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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割柴,也可以是砍柴,甚至可能更多的是指砍柴,你看“樵”字左边那个“木”旁,是棵不小的树。但我们这儿,就是割柴,因为我们要烧的割的是蕨柴,蕨柴只有细细长长的枝枝,根本不需要砍。小时候我也经常割柴挑柴,我小小个子,可能和小时候割柴有关系。那时候,我咬着牙,流着汗,挑着比自己还高还重的蕨柴,和弟弟,和邻居的小伙伴们,比赛谁割的柴多。后来,我就变成现在这样小小的个子了。

    不过,割柴的确是我们自己要去的。只不过,父母的一两句夸奖的话,让我更能挑罢了。割柴是件挺好玩的事,虽然也要比赛。我们一伙把弯弯的柴刀插在捆在屁股后的刀匣里,扛着父亲为我们削的扎着两根绳子的千担,全副武装地出发了。我们村的柴山在前山。那里整座山都是青青的蕨柴。到了山上,总是把刀啊绳啊千担放在一边,先摘一阵子野果掏一会儿鸟窝吓一阵女孩子,然后才一起到自己的柴山里割柴。有时候怕一个人孤单,就让其中最要好的一个小伙伴到自己的柴山里割柴或到他家的柴山里割柴。

    忙完了秋收之后,大人们的主要事情就是割柴。这时候割的柴,每户人家差不多都够烧一年。那时候,整个白天村子都是静悄悄的,除了一两个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大家都到山上去割柴了,有狗的人家,连狗也一起到山上去了。大人们割柴可真快了,好像抢一样,一天就割空了一大块山地。早上早早上山,中午都带着饭,傍晚顶着月亮回家,几天下来,村子的前山好像一下就空了许多。大概有半个月,大家就忙好了。

    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堆着一个两个高高的柴垛,互相看了都觉得踏实,温暖,更不要说自个儿看了。这时候,也是大人们真正可以歇一口气的时候。小孩子们却闲不住了,新的柴垛是很好的地方,可以有很多新的发现,更重要的,那快乐的大年,虽然还隔着不少的日子,但年气已经任谁都能感觉得到了。

    大家歇下来之后,一边看着高高的温暖的柴垛,一边看着空旷了许多的前山,一边就要听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讲古了。

    “今年前山这个大字画得好还是好,”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说“好还是好,但良方家那一画,有点走样了。”

    良方和他的老婆、孩子就红了脸。

    我们小孩子仔细一看,这割过柴后的前山,的确就像是在青山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字,只是这个字笔划太多了,看不出是什么字。但那横来坚去勾来斜去的,分明是一个字。至于老人所说的,良方家的那一画怎么走样了,我们更是看不出来。

    后来,我们才慢慢明白。我们村这前山,按抽签每户分一大块,就像水田和山园,界线分明。大家割柴,都割自己的山地,而且按照规定,作为界线的那一尺宽的柴,是不能割的。这样,半个月的割柴之后,这前山,除了那做界线的柴还青之外,其它是一块块的棕色,像收割后稻田。远远地看去,撇来捺去的,真像是一个什么字。个别人没按规矩割,有经验的老人远远一看,就看出他割走样了。按老人说,这字就不好读了。

    “小鬼,你们过来,我让你们猜猜,这前山画得是个什么字。”老人们常常喜欢把我们叫到一起,让我们猜前山这割出的字。

    我们其实并不像大人们那样怕这些说话都漏口风的老头,所以,总有人大声地说:

    “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字,那是一幅画呗。”

    13丝瓜

    村里有一个人,他真喜欢丝瓜。他喜欢种丝瓜,看丝瓜,烧丝瓜,吃丝瓜,摆弄丝瓜。他的院子里,全都是丝瓜。院子四周的篱笆上,爬的是丝瓜,挂的是丝瓜;水井上用来遮阳挡雨的,也是丝瓜。当然,爬上他家屋檐和柚子树的,伸进他家窗户的,搭着他家门框的,缠着他家烟囱的,也是丝瓜。其实,他的家就是一个很大的很大的丝瓜棚子。

    看着埋在土里的丝瓜籽,慢慢地顶开土冒出来,胖胖的半透明的杆儿张着两片肉肉的叶子,一片叶子还总要夹着那粒瓜籽壳,他就要高兴地拉住每一位路过的人,说:

    “他出来了。”

    “他高了。”

