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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湿完。听清了,一刮风一下雨点子,就喊起满寨人来。”
“要得,吴主任,我们警觉得很,你放心吧。”“小母狗”让他训了一通,有点丧气地答应。
“小鸭儿”干脆站起身来:“那么,‘小母狗’,我们去睡吧。莫真坏了事”
吴主任也不同知青们打招呼,只矜持地背着手,转身走开了。
“妈的,狗拿耗子!”“小鸭儿”冷眼瞅着他的背影,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小母狗”扔几根柴到火上,火焰低了下去,继而又腾腾地旺起来:
“你也是个壳蛋,当面不敢骂,只会背后咕哝。”
矫楠晓得,歇凉寨上不少人对吴大中不以为然,有人对知青们暗暗透过,吴大中是“四清”后期起家的“四清”工作队住在他们家,他一心一意替他们跑腿,买烟买酒使唤人,挑水煮饭洗衣裳,话又不多“四清”工作队都觉得这年轻人踏实能干,当年他在寨上的印象也还确实不错,不偷不抢,干活勤快。把原先搞瞒产私分的老班子整下去后“四清”工作队便将他扶了起来。内定他当支部书记的时候,他还不是一个党员呢。
不过知青们都是乖人,听管听,不发议论,生怕啥闲言碎语传进他耳朵里,那可不得了。
矫楠最清楚,来插队的这一帮,嘴巴里讲的是扎根,开会时说的是一辈子相结合,心里头呢,没一个真正愿意在山乡长久呆的。要离开,就得同当权派搞好关系,得罪了实权人物,那就等着穿小鞋吧。
嘀咕归嘀咕“小母狗”和“小鸭儿”把火添得旺旺的以后,还是走到仓房屋檐下的谷草堆上,睡觉去了。守晒坝值一夜班,三个工分,这活路轻巧是轻巧,实在也很恼火。
是两个小伙把火添大了吧,知青们却还都不想去睡,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
“一个劳动日十个工分,二角六分钱,三个工分只八分钱,要守整整一夜!”郁强望着在谷草堆上躺下的两个小伙,叹了一口气“在上海还不够去‘一乐天’泡杯茶。”
“太苦了。”余云接着道“在上海,我们家的日子算清苦的了。跑到这里一看,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比起这里的农民,我们算是好的了。”
“你当然可以满足啰!有饭吃,有衣穿,粮食不够了,可以去公社要求,可以写信向家里要。自己心爱的人又在身边。”杨文河唉声叹气道“哪像我们,和尚客、光棍汉”
“怪你自己没魄力嘛!”聂洁的手一推他肩膀“没情人,不会自己找一个?”
“这个你就不晓得了,”郁强笑道“杨文河魄力大大的,他不但有情人,情人还是我们班鼎鼎大名的团支书许小妹哪!”
“真的?”矫楠是头一次听说,虽然他同杨文河还算得上好朋友。
杨文河似觉得这事始终瞒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
“嗳,”聂洁又推他一把“讲出来听听,听听你的罗曼史,听完了我也讲。”
“好吧,”杨文河从灰堆里刨出一只烤熟了的红薯,借着火焰的闪光,慢条斯理地剥着皮子,说“我们‘风雷激’红卫兵团,不是占据了中心教学楼嘛,在中心教学楼四层上的音乐教室,我们设了一间办公室。红卫兵最吃香的时候,兵团办公室天天要人值班。值班的人睡在从健身房搬来的垫子上,倒还舒服。那天夜里,正好轮到我值班,我守在那里,看一本从抄家物资中顺手抓来的书,叫什么娜娜的”
“妓女书!”郁强点了点头。
“看得正来劲儿,许小妹来了,头戴军帽,腰扎武装带,扎得紧紧的,把她那胸脯鼓鼓地弹了出来。见她进门,我只好把书偷偷塞进抽屉,用一张报纸遮住,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聊着。心里却还在想书里的情节。说老实话,我很想和一个人讨论讨论这本书,但就是不能同许小妹讨论。矫楠、郁强都晓得,这姑娘思想太革命,别说讨论了,被她晓得我在看那种书,她也会汇报的”
