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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祝贺你呀!”慕蓉支看到程旭这副模样,衷心地给他道喜:“花了多少勇气和心血啊!”程旭笑了,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慕蓉支很少看见他笑,可他真笑的时候,笑得多么甜啊!慕蓉支觉得,他笑的时候,脸上显得更生动和漂亮些。只听他轻轻地说:

    “还得继续干哪!”

    “嗯,”慕蓉支郑重地点点头,连忙问:“姚银章要你写的检查,你写了吗?”

    程旭脸上的笑容忽地一下消失了,他蹙起眉头,轻蔑地哼了一声道:

    “我没那么多时间”

    “那、那怎么办?你不写检查,他不让你出工,也不记你工分。到秋后,你拿什么参加分配呀?”

    “我能面对他的高压手段,胡乱诬赖人吗?”程旭反问。

    慕蓉支呐呐地说:“僵下去,也也不是个办法呀!”

    “他停我的工,正好!”程旭坦然地说:“这些天,我正愁无法照料那些杂交种子呢!”他瞥了她一眼,岔开话题,提议道:“你,要去看看那些壮了浆的种子吗?”

    “好,”程旭这么主动提议,使慕蓉支很高兴,她点点头答应着,又迟疑了一下:“不过”

    “今天大家都去远处扳包谷,没有人,正是机会,可以去看看,快走吧!”

    “不,程旭,”慕蓉支想到母亲在等她,便为难地说:“我一定去看,不过不是今天。你听我说,我是有原因的。现在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有空?我”

    “干什么?”

    “我想好好地和你谈谈”

    程旭的眼睛烁烁地亮了一亮,正要答应啥,忽又想到了什么,他的脸又“刷”地阴下去了,他勉强抑制着自己,声音低弱地说:

    “不、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程旭,你为什么”

    “慕蓉,你听我说,听我说。”程旭声音喑哑,可非常恳切真诚地说:“我已经说过了,这样不好”“有什么不好的?”慕蓉支有点局促地说:“你不是因为我不去看你的良种而生气吧?我是有原因的呀,告诉你,我妈妈来了,妈妈!”

    “噢,你妈妈来了!”程旭两眉一展,立刻找到了措词,截住慕蓉支的话说:“那好,那你快回去呀,快回去看妈妈。”

    说着,程旭用手指慌乱地一指,跳上田埂,像躲避什么似的,快步如飞地在田埂上跑远了。

    “程旭”慕蓉支追了几步,站定下来,她嘴巴张了张,没大声喊出口来。程旭的背影远去了,慕蓉支愣怔怔地瞅着他的身影在竹林那边消失,心里像猫爪抓似的难受。

    慕蓉支因为妈妈到来的一腔欢乐,被与程旭的狭路相逢冲淡了。程旭的举动,像一盆冷水,浇在她火热的心上。她蹒跚地沿着田埂走去。

    走了几步,陡地想到妈妈还在等她,她又加快了脚步,穿过了窄窄的田埂,就不顾一切地往韩家寨上飞跑而去。

    “妈妈,妈妈!”还没跑进大祠堂,慕蓉支便放声叫了起来:“妈妈。”

    听到屋里周玉琴用上海话说了一声:“慕蓉回来了!”慕蓉支一头冲进灶屋,正巧,周玉琴和严敏也从里屋走出来,慕蓉支看清了,正是妈妈,正是妈妈!

    妈妈穿件浅灰色的两用衫,一条深咖啡色的的确良裤子,乌黑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两年没见,妈妈还是那样端庄,慕蓉支很难从妈妈的面容上发现她有点苍老的痕迹。她只是觉得,大概是由于旅途劳累的关系,妈妈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眼圈边有点儿浅黑。见了妈妈,她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严敏淡笑着、亲切地向女儿点了点头,用审慎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这几天日夜焦心的女儿。