    他种了那么多丝瓜,又那么会种丝瓜,就算他怎么爱吃丝瓜,也总是吃不完。所以,丝瓜结得最旺的时候,他就一筐筐地提去送人。大家看到他像丝瓜一样瘦长的身影,在村子里穿来穿去。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几乎都吃过他的丝瓜。大家都说,他的丝瓜,味道真的特别好,大家怎么也种不出来。

    有一年,村里的一个女孩子生了一种怪病,眼睛不停地流泪,早上,黄黄的厚厚的眼屎粘得她睁不开眼。慢慢地,她就对家里说,怎么天这么大的雾,怎么什么东西都有两个影子。

    老人们说,她那双眼睛看来是要没用了,可惜啊。

    他就跑去对她的父母说,让她到他家去吃七七四十九天的丝瓜,病就会好了。

    她的父母都笑了,他们大概是不相信吧。

    但他还是说,让她到我家去吃七七四十九天丝瓜吧,那样她就会好了。

    “为什么要到你家?”她妈妈最后问。

    于是,他说了很多很多,大家从没见过他说这么多话。

    “什么?他家的空气也飘着丝瓜香,他家烧的柴也是丝瓜藤,他家采的蜜是丝瓜花蜜,他家用的油是丝瓜籽榨的油,他家的鸡吃的是丝瓜,下的蛋也带着丝瓜香,他家的床铺也是丝瓜瓤做的床褥哈哈,他不成了一个丝瓜精了吗?他了解丝瓜?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丝瓜了?是啊,他就是一个大丝瓜!”做爸爸笑着对做妈妈说。

    后来,女孩的眼睛果然就没用了。

    女孩虽然长得挺漂亮的,但眼睛没用了,也就什么事都干不了了,所以,一年一年,她家让媒人婆吃了很多点心,她还是没有嫁出去。有一年,他又在一筐筐地给村人送丝瓜,她的父母不约而同地想到他说过的话。

    “不行,”他说“已经太晚了。”

    “试试看,试试看,”她妈妈说说“七七四十九天不行,七七四十九个月说不定就行了。”

    “七七四十九个月不行,”她父亲说“七七四十九年说不定就行啦。”

    四年之后,也就是七七四十九个月之后,她和他带着他们四岁的女儿回到她父母那儿。

    “你的眼睛好了?”她的父母吃惊地问。

    “早就好了啦。”她说。

    他们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

    附:据本草纲目记载,丝瓜有清热解毒之效。

    14坎

    坎和墙可以算得上是兄弟。把石块像叠年糕一样垒起来,建成房子,那就是墙,垒出一块块平整点的田地,那就是坎。所以,在村里,梯田、山园,都是由一道一道坎垒出来的。

    我们男孩子都喜欢爬坎。不管多高的坎,唰唰几下就上去了。秋后,梯田里的水没了,只剩下软巴巴的田泥和一丛丛的稻茬,山园里只剩下翻晒在园里的藕芋杆,我们就跳坎,把自己像扔一块泥巴一样从坎上扔到坎下,不管多高的坎,一道坎一道坎飞下去,比赛谁的胆子大,谁跳得快。大人们告诫我们,太高的坎不能跳,会把心脏跳掉的,心脏掉了,人当然也就死了。可是,村里的一些有经验的小伙子却告诉我们,没关系,不管多高的坎都可以跳,只是,着地的时候不要站着而是要慢慢蹲着,而且,千万不要站起来就跑,而是要先蹲一会儿再跑。我们发现,这些经验的确管用,所以,不管多高的坎,我们都敢跳,都有人跳。女孩子好像也喜欢坎,只是,她们一般不爬坎也不跳坎,而是喜欢拔坎上的草,或者,靠着坎说悄悄话或等人。

    村子在山腰,所以,从村子到山顶,用坎垒出一块块山园;从村子到山脚,用坎垒出一块块梯田。行敢是最会跳坎的。从山上回村里,或者从村里到山外,他总是一道坎一道坎地往下跳,几乎从来都不走正路。和邻村的孩子比赛,也总是他赢。奇怪的是,他不仅跳坎第一,游泳、爬树、砍柴、拔草也总是第一。后来,他去乡里的中学读书,就再也不跳坎了,开始规规矩矩地从路上走。听大人们说,他的书念得很好,也总是第一。

