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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照片放大了摆进橱窗,和那些出名的影星照片放在一起,非但没半点逊色,一些不明底细的顾客还直截了当地指着她的照片,说她要比那些明星更漂亮。

    照相馆的生意兴隆了,她的漂亮和名气也传开了,家中已有三四个妻妾的影业公司老板也在暗中瞄上了她。他请她出任影片主角,他为她在百乐门举行大小报纸的记者招待会,收受了特别报酬的记者们预言:上海滩出现了一颗压倒一切明星的新星,她的未来前程无量,她的演技无与伦比肉麻的吹捧配上了她的全套照片,丰盈盈的体态,细弯弯的眉毛,瞅着令人动心的双眼。有她个人的全身照、半身照,更有拍摄得光彩夺目的特写,还有记者招待会上她和老板亲昵地站在一起的照片,其中一张,老板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她的肩上。哦,可以说她未踏进银海就先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种种议论。她红了,她辞去了照相馆职员的工作,一门心思准备着拍电影、上镜头,一门心思准备着做一个梦寐以求的大明星。

    她把一切想像得太美好了。接下来的事情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影业公司的老板想要她当又一个小妾,让她既演电影,又当他的金丝鸟,而闻讯醋性大发的妻妾们勾结了小报的记者,说她如何有心计地勾引了大老板。她那老实本分的丈夫,就连她去照相馆上班,都是持反对态度,看到那一张张报纸上的报道,哪里还忍受得了。

    冲突避免不了啦。执意反对她演戏的丈夫和她离了婚,一次次精心安排约会她的老板落了空,连续吹捧了她一个多月的小报,像约好了似的,突然一夜之间翻了脸,说她绣花枕头一包草,说她乡下姑娘出洋相,说她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说她的演技真是蹩脚到了家。

    怎么办,电影演不成了,赖以生存的照相馆工作已经辞了,骆秀音从飘飘然的九天云雾之中,一下子跌入到了十八层地狱。

    幸运中蕴含着危机,厄运里闪现出希望。她初进上海滩的这段经历,仿佛就是她一辈子的宿命。

    她不认命,没有老板捧她,她照样要走上舞台、走上银幕。她决心一切从头开始,进业余剧社学戏,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和演戏有关的一切知识。报纸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炒作,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截然不同的评价,那种前后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终究使人们注意到了她。她被邀在曹禺的名剧雷雨中演出,她的演技很快被大众和专业人士认可,影业公司争相邀她拍片。随着她的前夫另择佳偶,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那是一个有名的留学归来的才子杨城,会演戏,更会编戏,搞创作,而且和当局关系甚为密切,还是她的大同乡。随着她在一片“郎才女貌”的赞颂声里嫁给了才子杨城,她迎来了演艺生涯中的高峰期。

    她演过贵妇人、交际花、汉奸夫人、反动女性、姘妇、秘密夫人、克夫的寡妇、泼辣女子、风骚女性、压寨夫人、女强人不知为什么,一个个导演都让美貌的骆秀音扮演那些坏女人、可怜女人,偶尔让她出演一个坚强的女工角色,影片放出来,连观众也不认可。人们说,她的戏路子就是这样,能演好坏女人,演好被侮辱被损害的角色,就是演不好光明磊落的正面人物。

    抗战胜利了,解放战争又开始了。共产党和国民党两党、两军交战的消息由远而近地传来,淮海战役硝烟刚散,百万雄师直逼长江。就在这历史的当口上,和当局的关系十分密切的杨城、那个既会演又会编的才子走了。他认定了共产党一来,不会有他的好日子过,他认定了这是他的末日,他不厌其烦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地劝骆秀音和自己一起走,一起跑到海外,凭他们才貌双全的本事,和他们在上海已经打好的基础,到海外无论是美国还是香港、新加坡,都能去争取到新的前程,去过名剧作家和电影皇后的高贵生活,住洋楼别墅,出入坐小轿车,家中有仆人侍候,起码当个百万富翁,过享不尽荣华富贵的日子。

    骆秀音心里只有演戏,这一阵她正在排一部新戏,在新戏中她扮演了一个从没演过的角色,她指望在这个角色上自己的戏路子有所突破。听了丈夫描绘的未来生活的海市蜃楼,她断然回绝了,她不相信他吹嘘的那些话,要真能赚钱,上海也是个自由赚钱的地方,他怎么没赚上,他也很勤奋啊,他和当局关系也很好啊。再说她从来没去过外国,不像他,原来就从国外留学回来,语言、生活习惯都有基础。

    杨城说服不了她,她也说服不了丈夫留下来,经历了多次争吵,他们终于决裂了,分道扬镳。

    丈夫走了,她终究留不住他,再浓烈的爱,都无济于事。骆秀音为家庭的破裂哭了整整一夜。

    尽管如此,她对这一次分手给她一辈子造成的那种影响的估计,还是远远不足的。

    解放以后,她心目中的才子杨城,被说成是仇视新中国的反动文人。从新中国诞生直到骆秀音这一次自己参加其中的四清运动,思想改造、三反五反、文艺整风、反右、大炼钢铁、大跃进、人民公社、反右倾机会主义在永远没完没了的、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中,骆秀音都是提心吊胆地、树叶子落下来都怕打破头地参加着。只因她始终自卑着是旧社会大染缸里过来的人,自卑着自己的丈夫杨城这条反动的“尾巴”她没有跟着杨城走,当然表明了她的态度,但杨城终归曾是她的丈夫,她必须得夹着尾巴做人。