    从包谷地里劳动回来,慕蓉支的脸膛给太阳照得绯红绯红,额头上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她在太阳下劳动,没戴草帽,上身穿着的那件浅绿小圆点子中式对襟罩衫,还是严敏60年代初随医疗队下乡时穿的。下身那条裤子膝盖上打了两个大大的长方形补丁,针脚缝得很密。严敏记得,三年前女儿来插队时,这条卡其布裤子还是八成新的。女儿脚上那双黑鞋面白滚边的搭扣布鞋,塑料底已经磨得很薄,白滚边已经起了毛毛,侧边也补了补丁。严敏心里说,这样的一身打扮,叫珊来穿,那是硬捺着她的头她也不会穿的。当母亲的,头一次从两个命运截然不同的双胞胎女儿身上,发现了她们俩的不同之处和差别之大。

    慕蓉支笑得很真诚、坦率,从脸上看得出她见到母亲之后心里的快乐。她比在上海的时候健壮一些,原来白皙秀丽带些娇柔的面庞,现在红黑红黑的,好羞涩的神态也改变了很多。唯有那双眼睛,一点也没变化,还是那样明朗温和。

    头一个印象,严敏觉得女儿是在劳动的生活中变了。但究竟变了多少,她说不出来。

    “快,你陪妈妈坐坐,我去下面条,你妈妈一下火车直奔生产队而来,还没吃饭呢!”周玉琴热情地对慕蓉支说着,就动手张罗起来。

    严敏忙伸手阻止:“你可别忙啊,我不饿。”

    “没关系,妈妈,我们在这儿像一家人一样,让她煮吧!”慕蓉支拉着妈妈的手,笑眯眯地走进寝室里去。

    母女俩走进寝室相对坐定,互相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严敏的头脑里,由于乍到陌生的山寨,装了满脑子新鲜的印象,她有很多话儿要问,有很多话儿要说,可是面对钟爱的女儿,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才和周玉琴已经聊了一阵子,她大致已经知道了慕蓉支这几天里的情况,也知道了程旭并没被捕走的情况。尽管周玉琴一下子便猜到了,严敏是因为收到了她和刘素琳写的信才赶来的,但严敏嘴上并不这样说。看到女儿和他们的集体户之后,她觉得,女儿的事情不像想象得那么严重和可怕;但是,得知程旭并没被捕走之后,她又觉得事情有些复杂和不好办。刚刚见面,不便于马上谈这个问题。况且,母女俩谈这个问题,需要时间和条件。所以,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女儿,严敏一时觉得有些语塞。

    慕蓉支并没看出母亲的这些内心活动,她被妈妈的到来这一阵高兴的迷雾遮住了双眼,只是一个劲地问着:

    “妈妈,你累吗,累的话吃过面条就睡觉!”

    “我不累。”

    “妈妈,火车上挤不挤?你怎么会找到韩家寨的?山区的路七弯八拐,很难找的呢!”

    “火车上不算挤,我睡的卧铺。”严敏只得照实回答女儿热情的有点唠叨的问候。“今天正巧,下了火车,我在车站上打听韩家寨在哪儿?正巧你们队上有个叫韩德才的社员拖砖瓦到火车站去,他听说我是你的妈妈,就把我拖来了!这个老农民,真够热情的。”

    “哎呀,真巧呀!”慕蓉支笑得“格格格”的,好清脆“妈妈,这次,你是出差路过这儿吧?”

    “不,”严敏不露声色地摇摇头,解释道:“我的肝炎已经全好了,可医院还让我休息三个月。好久以来,我就说来看看你了,这次有那么好的机会,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把决心一下,说来便来了!你感到有点突然吧?说真的,你离开我几千里,一个人独自在外生活,我心头总是不放心。特别是这几个月来,病假在家,到了晚上,更惦念你了!也不知你生活得怎么样?亲自来看一看,可以放心一些!”严敏露出了一点话意。

    “妈妈,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呢!”慕蓉支一点也没听出母亲的弦外之音,她很相信母亲的话,撅着嘴道:“我都二十三岁了!你二十三岁那年,不已经生下我们了吗?”

    严敏摇摇头:“我的青年时代,怎么能和你们相比呢?时代完全不同了!”母亲说得很认真:“现在二十三岁的姑娘,还不到谈恋爱的年龄呢!”