矫楠看得很清楚,火堆边的几个伙伴,不论男女,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杨文河讲。这个时候不走,还待何时。要是走开,谁都不会经意的。
他虽然很想听下去,但对宗玉苏的思念之情比想听下去的欲望更强烈,他坐不下去了。电筒就在裤兜里揣着,无需作什么准备,就可以往下脚坝走。
他佯装疲倦,出声地打了一个哈欠,离开了火堆边。他看到除了秦桂萍瞅了自己一眼,其他人都没留意。让他们事后去猜吧,他们会以为我去方便方便,会以为我提前回去睡,会以为
矫楠慢慢走离了歇凉寨中心晒坝的火堆,一当身影融入茅屋瓦舍遮下的阴影,估计火堆边的人看不见他了,他便掏出电筒,照亮了出寨子的那条古旧的悄然无声的小道,往下脚坝的洼地那边疾步走去。
深秋里即将变天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光,有的只是黑朦朦的形态各异的座座山峰,高高低低的在雨云和雾岚的缭绕下,组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山的海洋。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巅,又极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座岛屿。
柴烟味、牛粪味、寨上特有那股尘世间的空气,离得远了,远了,山野的土腥味、野性的清苦气息,混在清冽冷寂的山路上。哦,这个时候走路,更能感觉到大山的荒寂和庄严,更能感觉到栖身的这一片土地的安谧和空灵。
来到乡间两年了,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走夜路,真到了山野里,虽没星星和月亮,矫楠还是能凭肉眼辨清脚下这条缓缓下坡的小路,像匹细长的带子似的,一直通到下脚坝去。
他熄了电筒,踩着小路上不时拱起的石阶,一步一步往前走。
深秋的风已经很凉,特别是他刚才还在火堆边坐着,这时冷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几缕飘飘悠悠的冷雾在浮动,满山枯萎的包谷叶,在山风的吹拂下,发出一片低微的骚动般的沙沙声。
三里地一会儿就能走到,到了洼地边,万一她已睡了,那咋办呢?那就只有打回转,只要看到她没点灯,就证明她已睡下了。要是她还亮着灯,还没躺下,她会允许他进去吗?她不允许他进屋怎么办?即使进了屋,又讲些啥?讲些啥呢?
所有这些问题全涌到脑子里来,使得矫楠陷入忐忑不安的困惑之中。步子不知不觉地放慢了。
陡地,他听到了一点什么声音。低低的,窸窸窣窣的,分辨不清楚。
他下意识地想揿亮电筒,大拇指刚按在开关上,却又没把电筒打开。他怕那是去串寨的老乡回歇凉寨,认出他来,便要问他去哪儿。
带着寒冽的苦蒿味的空气似乎凝住了,路边的包谷土里,什么小虫子不甘于秋的消逝,凄凉地低鸣着。包谷的长叶子,耷拉着微微摇摆着。
矫楠不加思索地一步踅进包谷土里,将身子隐在密匝匝的包谷丛里。
好像一只手碰在他额颅上,矫楠几几乎惊骇得喊出声来,他一凝神,又不觉感到好笑,那是一只发育得不大的葵花盘,正碰在他脑壳上。
恰在这时,他清晰地听到包谷被扳下来时发出的“咔咔”声,一声接着一声,动作还很利索。
矫楠的汗毛管全竖了起来,今晚上是撞鬼了,偏偏在去下脚坝的路上,遇到了小偷。不论是他看见了他们,还是他们发现了他,那都是麻烦的。如果对方是一帮人,一帮惯窃,那他今晚上就有危险。
矫楠敛声屏息地躲在包谷丛里,身子不由得缩了缩。
“大鼎,听见没得,有声气。”传来一个低柔的声音,那温顺的语气,矫楠太熟悉了。
“啥子声气?鬼的声气,你神经过敏!”
“是真的,我听得清楚。”
“在哪里?”