    当然她也有幸福的时候,幸福的时候是她又有了一位倾心的情人,和情人偷偷相好着;幸福的时候是她被允许上过几次银幕,在几部电影中出演过几个次要的角色。而每一次新片,哪怕她出演的是再次要的角色,她的演技总是会被报纸盛赞,她的表演总是会被观众们热烈地评介着。

    当然她还有一般人都不晓得的狂喜的时刻。狂喜的时刻到来时总还有些神秘,每一次到来之前华都大楼都会有些隐隐的迹象。会有一辆擦拭得明光锃亮的车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地,悄没声息地等在华都大楼附近,而她早已接到电话,那年头几户人家能有电话啊,她家中有。挂断电话,心理上形象上都作好了精心准备的骆秀音下楼以后,会不慌不忙地走近车子。当她走到车门前时,车门会自动打开,她优雅地坐进车子,去到一个她始终不愿对人讲的地方。

    由于一辈子生活在上海,由于当了几十年的名演员,凡是上海滩的高档场所,可以说没有她不曾到过的。但是那个地方,去过几次,回来以后,连茵芸逗她说,引她回忆,她都闭紧了嘴不吐露丝毫,或者干脆把话题扯了开去。

    她只说车子开得很快,从来不停;她只说那个地方一眼就看得出很高级,很幽雅,周围很少见到人,她从未去过。她只说去过那种地方,才知道什么是天堂般的生活。

    每一次去过以后回来,她红润的脸上总是闪耀着光泽,她纤嫩的皮肤总是泛着兴奋的光芒,她双眼里总是透着莫名的憧憬和向往。哪怕是触景生情回忆起来,她说话的嗓音都会变得清亮如流水。她的这种喜悦太强烈、太明显了;强烈得和她同居的情人都醋心大发,以致两人往往会大吵大闹。只是,这样尴尬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她的情人被抓走了,罪名是历史反革命。说他在解放前,借着开五金店,私底下当包打听,出卖过地下党

    “连阿婆,”听到这里时,厉言菁再也忍不住,她反手抓住连茵芸的手,摇了两下,插进话来说“你说的神秘人物把她接走这一点,老百姓中间也有传言哪!”

    连茵芸瞥了厉言菁一眼:“民间是怎么传的?”

    “都说都说接她去的,是个极有身份、极为神秘的人物。”

    “可我感觉,那人虽然令骆秀音十分倾心,却也有难言之隐。”

    “那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呢?”厉言菁自言自语地说。

    “反正,”连茵芸把话题扯开了“我和她交了一辈子的朋友,可以说是莫逆之交了。我试过多少次,无论是用话套她,她高兴的时候认真问她,推心置腹的时候把话题绕上去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她都没对我讲过。”

    厉言菁兴味浓郁,不肯甘休,又问道:“那你说,会是什么人约了她去?人们还说,去了是过夜的,有时候还不是一夜。”

    “那倒不假。”连茵芸以肯定的语气说“她虽然没讲是什么人,但她离开华都大楼多久,我还是知道的。”

    厉言菁不甘心地叹了口气:“连你都讲不清,看样子,这事儿要成为千古之谜了。”

    “呵呵,”连茵芸淡然一笑“我们这民族漫长的历史上,千古谜团还少了吗。”

    “可我总觉得哎呀,不说这个了吧。连阿婆,你说到她患了恶性肿瘤,要动手术,后来呢,后来骆秀音的手术成功吗?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促使她在文革当中发疯而自杀?”

    “手术”连阿婆显然也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她喃喃地说“所幸她是个名演员,所幸她曾受到过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手术是当时的名大夫亲自操刀做的,出乎意料的顺利。只是、只是女人的命,终究苦啊、终究是劈脑手术啊”“连阿婆,你慢慢地说。”厉言菁一抬头的当儿,看见两颗清泪沁出了连阿婆的眼眶,她心中一惊,不安地叮嘱道“手术之后,她怎么了?”

    经历了一段令人揪心的病休,连茵芸去看她,她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眼珠儿一动也不动,竟然不认识她。连茵芸真怕她会变成白痴、变成傻瓜、变成植物人。不过她不敢说,谁也不敢说。可骆秀音是顽强的,她不但经历了劈脑手术,不但活了过来,还恢复了正常人的思维。她呆痴痴的眼珠转动了,她的手也能抬起来上下了,她张了张嘴能含糊而又低微地说出声音来了。她一天比一天焕然一新地恢复了健康,恢复了往日的风韵美姿。最令她喜悦的,是她又可以上银幕了,连茵芸去探望她的时候,她用发颤的嗓音说,厂领导明确地告诉她,一部大片等待着她去出任主角。她还把连茵芸拉近身边,悄悄地在连茵芸的耳畔说,让她担任主角,是有人为她说了话。

