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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     妻子痛哭失声,哭喊得更大声。

    在阳光曝晒下,骇然不已的伍郎起先还会说渴说饿,旁人看着如此可怜,不忍心的递上水跟食物。妻子喂他吃、喂他喝,也都吃喝得下,只是不知是吞咽到哪里去了。

    之后,他又说晒得受不了,妻子只能用布将丈夫的头包起来,用身体为他遮荫,瘫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还好雷刚路过,听见她的哭声,迳自闯进木府,否则再慢上一些时间,伍郎肯定连头都没了。

    听完来龙去脉,公子微微眯起双眼,缓声说道:

    “你的身躯既然是在梦里被吃,那就得到梦里去找。”

    伍郎与妻子同时吓得瑟瑟发抖。

    “但、但是,我丈夫就只剩这颗头,要是再入梦——”

    “你们来求我,却不信任我?”

    冷冷的声音,寒似北风。

    刹那间,屋里彷佛暗了下来,恍若由明媚的春日掉入凛烈寒冬,教人打从骨子里冷了起来,浑身打颤。

    “不敢不敢。”

    妻子捧着伍郎的头,胆寒的连连磕头,在那无形的寒意压迫下,整个人慢慢的、慢慢的缩小:“求公子务必救命。”

    柔软的小手探出,轻扯公子衣袖。公子低头看见夫人娇美的脸,满盈一室的迫人寒气瞬间缓解许多。

    “不要气恼,她只是救夫心切,无意对你不敬。”

    夫人很能体恤,柔声安抚丈夫,每说出一个字,公子森冷的神色就转趋和缓。“罢了,反正那梦里的魇是让你落泪的罪魁祸首,我非得严惩不可。”

    他从来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儿的不快,命令花丼不顾四季,为她终年绽放;日光不能晒热她、寒风不能吹冷她,而那只魇鬼竟惹得她落泪!

    公子走上前,俯身望着伍郎的人头,身穿白袍的俊逸模样,清楚的映在那双惶恐大张的眼瞳之中。

    “睡。”

    简单一个字,就远远强烈过求生意志,伍郎眼神涣散,眼皮缓慢盖下。

    在他双眼即将紧闭时,公子化作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眼瞳,瞬间消失不见。

    梦。

    又是静夜深深。

    不同于前几次,仅剩人头的伍郎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惊慌的乱转眼珠,感觉冷汗从额头冒出,一颗颗的滑下。

    轻巧的跳跃声从后方靠近,连脚步声也听得出无限欢欣。

    魇鬼把他捧了起来,转过去四目交接。全身仅剩头部与他不同,其余身躯、双手、双脚,原本都是属于他的。

    伍郎清楚的记得,左手臂弧形的疤痕,是八岁那年被镰刀划伤;右肩肤色较浅的那块,是去河边抓鱼,擦伤后长出的新皮;左脚的烫伤,是为了接住跌下床的儿子,被滚落的通红煤炭所灼——

    “这是我的身体!”

    伍郎哭喊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夺去“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他恐惧的哀鸣。

    魇鬼却笑了。

    “既然被我吃了,就是属于我的了。”

    他伸出滑腻腻的舌头,舔着伍郎的脸颊,在享用美食之前,先品尝一些滋味,舍不得太快吃掉。

    “只要再吃了你的头,我就拥有齐全的肉体,能在白昼之下行走,不必再困在梦里。”

    舌头舔了再舔,唾液都滴下来。

    “不要!我有妻子、还有儿子,他们都在等着我,我不能被你吃掉。”

    伍郎哭喊着,想躲开乱扫的舌头,却连转头都做不到。

    “别担心,我会代替你照顾你的妻儿。”

    魇鬼安慰着,随即咧开嘴,露出锐利的牙,迫不及待的大口咬下。

    当曾轻易咀嚼伍郎四肢与身躯的利齿,就要触及头颅时,两道白光从伍郎的双眼射出,狠狠戳进魇鬼的眼。

    魇鬼发出凄厉惨叫,顾不得手中美食,把伍郎的头颅抛开,双手捣着眼睛,痛苦的在地上打滚。

    “你带来了什么?你带来了什么?”

