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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老爹在电话上约晓峰去的时候,晓峰特地问:“要不要我喊上尚米亚,下班后一起来?”

    “不用,”老爹意外地婉辞了“晓峰啊,老爹有话跟你单独说。你先来吧,不要跟尚米亚讲这件事。”

    这就有点稀奇了,刚结婚时,老爹不是一再叮嘱他,小夫妻之间,要相亲相爱,相敬如宾,不要有什么相互隐瞒的事,不要相互猜疑和猜嫉嘛。这会儿,老爹让他到家中去,为什么特地关照,不要对尚米亚说呢?

    上班的时候,晓峰一直在想这事儿,就是想不明白,老爹要和他说的是啥子。下班以后,晓峰骑上自行车,就往地铁站赶。动迁以后,老爹、爸妈和叔叔的家,都在浦东。他得把自行车停在地铁站头,然后再搭乘地铁,才能到老爹家去。

    老爹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不但老爹和阿婆在,就是阿爸正琪和阿妈依荷、叔叔加琪和婶婶都到老爹家来了。晓峰知道,老爹动迁的这三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都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大小都是差不多的,互相之间相差不过就是二三个平米;但老爹家的房子在二楼,爸妈的房子在隔壁一个门洞的三楼上,叔叔婶婶家则在隔开一幢楼的五层上,楼层虽然高,不过比较起来,叔叔的房子最大,房型也最好,阳台外面朝着小区里空气最好的绿地,视野特别开阔。老爹说这是为了婶婶着想,让她感觉到,卢家对待她这个小儿媳妇,是最为照顾的。这个婶婶晓峰认识,就是当年和叔叔一起陪刚到上海的晓峰去西郊公园里玩的“狮子头”想起来都好笑,那个时候,晓峰不知道她这种发型是流行的爆炸式,只觉得她烫了这么一个怪眉怪眼的发型,乱蓬蓬的,难看死了。

    其实婶婶是长得很漂亮,和叔叔结婚多年,娃娃都快上小学了,还有人当面背后开玩笑地叫她“嗲妹妹”、叫她“美女”呢。

    刚搬过来的时候,尽管爸妈、叔叔婶婶都说一切像住在老房子时那样,愿意挨着老爹和阿婆住,阿婆也愿意为两个儿子忙碌,把买、汰、烧承担下来,但老爹说,你们还想要吃大锅饭啊,不行,国家都在改革大锅饭的体制,你们不能懒在这个家里了,多少也让操劳了一辈子的我们轻松几天,坚持要分灶吃饭。他说得明明白白,小家庭总是小家庭,要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两个老人,不要沾你们年轻人的便宜。你们两个小家庭,各自过好你们的小日子,是穷是富、是好是坏那都是你们自家的事。我们两个老了,需要你们照顾时,你们凭良心行事。反过来,你们需要我们帮忙的时候,我们仍然会一如既往地帮助你们。住得近,就是这点好处,走动方便,遇到困难了,喊一声就叫得应。正因为如此,婚后晓峰和尚米亚到老爹家来,老爹叫爸妈过来,爸妈才过来,老爹不叫,他们是不过来的。

    每一次,晓峰和尚米亚来了,老爹总要征求晓峰他们的意见,要不要喊他爸妈来,晓峰说好吧或者随便,老爹才叫他们。晓峰要是说阿婆又要添菜,太忙了。老爹就会说,那么好,今天就不叫他们了,也好让阿婆清闲点。不要忙得连和孙子坐一会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晓峰一到,意外地看见爸妈和叔叔婶婶都到了,联想到老爹特意关照不叫尚米亚来,晓峰就预感到家里有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这年头,太太平平、乐乐惠惠的,卢家还会有什么需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商量的事呢?

    阿婆在烧最后一道菜葱烤排骨的时候,娘娘卢加琪也来了,她一边进门一边欢叫:“好香啊,姆妈又烧好小菜了!看样子我有吃福啊。”

    逗得一房间的人都笑起来。

    娘娘现在还是一个人。有一度,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说是台湾老板,很有实力的,结婚的同时就可以在近郊买一幢别墅。娘娘心细,品味又高,她详细地一了解,这个气度不凡的老板在台湾早有家室了。于是这件事就黄了。晓峰想不通,像娘娘这样品貌端庄的女性,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好好的归宿呢?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而已,那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不消他管。

    连独身一人居住的娘娘也叫来了,卢家这回碰到的事情肯定非同一般。果然,一大家人团团围在桌子旁吃饭的时候,老爹开口了:“晓峰,你晓得吗,昨天晚上,也是在这张桌子上,坐的是哪些客人?”

