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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人走了,想也没有用了,单言堂影子却在他的脑袋里钻来钻去,钻得他眼疼。单言堂在市委副秘书长的位置上,不是前几年因了一个跑官事件被曝光了,不但牵扯到了他,他还收受了人家的贿赂,怕早已做到县委书记的位置上,甚至更高的位置上了。单言堂能做到这样,有两件法宝:一是谦卑,二是会投机钻营,典型的小政客作为。比如,大学时期,单言堂为了当上班里的团宣委,入党,给辅导员等有用的老师往楼上扛煤气罐,给团支书叠被褥;为了进学生会班子,再当上学生会主席,给校长的孙子义务做家教等,多了,很不盖眼皮。单言堂的谦卑更令人记忆犹新。大学毕业,单言堂被分配到市政府办公室工作已够同学们仰慕的了,却抱着个大笔记本,到处让同学们签字留言。李抱朴压根看不起单言堂的作为,单言堂也知道,也找李抱朴签字留言。李抱朴正在打包裹,一身汗水,单言堂过来帮着李抱朴打着包裹说:“朴哥,给我留个字吧,今后你在社会上发迹了,我好拿着它找你讨口饭吃。”李抱朴不理单言堂,仍旧打包裹,单言堂又恳求地说了一遍,李抱朴不耐烦了,接过单言堂递上来的本子也没怎么思索顺手留给了他一行潦草的英文。这行英文的意思是:“如果这个社会有强权,你是践行者。”绝对是讽刺单言堂的,可单言堂却非常感激,握着李抱朴的手一再说谢谢你的鼓励谢谢你的鼓励。李抱朴却糊涂了,一直搞不明白是他写得过于潦草单言堂没看明白还是单言堂需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李抱朴是金成县有名的笔杆子,没说的。然而,李抱朴亲自给县长单言堂起草的第一个讲话材料却被县长单言堂枪毙了。
综合室接到县政府工作会议材料的写作任务之后,李抱朴带领综合室的全体秘书分头深入企业,深入乡镇,深入工人、农民家里,进行了5天的走访和摸底,时间虽然短了一点,却也掌握了第一手资料,然后坐下来一一汇总,李抱朴亲自执笔。慎重起见,李抱朴把起草好了的所有材料,和秘书们坐在一块又拿出了近三天的时间再三的讨论、修改,各位秘书们没有任何修改意见了,他也认为这是他从事政府综合室秘书以来,起草的最务实、质量最好的文字材料了,绝对体现了“求是、务实、创新”六个字。李抱朴高高兴兴地向县长单言堂汇报说可以开县长办公会讨论材料了,县长单言堂却说把我的讲话拿来我先看看吧。李抱朴犹豫了。县政府工作会议的材料按以往的通审路子是,综合室起草好了之后,直接递交县长办公会议讨论,县长、各个副县长就自己分管的工作提出建设性修改意见,再转综合室让秘书们继续修改,再由综合室直接递交县长办公扩大会,县政府的全体领导和政府重要职能部门的一把手们一块通审。各位县长、政府重要职能部门的一把手们都没有什么意见了,然后把所有的文字材料打印成册,召开县政府工作会议时,把这些材料分发给与会人员人各一份,有讲话任务的领导再在会议上铿锵有力地大念特念上一遍,各乡镇政府、各部门等,今后就按照这个材料上布置的任务、要求、方法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了。这个通审材料的路子单言堂做了这么些年的市委副秘书长了,不会不清楚,但他要了你又没有理由不给他看,李抱朴也没怎么考虑就把县长讲话草稿顺手递给了过去。然而,李抱朴未料到的是,辛辛苦苦弄好的这个县长讲话草稿被县长单言堂枪毙了。县长单言堂把材料枪毙了还不算完,又拿着这个材料到综合室里给秘书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上除了狠狠地批评了这个材料哪里哪里不行之外,还不点名批评了李抱朴一顿,批他对县领导不负责任,对全县人民不负责任,云云,最后再三强调综合室的秘书们在今后再给县长写材料时,必须抓住三点:一、要有大观念;二、要紧跟上级领导讲话的精神;三、要敢想,要有超前意识。