    哦,她当时那种喜悦、那种欢欣、那种激动,真是用语言难以形容。她的胸脯在波动起伏,她的脸蛋儿泛着光泽,她的嗓音发亮发脆,总之使人觉得她的整个身躯都处于亢奋之中。

    可她没能如愿,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刮进了病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狂潮怎么会把她这么一个名演员遗忘。

    她的病房被造反的红卫兵包围了,极尽丑化之能事的大字报、漫画、对联和反革命文艺黑线干将骆秀音的大幅标语,把整个病房贴得只剩一个进出的门洞。

    骆秀音吓得大睁着双眼一夜没睡。

    紧接着而来的,更让她胆颤心惊。一帮穿着绿军装,腰扎铜头宽皮带,套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闯进屋来,站满了病房。他们挥舞着拳头先喊口号:

    “打倒反动文人的老婆骆秀音!”

    “打倒烂婊子骆秀音!”

    “打倒黑妖婆骆秀音!”

    什么难听他们喊什么,什么刺耳他们骂什么,骆秀音被勒令滚出病房,骆秀音被拖回厂里关进了牛棚。吃食堂伙食、睡地铺她能忍受,诬说她解放前陪影业公司老板睡觉、嫁给反动文人里通外国分子她也能忍受,她试过想和审讯她的人讲道理,但是只要她一开口,就会遭来一个狠狠的耳光,打得她牙齿松动,血流不断。后来她终于学聪明了,他们说什么,她就承认什么,她以为这样子就可以避开对方的毒打,但审到最后,她还是没有躲过那些人连摸带捏身子的辱打。

    直到她被折磨得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如果她也像其他名演员们一样始终被关在牛棚里,也许就不会有她后来的冤死。

    回到牛棚里,她醒了,她不吃、不喝、不睡、不说一句话。人们纷纷传说她被逼疯了,变傻了,成了呆子、白痴。

    消息在上海滩也传开了。同样天天在经受陪斗的连茵芸听到这些传言,暗自在为她担心。

    她却被出乎意料地送回了家。

    有人说造反派怕她死在牛棚里,将来无法交代;有人说这是造反派接到了密令,放了她一码。也是这一放,小道消息盛传的上海滩又不胫而走地传播着她和某个神秘人物的秘闻。那年头的小道消息啊,民间都有代号。比如说到张春桥,人家称狗头军师,说到江青,人家就简称“三点水”无论什么专案,只要说是“三点水”过问的,那就等于永无出头之日的铁案,上海话叫作“死蟹一只”

    “连阿婆,你、你怎么啦?”厉言菁正垂头听得津津有味,发现连阿婆久久没有往下说,抬起头来一看,连茵芸大张着嘴,直喘着粗气,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抚在胸前,脸色一片苍白。厉言菁吓坏了,她赶紧起身,扶着连茵芸问:“哪里不舒服?”

    连阿婆费劲地转过脸来瞅了她一眼,嘴张了张说:“没、没啥,你从我衣兜里掏掏出救心丸来,我含两颗就、就能缓过来的”

    厉言菁连忙在连阿婆的衬衣兜里掏出小小的救心丸瓶子,倒出两颗药,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麝香,连忙把两小颗药放进连阿婆的嘴里。

    含着药,连阿婆微合上眼睑,靠在轮椅上。站在一旁的厉言菁紧张地望着她,观察着她脸上的变化。有风吹来,那拂来的风里,带着一阵阵燥热。厉言菁看着连阿婆的脸色渐渐起了潮红,眼皮眨动了几下,又张开来,忙说:“连阿婆,你好点了吗?”

    连阿婆微点了点头。

    “这里热,我们下楼去吧。”

    “好、好的。”

    厉言菁推着轮椅,走进了楼道说:“连阿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不用,”连阿婆的手抬了一下,说话的声气又缓过来了“这对我是常事,一激动,一累,我就要犯病。随身带着药,防的就是这个。”

    轮椅推到电梯门前,厉言菁一边按电钮、一边说:“连阿婆,等你身体好一些,我再来听你讲。要不,悬着颗心,牵肠挂肚的。”

    “好啊,你随时都可以来。你来,多多地来。”

    说话间,电梯上到了顶层,门一开,厉言菁刚把轮椅推进去,冷大姐就关着电梯门说:“你不是要找607的姜子道嘛,他回来了。两个人一起回来的,不在607,你就去804找,准在。”

    “好、那好,”厉言菁答应着,连声道好“我送连阿婆回房间就去。”

    电梯在下降,冷大姐又说起了华都大楼的新闻:“你们还没听说吧,抓回来的512冯小末,招供说,她杀死丈夫曹宏炎,是事出有因。不仅仅只是大家认为的女儿晶晶的死,还因为曹宏炎有外遇。”

    “这话你给我讲过了。”厉言菁提醒她“冷大姐。”

    “是的,我也听你讲过。”连阿婆证实。

    “讲过了吗?还有呢!”冷大姐接着说“冯小末又揭发,曹宏炎勾结单位上的头头,贪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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