    晓峰愕然瞪着老爹,他怎么会知道呢?

    “是你的丈人阿爸和姆妈,是尚米亚的父母。”老爹没有卖关子,搁下了手中的筷子,直截了当地说。

    晓峰更吃惊了:“他们到这里来作客了?我们不晓得啊。”

    “知道你不晓得,”老爹说“今天才把你叫来了呀。你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吗?”

    晓峰摇头说:“我不知。”

    其实他的心里猜到一点了。这一瞬间,他对岳父岳母有一点想法了,你们倒是会钻啊,找到老爹家来,怎么不跟我讲一声呢?

    “他们是来求我们的。”阿婆在旁边看见晓峰一脸茫然的样子,心中不忍,插话道“晓峰啊,能帮人的时候,就帮人家一把。”

    晓峰觉得莫名其妙,他吃不下饭了,把手中的碗筷一放说:“你们说的是啥子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阿爸卢正琪冷冷地说:“晓峰,小家庭里闹矛盾了?”

    “没有啊。我和尚米亚相处得好好的”

    卢正琪摆着手,提高了一点声气:“我是说你们和丈人、丈母娘之间是不是闹矛盾了?”

    晓峰的眉头皱起来说:“也没闹啊”“你不要瞒我们了,”阿妈依荷轻声慢气说“晓峰,昨天也是在这里,你丈母娘亲口对我们说了,你们小两口从心眼里瞧不起他们,看他们不入眼,要赶他们走。你忘了,阿妈和你,也是从西双版纳乡下来的。”

    “而且找出的理由是,”阿爸用不满意的语气说“说我和你妈要到你们的新房子去住。真是岂有此理。”

    阿婆叹着气说:“不作兴的呀。”

    叔叔和婶婶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盯着晓峰。叔叔严厉地问:“有没有这个事?晓峰今天你讲实话。”

    “幸好人家找到这里来了,”阿爸又说“在老爹这里吃过晚饭,我还特地把他们叫到家里,去喝了一杯茶。意思就是让他们看看,我们有自己的家,宽宽敞敞的,不比你们的新房好,但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不会去你们家中住。当然,也揭穿了你们的谎言。”

    阿婆放低了声音说:“晓峰,做人不能这样呀。那是尚米亚的爹妈,是你们的老辈子。孝敬老人,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

    晓峰的眼睛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面对老爹、阿婆、爸妈、叔叔的责备,他简直不晓得说啥子好。他没想到,尚米亚自作聪明编造的赶她父母走的理由,一下子被她的父母戳穿了。他更没想到,发生在他新婚的家庭中的一小点矛盾,陡然间公开化了。

    身上的手机发出“嘀、嘀”的响声,有短讯发进来,晓峰烦躁地掏出手机瞅了一眼,是尚米亚发过来的:“还不回家啊?我有喜讯告诉你!”

    还喜讯呢,都是你惹出的好事!

    晓峰悻悻地把手机揣回衣兜,环顾着桌上所有的老辈子,咽了一口唾沫,委屈道:“你们都讲了,也让我讲几句好不好?”

    “听听晓峰的,”一直没表态的卢玉琪说话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想,尚米亚也是很懂道理的,不会凭白无故这样子对她父母吧。”

    卢玉琪的话似乎提醒了众人,老爹重新端起了饭碗,举了举手中的筷子说:“边吃边讲,边吃边讲。晓峰,你慢慢说。”

    晓峰哪有心思吃饭啊?他拉长了脸道:“这都是他们尚家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和我无关,毫无关系”

    阿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尚家的女婿,怎么和你无关呢。再说,他们已经找上门来了,找到我们卢家来了。”

    “阿哥,你耐心点,”卢玉琪劝慰道:“听晓峰说嘛。”

    “要说也很简单,几句话的事情。”让阿爸抢白了几句,晓峰也有些不悦了。他端起饭碗,一边没滋没味地吃着,一边就把尚米亚认定她最亲爱的外公就是母亲害死的往事讲了一遍。说是几句话,一旦讲开,连介绍带解释,还有细节,却越讲越长。老爹、阿婆、爸妈和叔叔婶婶还有娘娘,都静静地听着晓峰叙述,不吭气了。

    晓峰讲完,手里的一碗饭也吃完了。不过,阿婆今天精心烧的一桌子菜肴是啥滋味,他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他把碗筷往桌面上一放,双手一摊说:“事情的全部过程,大致就是这样。米亚她爸的病,检查几个月了。一会儿说是症状消失了,查不出;一会儿又说是慢性病,需要在上海慢慢吃药调理。时间长了,我总以为他们的关系逐渐改善了。哪晓得米亚仍要她父母走,叫我有啥办法?”

