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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张书记都有这种感觉,你小子到机关后,一直把自己缩头缩尾地掖藏得挺好。”

    “我”

    “别解释。我赞赏你这种不露锋芒的做法。但是,不露锋芒,终究是为了有朝一日大露锋芒。对不?”

    “我没啥锋芒可露的”

    “别跟我玩太极推手!”

    “我”

    “你我都是哈拉努里的土著民”

    “我我还算不上。也就一个外来户吧。”机关里有这样的说法,汉人在哈拉努里待过三代,即算“土著”民,就算是这儿的“老资格”拥有“土著”民身份的,在“外来户”们跟前,那感觉,大约跟老兵油子浑不吝地站在那些哆哆嗦嗦的新兵蛋子们跟前一样,在精神上和道义上是要享受各种“特权”的。

    “别跟我较这个劲儿。哈拉努里真正的土著,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戈壁,大干沟,黑杨林,还有冈古拉的黑雀群。相比它们,谁都是后来人,外来户。但我们下决心在这儿扎根续代。我们的父亲在这块土地上奉献,我们的儿女或者已经、或者将要出生在这块土地上。我们就得算是这儿的土著民了。哈拉努里的将来,就看我们怎么干了。”他越说越激昂“我哈拉努里地区的人口只有二十来万,但它的面积却差不多要占去全省的四分之一。冈古拉只有两千来人,但它的面积却占去我哈拉努里的二分之一。因此”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眯起眼,在深深地打量了我一眼之后,嘴角上又淡淡地浮起那绺让人莫测深浅的“火狐子般亲切的微笑”突然说道:“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必须把冈古拉的事情办好。”

    “那当然”我摸不透他,这时突然抛出这样一番“高论”背后究竟暗藏一个什么玄机,便只能泛泛地应了一句,并暗自从他的声色言词间咂摸他的真实意图。

    “很好。很好。你能同意我这个说法,那么,我们就可以接着往下谈了。”说着,他伸手过去端他的搪瓷茶缸。趁他低头啜茶的工夫,我忙说:“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问。”

    “任命我去当校长和跟搞清这伙退伍军人的情况,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为什么不直接派我到高福海身边去工作,比如当个秘书,或者给他当个副手什么的,那样不更有利于搞清情况?”我说的这个“高福海”就是前边已经提到过的冈古拉那个“高姓场长”那个捅了大娄子的“老家伙”

    “看来你对冈古拉的情况,的确还欠了解。”他啜了口浓茶,淡淡一笑道“高福海现在不接受上边派去的人到他身边去工作”

    “那这校长”

    “这校长是他自己提出来要的。”

    “你们只不过是在顺杆儿爬?”

    “可以这么说。”

    “怎么可以容忍高福海那么嚣张,居然可以狂妄到不接受上边派干部去他那儿工作?他把冈古拉当啥了?他高家的私人财产?独立王国?”

    “这里有个情况,刚才那些领导同志都不便跟你说。前些年,上边派过一些同志去工作。当时大家对高福海这个人就有这样的预感,如果不派人去加强那儿的工作,冈古拉早晚要出事。两三年里,派过四五位同志,有的去当政委,有的去当副场长或临时党委的副书记。希望是,这些同志能在那儿把情况熟悉了,掌握住局面了,就把高福海撤换下来。可这些同志实在不争气。几乎没一个干长久的”

    “为什么?高福海排挤他们?”

    “根本不用高福海排挤,他们自个儿就‘开溜’了。”

    “为什么?”

    “有啥为什么的?还不都是口头革命派呗,嫌冈古拉条件差,生活苦,一开始心里就犯嘀咕,经过做工作,勉强接受了任命,却死活不肯带家属。去吧,干个半年数月,你就瞧着吧,隔三差五地,一个劲儿地往上递病假条子,再往后,就上省人民医院干部病区找个床位住下了,说啥也不回冈古拉了。你还别说,还就这个高福海,虽然招人烦,但他在冈古拉坚持干下来了,一干就是二十年,真还没听他叫喊过啥。所以这也就成了他骄傲的本钱,所以他就敢冲着谁都拍桌子瞪眼。他也正是拿了这做理由,再不接受上边给他派人。这两年变得越来越没个人样儿了,已经到了这地步,上边开会,一般的他都不屑来参加。专门安排了个副场长,啥事也不干,就是替他上外头开会、听报告、学文件唉”他叹口气,重重地放下他手中那个特大号的茶缸说道。那个茶缸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一个纪念,是五十年代初的军用品。淡黄色的缸体上印着鲜明的八一红星,下边还印着一行红色的小字:“保卫边疆建设边疆”搪瓷片多有脱落。整个茶缸子可谓体现了一种历史的重载和沧桑岁月的回忆。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来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高福海派人替他到上边来开会学习。”