县长单言堂在综合室开了这个会议之后,众位秘书不担替李抱朴捏了一把汗,心里也像吃了个不小的绿头苍蝇,很不舒服。大家又不是做了一天的秘书了,心里都明白县长要求的三点的真实含义是什么。材料要有大观念——无非是要求秘书要站在省长或者国务院总理的高度,来写县长的材料;紧跟上级领导的精神——无非是放弃县里的实际情况,省里市里的领导说这几年我们要做什么县里就跟着做什么;要敢想,要有超前意识——无非是先编造出莫须有的几项大事情来通过这种方式吹出去,哄得上级领导的满意,哄得下级欢心,使上级领导感到他没用错人,使下级感到这下可来了一位能干的县长。这样的材料李抱朴和他的同事们从心里不想写。这样写出来的材料绝对有欺骗、浮夸、随风的行为。会议散了之后,李抱朴坐在办公桌前面,手下摁着这个材料,抽了一下午的烟,大家心里更不好受了。
李抱朴在县党校任教时,孙留根跟着李抱朴学过半年公文写作,又和李抱朴联手写了四年多的文字材料,俩人私交很深,对县长单言堂的这种工作做派看不下眼去,又不好说什么,下午临下班的时候打电话给县政府招待所餐厅要了个房间,订了一桌菜,想安慰一下李抱朴。李抱朴虽然挨了县长单言堂不点名的批评,他还真没往心里搁。上级为了工作批评下级是很正常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李抱朴那样抽了一下午的烟,是在想怎么把这个材料写过关,又保证了原内核。孙留根提出来和大家一块到县政府招待所餐厅里聚一聚,喝场酒,他很明白孙留根的意思,但从心里不想今天晚上喝这场酒,极力推辞。后来,大家都围着他力挺这场酒,他也就不好再推辞了,想想母亲手术之后病情也稳固了,也没什么大碍了,心里一敞亮,烟蒂一掐,和大家一块去了县政府招待所餐厅。
当李抱朴在席上坐了下来,左右看了看没看到费朝国,连忙问大家费秘书怎么没有来,是不是没喊他?大家嘻嘻哈哈地说喊费朝国了,费朝国说他家里有事不能来。李抱朴心里就明白了几分,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捻,笑着说,你看这事,让你们几个弄得!
金成县政府综合室的这帮子秘书,这四年多来让李抱朴挑选、配备的,一个个都是正规的大学出身,不是中文系毕业的,就是政治系毕业的,做着秘书搞着调研投着稿子,什么乡镇干部弱势群体论,什么民营经济的后劲如何产生,什么招商引资的双赢思考等等论文,上的都是省级以上的大刊物,牛逼得很,傲气得也很,根本看不起费朝国这个中文系毕业却掂不动笔杆子的人。别看他们一个个嘴上都说喊费朝国了,费朝国说家里有事不能来,但行动上绝对没有一个这样干的。李抱朴连忙掏出手机来给费朝国打电话,不一会儿接通了,费朝国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我马上就到,我马上就到。李抱朴又狠狠地白了众秘书一眼,大家扭着脸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费朝国一会儿就来了,李抱朴让费朝国坐在他的身边,酒席就开始了。
席间,大家一轮子酒喝下去,李抱朴的心事就跑到县长单言堂身上了。
李抱朴的心事虽然跑到了县长单言堂身上,眼睛却仍旧盯着大家,心情却郁闷了起来,抽着烟,一支接着一支,把房间抽得烟雾腾腾,就不怎么说话了。
费朝国很感激李抱朴亲自给他打了这个电话,让他不脱离这个整体,又把他安排到了身边这个位置上,心里更加热气腾腾的了。一轮子酒喝下去之后,费朝国“腾”一下站起来,双手恭恭敬敬地把李抱朴的酒杯端起来,让服务员斟上,给李抱朴敬起酒来了,说:“李主任,我跟你两年多了,虽然没能独挡一面,但没少得到你的照应,我敬你一杯酒。”