“路那头。”
“我来听听。”
包谷丛里的长叶响了几下,静寂下来,连刚才低吟轻鸣的小虫子,也慑于秋的寒冽,不再鸣奏了。夜显得深而沉,黑黢黢的山岭,黑黢黢的庄稼地。
矫楠不再感到害怕,心却更猛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他熟悉的一对年轻夫妇,知青们来山寨后参加的头一个婚礼,祝贺的就是他俩,男的叫吴大鼎,女的叫罗湘玉。小两口同老人分家之后,就住在离知青点茅屋斜对面的一幢泥墙瓦舍里。两人相亲相爱,一心要奔红红火火的好日子。平时勤扒苦挣、起早贪黑地干活,集体的工不肯打落,自留地、园子土的活也一齐干。赶场天,人家少夫少妻爱赶场打晃晃,他俩一个上坡掏野果、捡香蕈、挖药材,一个拿杆火铳枪去打野物。矫楠和知青们有点啥难处了,箍个水桶划个篾片,借个柴刀扦担的,都就近找他家,他俩都有求必应。矫楠对他们的印象特别好。没想到
“听半天也没点响动。就你紧张!”
“我明明听到声气了嘛。”
“声气在哪里?走,再去扳点。”
“大鼎,我我”
“你咋个了?”
“怕。”
“怕个唷!”
“我说不来的,你、你硬逼我来。万一叫人看到了,这脸盘子朝哪儿放”
矫楠听得出,罗湘玉抽抽搭搭的,哭了。
“哎呀!怕个啥嘛,这不是歇凉寨上的,这是下脚坝的包谷土。”
“那也是偷啊!”“不偷咋个办?一年到头,谷子、麦子、包谷、洋芋、豆豆五大样,拢共六七百斤。只够我一个人吃”
“想其他办法嘛!”
“你又不是不晓得,啥法子都想了。不是还向聂洁买了粮票嘛。”
“我不管。你要扳你扳,我走了!”
包谷叶子“哗啦哗啦”一阵响,一阵脚步声响过矫楠躲藏的那块包谷土,渐渐远去。
“湘玉、湘玉”吴大鼎压低了嗓门喊着,朝自家婆娘追去。他身上大约是背了麻袋或是背篼,跑不快,又不敢放声喊,只好一步一步跟随婆娘去了。
认准他俩去远了,矫楠才钻出隐身的包谷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浸透寒意的夜气漫天撒落下来,旷野里好冷、好冷啊。
隐私,这都是人的隐私,年轻的结婚才一年多的新婚夫妇的隐私,偷偷地把上海带来的全国粮票卖给老乡的聂洁的隐私;他自己,瞒着众人,趁着夜色跑到下脚坝去找宗玉苏,也是隐私。
矫楠因刚才的耽搁更快地往下脚坝赶去,走完这一截直落谷地的下坡路,翻上一个垭口,拐过弯来,一眼就看到下脚坝那个灯火疏疏落落的小山寨了。这寨子比歇凉寨还要孤寂,一幢一幢瓦舍茅屋石头房子,隔着树、隔着坡、隔着土,散落在一片山腰里。一条长长的能过马车的官道,把它同外界联系起来;一条横插过来的弯弯曲曲的崎岖小路,把它同歇凉寨联系起来,使它成为歇凉寨大队的下脚坝生产队,亦即第七小队。在下脚坝寨子外头,有一大片总有八九十亩地大的洼地。
洼地坐落在团团环抱起来的群山之中,一到雨季,洼地里就蓄满了从周围山坡上淌下来的雨水,成为一个天然的水塘。年年有雨年年淹,洼地的土质虽肥,洼地的泥巴虽好下种,却从来得不到收成,也就没人去播种。
在洼地旁的一块较平坦的坡脚,盖着下脚坝生产队的保管房。
即使在没有星光、没有月亮的夜晚,保管房的白色山墙仍然那么醒目地伫立在那里。
矫楠站在高高的垭口边,一眼看到,保管房那扇开得高高的四四方方的小窗户里,还亮着油灯的光。
这真是一个好兆头,宗玉苏还没睡,至少她还没睡着。
这灯光像在召唤着矫楠,他亮起电筒,放快了脚步,朝着保管房走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