    “是啊是啊,这人已经变得不成个样子了。不愿上外头来开会学习,拒绝接受上边派去的人,自己呢,稀里哗拉提了一批犯过错误,历史上有污点的人,放在自己身边当宝贝使。这二年,他还出了个邪招,在自己身边组建了一个凌驾于一切组织之上的什么‘小分队’。这个小分队的任务只有一个,专门接受他交办的急事和大事。小分队也只对他一个人负责。别人谁也管不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精心挑选的这帮子‘小分队’男女队员,全都是只有十五六、十六七岁的狗屁娃娃。而且一水儿的都是冈古拉土生土长的。用农场老职工的话来说,这帮子娃娃‘全是生喝冈古拉狼奶、生嚼冈古拉牛羊肉长大的’。小分队成员虽然不在国家正式编制,但高福海却对他们包吃包住,每人每月还另发十五元生活津贴。小分队的队长可以列席场长办公会和场临时党委会。而这个小分队队长也只有十六七岁”

    “是吗?”我惊叫。“他列席临时党委会,他是党员吗?”

    “狗屁,才十六七岁,什么党啊?”

    “这高福海,真敢干哩!”

    “高福海一直不愿在冈古拉办高级中学。因为,冈古拉需要上高中的娃娃不太多。从经济上考虑,自己办这么一所高级中学划不来。所以,多年来,冈古拉的娃娃上高中,一直都是不远百多公里,来咱们镇完中寄宿。也真苦了这些娃娃。但去年,为了能就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培养提高他‘小分队’的这帮子娃娃,高福海一反往常,不惜工本,很快在冈古拉办起了一所高级中学,而且一直在打报告,要求上边尽快给他派一个有能耐的人去当这个高级中学校长。他甚至还放出过这样的话:谁能当好我冈古拉高级中学校长,谁能替我管好带好这帮子小分队队员,谁将来就有可能当了我高福海的政委。”

    “你们不会也有这样的打算,日后时机成熟,顺势就把我留在冈古拉这块‘美丽富饶’的土地上,顶替这个高福海了?”我忐忑地探问,同时联想起,刚才一开始时他说的那番“高论”反复强调,我们这些人必须对冈古拉这块土地负起责任,莫不是,他早有这个打算?霎时间,我又有些唇干舌燥了,心也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干干地咽了口唾沫,便直愣愣地看着他,等他回答我这探问。但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淡淡一笑道:“怎么,吓着你了?不至于吧?”他挥了挥手,又淡淡地一笑道“还有个情况,也得让你掌握,万一将来真发生让你留在冈古拉顶替高福海那样的事,你得明白,这事儿的起因,可真不在我们这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忙问。额头上马上渗出一片冷汗。

    “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回是高福海指名道姓地要你去当他的这个校长。我们可真是完全顺着他的杆儿在爬咧。”

    “不可能!我跟他都没见过面,没打过任何交道。他知道我是老几?!”我叫了一声。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在诓你?”他很平静地反问。说着,取出早就准备在那里的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取出一页摺好的公文信笺,抖开后,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上边盖着冈古拉农场的大红印章,还有高福海的亲笔签名。是高福海以冈古拉农场场长兼党委书记的身份,正式向上打的一个书面报告,报告标题就是关于要求委派哈拉努里镇镇政府机关干部顾卓群同志来我场高级中学任校长的请示报告。

    “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完全不可能嘛。”我完全蒙住了。

    宋振和笑道(哦,他那该死的“火狐子般亲切的微笑”):“我和张书记看到这份报告,当时脑子一下子也有些转不过弯来,心想,顾卓群这小子行啊,居然在背后悄悄地跟高福海挂上了钩,把我们瞒得一愣一愣的愿意去冈古拉工作,是件好事嘛,我们支持嘛,完全可以公开跟组织上谈嘛”

    “没有。根本没有啊。”我再次嚷嚷了起来。

    “我们又琢磨,高福海怎么就看上我们的小顾了呢?”