    痛苦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与恐惧,透明浓稠的液体从眼中涌出。因为液体的流失,魇鬼的脸变得干枯,发丝全都落尽,薄薄的皮肤贴着头骨,还愈绷愈紧,连眼皮都无法闭上。

    从伍郎双眼射出的两道白光逐渐合而为一,公子的身影冉冉出现,散发的光芒照亮梦境最黑暗的角落。他站在白光之中,睨视满地打滚的魇鬼,衣衫无风自飘。

    即使双眼已瞎,那美丽至极,也恐怖至极的影像,还是穿透空洞的眼眶,映像在他脑中。他恐惧的狼狈后退,企图远离那俊美的男子,就怕会再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魇鬼忿忿不平的质问,扯得太薄的皮因为说话而一片片掉落,露出枯槁的肉与白色的骨。

    “我不是要阻止你。”

    公子面无表情,洁净的足尖不曾触地,翩然来到魇鬼身前,一字一句缓声说道:“我是要杀了你。”

    说完,他抓住魇鬼的头,连同夺来的身躯,一同拖到伍郎面前。

    “你的梦该醒了。”

    刹那之间,伍郎眼前一亮。

    四周不再是漆黑的梦境,而是已经回到木府的大厅。他诧异的直眨眼睛,看见公子一如梦境之中,就站在他眼前,手里还拖着那只魇鬼。

    无法存活于白昼的魇鬼,头颅被日光一晒,就热烫得冒烟,疼痛得高声惨叫。公子的手稍稍用力,冒烟的头颅化为粉末,惨叫顿时中断,只剩伍郎的身躯软软倒卧。

    虽然救回身躯,但丈夫仍是身首异处。少妇心里着急,却不敢开口,就怕说错话又会惹怒公子,只能担忧的望向夫人。

    “别担心,只要缝上就好了。”

    夫人露出笑容,从衣袖中取出针与绣线,交到少妇手里。

    “多谢夫人。”

    少妇感激涕零,接过针线后,就将丈夫的头颅缝在身躯上,缝的时候还格外紧密,就怕他往后喝水时漏了。

    当她缝妥最后一针,打好线结后,伍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他先试着动动手指,确定手指能动后,才试着动动手臂,接着是双脚,还有身躯。虽然还有些虚软,但他缓慢站起身来,欣喜发现原本被魇鬼夺去的,如今全都回来7。

    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的颈间多了一道细密的缝线。

    不敢久留的夫妻千恩万谢后,跟随在自行提议要带他们离开的雷刚身后,连头也不敢回,撑着发软的双腿,尽速离开庭院深深的木府。

    看着愈走愈远的高大背影,夫人有些埋怨,望着丈夫说道:

    “你怎么不留住雷刚,就这么让他走了?”

    “算他识相,知道该早早走人。”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来烦扰他们夫妻,即使是好友雷刚也一样。他成亲后这些年来只是忍受雷刚,其实并不再欢迎。

    “但是这么一来,妹妹就要失望了。”

    夫人疼惜的说着。她与丈夫是如此幸福,自然也希望妹妹能有好归宿。

    素衣少女站在门前,已经看不见雷刚,却依旧没有转身。她很年轻,面容还带着一分稚气,双眼清澄如水

    “他会再来的。”少女的声音脆脆的,格外悦耳动听。

    “别去想他。”

    公子转回妻子的脸,不让她看着别的东西:

    “你只能想着我,知道吗?”

    他柔声哄着,拿掉她发间的茶花,再幻出另一朵更红、更黯的,重新为她簪上。

    只是,刚簪上夫人的发,那朵艳丽至极的茶花就蓦地枯萎,色泽变得黯淡,花瓣一片片凋零,落在大厅的地上。

    公子神色一凛,又幻出一朵茶花。这次幻出的茶花并非绽放正盛,而是已带枯色,还没簪上夫人的发就凋零落尽。他一而再的幻出茶花,却一朵比一朵枯萎,凋零得也更快,到最后他能幻出的,只剩一根枯枝。

    许久许久没见过花儿凋零的夫人,看着遍地落花,不解的抬起头来,发现丈夫的神色比枯萎的花瓣更难看千万倍,她从来不曾看过他如此震惊的模样。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以为不可能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无所不能的他感到惊愕。

    “发生了什么事?”

    她急急追问,双手捧着丈夫的脸,指下冰冷的肌肤,让她更加不安。

    是什么人或非人伤害了他吗?

    有什么人或非人,能够伤害得了他?

    公子丢开手中的枯枝,紧紧抱住妻子,整个人僵硬紧绷。这些年来,即使面对

    是可憎的妖魔,他也能从容以对、面不改色,但是如今——

    时间到了。

    他将妻子抱得更紧,耳畔却听见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被脆脆的嗓音说出:

    “时间到了。”

    少女转过身来,清澄的双眼,注视着紧紧相拥的夫妻。

    “妹妹,你说什么?时间?什么时间?”夫人更困惑。

    “我不是你的妹妹,这些日子以来,我只是让你们以为我是你妹妹。”

    少女轻轻摇头,素衣散发出柔和的光泽,眸子望向公子。

    “你太专注于她,还有那些书册,才让我有机会趁虚而入。”

