圆。你快说呀!”

    除了哭,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快说,这位老阿哥很讲义气的,你少嚎几声吧!”

    我转过半边脸,一个留绺小胡子、叼根香烟的逃票知青在朝我挤眉弄眼。

    流氓。

    我掏出手帕抹着眼泪。

    “哎呀,我的插队小姐,有什么不可说的呢?你说出来我马上挂电话,你爸爸来了,我们可以跟他做工作,让他保证回家以后不骂你、不打你”“越说越远了,你别逼她了。”一个我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是矫楠,是他!“她的车票钱,我来给她垫。”

    “好,爽快,你早点进来替她垫了,不就没事了嘛!向西到上海,连补票手续费在内,共十四块七。”

    矫楠付了钱,连车票也没拿,转身就走了出去。

    “,车票给你,走吧。”

    我接过车票,一面拭着眼泪,一面走出去。身后有人在说,这两个人一定是算计好的,两人买了一张票。

    我走出补票的房间,矫楠已没了影子。我急急地跑向出口处,发疯一样追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向四处人群环顾,都没有看到他。

    他无影无踪了,这个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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