大家都知道李抱朴在酒桌上是从来不喝大家敬的酒。要喝酒,都是和大家一块端起来,猛一碰杯,喝多少都行。你要是硬敬他酒喝,能把他敬恼了。一次,大家在孙留根家里喝酒,开席后,孙留根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来,一口一个李老师,要敬李抱朴酒。学生给老师端酒理由非常充分了,李抱朴却死活不喝,再三推着酒杯说,留根,你再这样,我就走了。而且还和大家说,今后谁给我敬酒,我就和谁恼。大家嘻嘻哈哈说不信,李抱朴就把酒杯摔了,闹得大家在酒场上再也不敢给他敬酒了。
大家俩眼瞪得像炮打了似的看着费朝国自找难堪,李抱朴却二话没说,很高兴地双手接过费朝国敬来的酒,而且还是站着一饮而尽,非常爽快。
大家一看李抱朴自己破例了,而且是破给他们瞧不上眼睛的费朝国,心里不痛快了。他敬酒,你喝,咱也敬,看你喝不喝!你要是不喝,那就太不够意思了,我们综合室的人谁没有得到过你的帮助?你没给谁改过文章?这样都开始给李抱朴敬酒了,李抱朴就把大家敬他的酒都一一喝下去了,而且喝得也非常爽,每杯酒都是一昂脸就下去了,毫不含糊。气氛立时让大家给鼓捣的非常感人了。李抱朴喝着喝着,就喝高了,接着话也稠了起来,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把眼镜摘下来装进兜里,越说越来劲,俩眼贼有光。大家似乎从来没见李抱朴的话这样稠过,也没有见他这样激动过,更没有看到过他眼镜片后面的俩眼珠子这么有神,扑闪扑闪的非常惹人,感到很过瘾,看着他的眼睛跟着帮腔。李抱朴和大家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了县长单言堂批评的这个材料上面了。李抱朴醉意朦胧地和大家说:“嘿嘿,县长要求的这种材料,咱咱综合室也也不是不会写,写不了,不就是看看中央的,抄抄省里的,再模模仿一下市里的,这个材料不不就成了。”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对,县长单言堂要求的材料就是这样的。妈的,这太简单了,太简单了,根本不用动什么脑子搞什么调查,什么“一二三,三二一工程”呀,什么“九个一,十个上”呀,转着花样大着胆子猛吹海吹就是了。
按李抱朴以往的习惯,话说到这里应该打住了,接下来,他应该是积极制止秘书们别再胡言乱语了,但是,李抱朴的酒,确实喝多了,喝高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多,也不是一般的高,说起话来舌根发硬,口词不怎么清楚了,还结巴了起来,更打不住了。李抱朴继续往下说,说:“可是,可是,不看看咱县里的实际情况做这样的材料,对对金成县发展经济有有用吗?没没有用,没有一点屁用!领导的目的——,还不是想让我们使劲吹,把把他吹出来,吹上更高的台阶?领导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我们这些写材料的却却要落下个骂骂名了不不是?这这都什么年年代了,怎么还还让我们捣鼓这这套,这对对社会百百无一利的东西”
接着大家就一边倒地说起了县长单言堂的不是来了,而且说起来没完没了,连市里曝光的那件跑官事件单言堂从中收受贿赂的事情,也给折腾出来了。
那天晚上,李抱朴和综合室的同僚们虽然喝酒喝高了,但没忘记给县长单言堂修改,或者说是重新起草那个讲稿。李抱朴夜里醒酒了之后,心里虽然仍旧不怎么舒服,加班加点又折腾了两天,还是把该写的材料趴在电脑上赶写了出来。李抱朴重新弄好的这个材料当然保留了原文的内核,只不过在手法上换了个花样。
给县长单言堂送审新起草的材料时,李抱朴心里不舒服,不想亲自给县长单言堂去送,就让副主任孙留根去。孙留根很聪明,拿着这个材料扭身去了其他秘书的办公室。孙留根在其他秘书的办公室里粗粗看完了李抱朴新弄好的这个材料,心里一惊!又仔细看了一遍,汗水就流下来了。孙留根连忙抽上一只烟,心里却不停地说:李主任呀李主任,你说你咋让我说你呀?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嘛,你咋这么拗!