    她双袖一扬,原本被公子隐没的书册全都现形,每一册都浮在半空中,充塞在大厅之内,如重雏的花或是蝶,书页翻飞时窸窣有声,一声声都是责备。

    “当你开始搜罗这些入魔之法的书册,神族就起了疑心。”

    她伸手画了个无形的圆,被粉红色指尖触及的书册全都着了火,一本又一本的燃烧,迅速的蔓延开来。

    火光熊熊,映在她的素衣上,宛如一朵朵艳丽的花。

    “你知道规矩。”

    她静静的说:

    “每一任主人掌管砚城的时间,只有五十年。期满之后,卸任的主人就必须献出最在乎的那人,如此才得以维持砚城的平衡。”

    公子面容扭曲,怒声大叫:

    “不!”

    “五十年期满,你可以卸任了,请把夫人交给我。”

    少女伸出手来,书册在她四周燃烧,却不能伤她分毫,火焰虔诚的膜拜她的发、她的衣。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卸任的主人,就能成为神族,永远不老不死。”

    少女劝说着,没有催逼

    “只要成为神族,你就能拥有任何东西。”

    “不能与她厮守,我不老不死,甚至拥有天地,都没有意义。”

    公子表情狰狞,咆哮出声:

    “我宁可入魔,也不会牺牲她!”

    他挥手劈向少女,一道强烈的光芒吞噬火焰,力量强大得足以劈开整座砚城。少女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的、轻轻的挡下那道光芒。

    凶悍狠绝的光芒,毫不反抗的融化臣服,落在她的衣衫上,心甘情愿为她的衣衫染上淡淡的光泽。

    这么强大的力量,他不但未曾见过,甚至未曾想象过。

    “你是谁?”他的声音竟在颤抖。

    “现在——”

    她声音柔和,字字清晰,脆脆的语音回荡在大厅中:

    “我是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她宣布。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若是男人,就称为公子;若是女人,就称为姑娘。接替他的人,竟是个犹有稚气的少女。

    他低头望向怀中的妻子,轻抚过她的轮廓,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他的手、他的吻都是那么冰冷。

    “夫君?”

    惶恐不已的夫人不愿意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他坚定的推到身后。然后,他放开了她的手。

    白袍的颜色渐次转灰,随着每次心跳就更深、更浓,黯淡到灰的最尽头,是深不可测的黑,他跨过了一道绝对不能跨过的界线。为了保住妻子,他放弃一切,宁可成魔。

    少女衣衫上的色泽悄然褪尽,光芒回噬扑击,裹住他全身,缠抱得愈来愈紧。

    他先前释放的力量为了讨少女欢心,反过来捆绑他,一层又一层的紧缩,甚至将白袍上的黑色全都拧扭出来,化作地上的一滩黑水。

    粉嫩的指尖划过绸衣,分开彼此的牵连。

    他眼睁睁看着少女一步步走向妻子,身躯激狂扭动,放声呐喊:

    “住手,把她还给我!”

    吐出口的每个字,都沾着血。

    少女转过身来,看着双眼通红,狂乱得几乎要失去人形的公子。

    “我不能纵容你危害砚城。”

    她举起手来,空气都倏地收摄,日光消失,太阳在她手心中亮起,炙热剌眼,让他双目全瞎、身躯融化。

    残存的听觉,只听见那可恨的声音脆声宣布: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万里之外,不得再归回砚城。”

    强大的力量扑向他,像是太阳砸落在身上;他腾空飞起,像颗慧星般远离砚城、

    远离心爱的妻子,在无尽的痛楚中呐喊:

    “把她还给我——”

    砚城之底,深之又深的石缝中,魔物微微一动。

    他醒了。从三年多前那个被迫与妻子分开的恶梦中惊醒。

    这些日子以来,他夜夜都会梦见那日的景况。

    泪水从深陷的眼窝流出,滴落到石上,腐蚀出一个个凹洞。

    他不想作那个梦,却更不想忘却那个梦,因为那是他与妻子最后的记忆。他宁可保留浓烈的恨意,在梦中一遍遍重温,让恨意侵蚀他的良知、他的魂魄、他的身躯。

    如此,他才能化为最黑暗的魔,沿着碎落的粉末,一点一滴的充补,爬行过万里之遥,回到砚城。

    他要来找回妻子。

    她深爱的妻子啊!

    把她还给我。

    没有心的魔物,哀伤的无声呢喃。

    把她还给我。

    他张开嘴,深深的、恨恨的咬住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腥臭的液体。

    把她还给我。

    带着疼痛,他闭上双眼,期待能再度梦见那个恶梦,梦里有妻子的柔情、妻子的温度、妻子的发香

    魔物在入睡前,流着腐蚀的泪,哀凄的低语着:

    “把她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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