    “这真是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我一巴掌抹去从额角上直往下流淌的冷汗,连连说道。真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这位高福海怎么会看上我了呢?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我跟他完全“不搭界”啊。

    “高福海看上你,是件好事”

    “宋镇长,你别再挖苦人了”我忙说。

    他做了个有力的手势,截住我的话头,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然后说道:“冈古拉也不是一条不归路。别把它想得那么可怕。我在冈古拉干过。我清楚!”他说这话是有资格的。当年他父亲走后,他也曾被支到冈古拉去“锻练”了两年。在一个连队里当统计员。还跟一帮刑满释放人员在一个屋子里住过几个月,在同一个班组里劳动过几个月。他就是在冈古拉认识小哈的。(小哈的家在冈古拉。)那时候,他还不认识他现在这个妻子。“就我个人来说,派你去,其实还有一个用意。”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啥用意?”

    “别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想过哈拉努里的将来吗?”

    “”我心里咯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吱声。

    “咋了,没听明白?”

    “”我冲他翻翻眼皮,还是没作声。我的确有点不明白。不明白这小子突然间问这话的用意何在。

    “装傻充愣咧?”

    “不是不是不是”我忙打哈哈。

    “那干吗不作声?”

    “我在想想将来不将来的问题,是你们当领导考虑的。我们这一号人,考虑了也没用。”

    “是吗?”他突然弯缩了上身,眯起眼,冲着我坏笑了一下,然后定定地瞅着我,然后慢悠悠地又说了这么一句“我原以为你小子不仅是个明白人,还能是个不错的明白人。”“我当然想做个明白人。只要组织还信任我”我赶紧顺着他的意思说道。但他已经不想跟我再说下去了,说了句:“好吧。那就这样吧。不谈了。”便站起,神情中甚至还渗出许多的失望和不满,匆匆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和茶杯,向外走了。

    好大的脾气。干脆就不跟我谈了。就这么把我晾那儿了。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在从悬崖上往下坠落,惶惶地慌慌地有些不知所惜,只能呆呆地坐着。过不大一会儿,这小子突然又拐回头来,连正眼也不瞧我一下,只是闷闷地说道:“到冈古拉后,有个人,提醒你要特别注意。”

    “你说,我应该特别注意谁?”我怕进一步得罪了他,忙站起,恭敬地问。

    “一个叫韩起科的娃娃。”

    “韩起科?”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韩起科”第一感觉,这名字挺土。没把“它”太当一回事,便问:“这又是哪根藤上结的瓜?”

    “派你去冈古拉,还会有哪根藤?”宋振和显得特别不耐烦。

    “干吗要我去注意一个娃娃?他有多大了?”我继续用那种掉以轻心的口气问道。

    “十六七岁吧。”

    “十六七岁?他是干啥的?”

    “冈古拉农场小分队的队长。”

    “”我一怔,听说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小分队”的队长,开始有点当真起来了。

    “你给我听清了,别以为他只有十六七岁,就不把他当一回事儿。这小屁娃娃将来很可能是你的主要对手。别一根筋窝在他手里,丢罢荆州,再失街亭,回头让所有的人都笑话你!”说着,这小子依然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转身走了。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来似的,回过头来对我说道:“听说你上家去,给我扔下一套汉书?干啥呢?我在全机关大会上跟你们说过多少回?咱们都在一个屋檐下干活儿,喝的是一个锅里熬的粥。咱们之间不玩儿这一套。”

    我赶紧解释:“我听说,你不止一次去电影放映队找过这套书。我只不过是”当时哈拉努里镇上还没一家正规书店,历来都由电影放映队趁去县电影发行公司取电影胶片的空儿,上新华书店县中心店捎带拉些新书回来代售。

    “行。就算你替我代买的。多谢。”说着,扔下几元钱,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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