    “真是前世作孽。”阿婆先叹了口气,感慨道“几十年了,冤结得这么深,叫晓峰怎么办?”

    “我说嘛,我们晓峰是知书达理的人,怎么会做出不讲道理的事情。”娘娘一直是帮着晓峰说话的“你们只晓得乱怪人。”

    依荷说话仍是慢拖拖、文诌诌的:“这些详细的情况,尚米亚父母昨天都没说。”

    “他们怎么会说呢,”始终没讲话的婶婶说话了“他们也喜欢上海,这里从他们的话里听得出的。为了住回上海,当然要拣有利于他们的话说,唉,这叫清官难断家务事。”

    老爹瞅了瞅众子女,又把脸转向晓峰,放缓了口气道:“晓峰啊,听你这一说,老爹晓得事情的纠缠、复杂性了。唉,前几年,弄堂里的上海人有一种说法,你们还记得吗?”

    大家都望着他,不知他下面要说出些什么。阿婆不耐烦了,连连摆手道:“哎呀,老头子啊,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快点说吧,后面还有很多事来。”

    “我是说,前几年,上海弄堂里都在说,过去的老话是养儿防老。现在变过来了,儿子变成了冬天里穿的滑雪衫,光是外表华丽漂亮,结婚以后只晓得陪老婆,却是不贴肉的。倒是养女儿好,虽然嫁出去了,仍旧经常回娘家来关心老人,像紧身贴肉的棉毛衫。”老爹望了女儿卢玉琪一眼,不解地说“奇怪的是,尚米亚这个女儿是怎么了?和她的外婆亲,亲身的爹娘一点也不亲,倒像是冤家。”

    “说到底,”卢正琪唉叹了一声“这都是历史造成的。要化解,也难啊。”

    晓峰叹了口气说:“我劝过她,一点作用也没有。她就是一句话,她家的事,婚前说定了的,不要我管,不要我插手,她自会处理好的。”

    “不过,”老爹看着晓峰说“你知道吗,现在情况又有了新的发展。”

    晓峰的心头一紧,问:“什么发展?”

    “要不,尚米亚父母怎么会求到我们这里来呢。”阿婆连连摇头道。

    依荷阿妈说:“尚米亚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癌症!胃癌,还是晚期。”

    老爹的双手朝着晓峰一摊说:“昨天他们来的时候,把医院的诊断书、病历都带过来了。一张张给我们看。对不对?”

    老爹扫视了两个儿子一眼。卢正琪和卢加琪连连点头,表示他们都看见了。

    这倒是晓峰没想到的,平时尚米亚总在他的耳边说,检查身体是她父母为赖在上海找出来的理由,他们会有什么病,装得可怜。听得多了,他也不知不觉相信了尚米亚的话。哪想得到,尚米亚的父亲真的有病!而且是这么严重的病,胃癌晚期。

    “晓峰啊,阿婆要劝你一句,这种时候,把人家往外头赶,是不能做的呀。”

    “妈,”娘娘玉琪用埋怨道“你以为晓峰不懂啊。”

    晓峰的两眼睁得大大地,望着桌面上所有的老辈子,茫然地问:“那我该怎么办?”

    “当断则断啊。”卢正琪说得简明扼要。

    卢加琪也跟着说:“这种时候,就该拿出男子汉大丈夫的魄力来。”

    “好了好了,”婶婶一推加琪的肩膀“你只会在一边说风凉话。一个癌症病人待在家中,你晓得是多大的精神负担,以后还有医疗费、抢救费麻烦事情多着哪。”

    “可他终归是尚米亚的爹啊。”依荷柔声说“女儿、女婿照顾亲爹,也是人之常情。”

    晓峰不言语,光是摇头。屋里沉寂下来,楼下的邻居家里,传出电视机里舒缓悠扬的音乐。从对面楼里,传来哪一家搓麻将的“沙沙”声,还夹杂着阵阵说笑。过道上有小车鸣了两下喇叭,开远了。小区保安例行公事地拿着一只预先录好的电喇叭,渐走渐近。电喇叭里在有板有眼提醒大家:“居民同志们,家庭安全最要紧,门窗要关牢,煤气要关好,火烛要小心”

    卢玉琪打破沉默说:“我替晓峰讲了吧。父母没病住在他们家,尚米亚看见他们就讨厌,想方设法要赶他们走。现在听说父亲生了这种毛病,眼看着要遥遥无期地住下去,尚米亚会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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