孙留根再也坐不住了,把烟一掐,拿起这个材料来,起身转回了他俩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李抱朴坐在他的电脑跟前,听着萨克斯goinghome这首音乐,歪着脑袋,一边看报纸,一边很悠闲地在品茶。进门的孙留根把这个材料往李抱朴脸前一送,大声说:“李主任,这碗饭你是真不想吃了!”
李抱朴把茶杯一推,报纸往桌子上一放,电脑一关,笑着站起来,点上了一只烟,深深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睛,铁了心地说:“老王,送你的材料去吧。”
孙留根就坐下来和李抱朴吵吵了起来。
他们俩说是“吵吵”实际上是孙留根站在关心李抱朴前程的角度上,和李抱朴推心置腹地谈不按照领导意图写这个材料的利害关系。但是,两个人吵吵了一阵子,孙留根也没吵过李抱朴。在这样的问题面前,孙留根不是没跟李抱朴吵吵过,但孙留根总是吵吵不过李抱朴。孙留根也就只好很无奈地去给县长单言堂送材料去了。
孙留根敲开县长单言堂的办公室门,进门很高兴地说:“县长,您要的材料综合室按照您的要求写好了,您审阅吧。”
县长单言堂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个文字材料。一个什么样的材料,孙留根不知道,只看到县长手下有很厚的一沓子a4稿纸,纸上的字有打印的,也有手写的。县长哗哗啦啦地翻着,很认真地用铅笔圈了一下,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说话了,说:“老王,不用了。”
孙留根心里咯噔一下还没等缓过神来,县长单言堂站起身来递给了孙留根他刚圈阅着的那个材料,脸上很兴奋,说:“老王,你们综合室好好修改一下这个材料吧!这个材料框架非常好,非常好!尤其是要在今明两年内搞好‘一二三,三二一工程’等,很有气魄,很有胆识,符合上级的精神,但内容不行,我充实了一下,你们看看。”
孙留根更是糊涂了,这个“一二三,三二一工程”是那天晚上,他和李抱朴,还有综合室的全体哥们,在政府招待所喝酒喝多了,顺口讽刺当今官场上故弄玄虚搞浮夸的,怎么上了这个材料?谁弄得?没等孙留根多想,县长单言堂很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王,这个材料好是好,就是错别字、不通顺的句子多了一点,我认为这不是毛病,拿去改吧。”
孙留根接过县长单言堂递过来的材料一看,呆了!——县长递给他的这个让综合室修改的县长讲话材料,手写的笔迹是费朝国的,心里不禁嘀咕了一句,还真小看这个费朝国了。
不久,李抱朴被调离了县政府综合室,去了县史志办任副主任,括弧正科级;费朝国被擢升为正科级接任了李抱朴的县政府综合室主任一职,直接为县长单言堂负责。
李抱朴的调离和费朝国的被提拔,是一天的事情。这些虽然都在孙留根的意料之中,但是组织对李抱朴的降职使用,他还是倍感惊愕。史志办副主任?史志办的主任一年12个月还要闲置11个月,一个副主任有个屁事!李抱朴心里肯定很难过,让自己的同学就这样涮了嘛!就想跑到李抱朴家里陪李抱朴说说话,喝场酒,解解闷,但是,他骑着自行车走到半路上,抬脸往前面一看,李抱朴搀扶着母亲有说有笑地在压马路,扭转车把倒回去了。
后来,孙留根在一家大型文学杂志上看到一篇描写官场的小说,名字叫脱兔,文笔非常像李抱朴的,老辣,内涵深刻,直逼现实,署名却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了,仍旧是“脱兔”小说写的是一个小秘书和市长的故事。有意思的是小说里面的一个细节,小秘书当年大学毕业时给如今已是x市市长的同学留言时,留下了一笔潦草的英文,使这个市长至今也没看懂这句英文到底写的是什么,却又不好意思拿出来让别人去翻译。但是,这个市长每每想起这行英文来牙齿就咯咯地响,像一只硕鼠在夜幕的遮掩下啃着农民装满粮食的柳条粮囤。
二〇〇六年一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