    慕蓉支愣怔了一下,没有立刻接母亲的话。当严敏刚要捕捉女儿脸上疑惑的表情时,慕蓉支又笑开了,说:

    “那当然,妈妈,你们那时候根本没有插队落户啊!”“嗯。”严敏点点头:“在插队落户期间,主要是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劳动中锻炼自己,争取尽快地补充到工作岗位上去,对吗?”

    慕蓉支点点头。

    严敏继续说:“我在上海参加过多次上山下乡的家长会议,可以说,这是绝大多数当家长的心愿。只是有些子女,并不像家长所希望的那样,你大概也知道的。去年,经过几年的

    “文化大革命”大学又重新招生了,你们这儿听说没有?”

    “嗬,这消息,还着实震动了整个集体户呢!那一晚,大家议论纷纷,好些人通宵没睡着觉。”慕蓉支回想着告诉妈妈“只是,名额太少了!听说,整个专区十一个县,只有几个名额。名牌大学,一个县还分不到一个名额。现在上大学,又不兴考试,怎么轮得到我们呀!妈妈,听说,要上大学,就得通路子。我们这些远离上海几千里的知青,在山区有什么路子啊?表现再好,也是白搭!”

    严敏蹙起了眉头,思忖了片刻,没有马上回话。女儿说的这种现象,她不是不知道;医院里那个工宣队的头头,几次三番介绍来看病的人,不就是凭着路子嘛!金莉和工宣队头头打得火热,不就是想利用他通路子嘛!这是一种不良的社会现象,可要是像女儿这样的青年,尽往这上面想,就会自暴自弃,不求上进,对她显然是没有好处的。也许,她变得这么快,正是受了这些坏风气的影响呢!

    想到这儿,严敏只能回避慕蓉支正面提出的问题,劝慰道:

    “这是大学招收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名额确是很少。但随着形势的好转,会逐渐增加名额的,只要确是表现好的知识青年,我相信总是会有机会的。关键还在于自己的表现!你说的‘通路子’‘开后门’这种现象,不是没有。但是,要坚信,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会允许这种不正之风败坏社会风气。从目前看来,这种现象还是少数嘛!”

    母亲的正面劝告和解释,使得慕蓉支点点头。自小,她是相信母亲的。

    寝室里,母女俩在交谈;灶屋里,例假在家的周玉琴边下着面条,边竖耳细听着她们的对话。慕蓉支的妈妈突然到来,周玉琴还是有些隐隐不安的。她很怕,严妈妈立即告诉慕蓉支,她的到来是由于接到了她们的信。这样,慕蓉支会对她有很大意见的。偏巧,今天陈家勤和刘素琳去公社开会了,要到晚上才回来。要是刘素琳在家,她会感到轻松些的。

    不过,听了一阵,她开始心安了。显然,严妈妈是很讲策略的,她一字不提慕蓉支和程旭的事,只是在和支随便聊天。她确信,严妈妈是相信刘素琳和自己的,她们给她写信,也是为慕蓉支好!等严妈妈说服了支,再告诉她,信是她们俩写的,慕蓉支自会明白,她们也是为了她好!那样,她和刘素琳就不会为这事和支有矛盾了。

    听着听着,周玉琴由不安变得羡慕了。她羡慕支有这样一个有知识的、通情达理的妈妈。周玉琴的爸爸是上海一家大商店的营业员,妈妈是里弄生产组的工人,他们的文化水平都不高,说话做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在家里,孩子做了错事,妈妈只会大叫大嚷地责骂;爸爸更干脆,抡起巴掌,就朝孩子打过去。

    要是自己做出了慕蓉支这样的事,和一个有犯罪嫌疑的知青谈恋爱,爸爸妈妈赶到集体户来,劈头就要厉声责骂她了,哪里会像严妈妈那样,不露声色地和女儿平心静气地交谈呢!

    水滚沸着,泛起阵阵白沫。面条已经煮熟了。周玉琴挑起一碗面条,加上作料,试了试咸淡,给严妈妈端进去,客气地说:

    “严妈妈,有话慢慢说吧!先吃碗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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