    后来有一次,他的弟弟行为在玩的时候头破了,流出了很多血。他爸爸一边用手按住行为流血的伤口,一边叫他到山脚的一个亲戚家拿止血的药粉。他一听,撒腿就朝村口的大路跑去。可是,刚跑出一段路,就折了回来,然后,一道坎一道坎地往下跳,好像一个气鼓鼓的皮球,向山脚弹去。可是,大家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拿着药粉回来。他弟弟头上的血倒是慢慢止住了。他爸爸就骂骂咧咧地到山脚的亲戚家里去找他。后来,在离他山脚亲戚家不远的一块田里,找到了脸色像白纸一样的他。他的脚不知哪里断了。

    他再也没有去乡里读书了,而且,大家也越来越少看到他。听说,他的脚治不好了。只有在冬天或正月,在那些个有很好太阳的日子,他会被家人用竹躺椅搬到院子里。十几岁的他,像一个小老头,又白又瘦,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还盖着被子。看不出他双脚的样子,听说,他的一只脚差不多全烂了。走近了,的确能闻一丝很顽强的臭气。就是冬天,也会有苍蝇围着他飞。

    “你是大亮?”

    当我们围着他跑的时候,他看了一会,就开始问我们的名字。

    “你是行甲?”

    “你是行造?”

    “对,他是大亮。”“对,他是行甲。”我们一边大声应着,一边在他的身边跑来跑去,那些想靠近他的苍蝇只好远远地在一边盘旋。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已经很少走出他的房间,即使在冬天或正月有很好阳光的日子里;我们也几乎没有怎么看到他,更不要说围着他跑来跑去了。我们是慢慢地把他那只发臭的双脚给忘了。但不时还是会说起他。因为,他们家的那个瘦不拉几的童养媳不知怎么地越长越水灵。按我们这儿的规矩,童养媳一般都是留给大儿子的。行敢躺在床上,现在,这个水灵的童养媳不知是不是要留给他弟弟行为。

    这个,在那时候,常常会让我们想起躺在床上的行敢。

    15枫树

    每年春天,燕子都会飞回村子,找到去年的那个家。那么多的燕子在村子里叽叽喳喳地穿来穿去,春天就真正的开始像春天了。

    “燕子怎么找得回来?”一年一年,我们常常这样问大人。

    “怎么找得回来?它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有翅膀,它当然就找得回来。”有的大人很认真地说。我们当然听得出来,他这是二百五的说法。我们要是相信了,他就会在心里咯咯咯地笑开花。

    “燕子怎么找得回来?它认识树,它是数着大树找回来的。”这下,我们信了。春天我们去摘野菜或鼠曲菜,秋天去找野果或菌子,走过一座座山脊,斜穿过一个个村子,我们发现,每一个村子都围在一片黑黑绿绿的树林中,通往村子的路,两旁都站着一棵棵大树。燕子飞在天空,一定看到一棵大树连着一棵大树,一直连到一片树林,那就是村子。

    村子里,几乎家家的院子里,都种着杉树、桑树还有桃树、梨树、柚树,村子的四周,则种着樟树、杉树和大杉。而来村子的路上,却是一棵一棵的大枫树。这些大枫树好像手牵着手,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村子走来,然后互相看了看,轻轻地停在村口。它们是那大,那么老,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但满身是树疙瘩,轻轻一爬,就上去了。这些大枫树身上总是有很多的小窟窿,积着黑黑的水;有些地方,则长着一簇一簇的苔藓和蕨草。在更高的枝杈上,常常安着一个大大的猫头鹰巢。有些破旧不用了,但黑洞洞的,看了仍然怕人。每棵大枫树下面都摆着青石板,过路的人夏天可以在枫树那如檐如盖的绿荫下乘凉;冬天,看着满地或红或黄的枫叶和毛刺刺的果子,又刚好可以晒太阳。那有点疙瘩但因为很多风雨拂过很多手摸过而显得光溜溜的树身,靠着它,真是冬暖夏凉。隔一段路,在一些大枫树下便会有一个亭子,亭子里照例会有一眼泉水。这样,过路的人,便会在亭子里歇得特别长久。

    我们小孩子特别喜欢这些大枫树,喜欢大枫树下的青石板和亭子,喜欢枫树落下的暖暖的叶子和刺刺的果子。有时候从外面回村里,我们真的是数着大枫树回家的,我们知道,数到第三十一棵,就到村口了;或者,大人去外面了,我们就爬到大枫树上,远远地看着他们沿着一棵一棵大枫树走回来,等他们走到树下,我们就哈哈大笑地突然从树上跳下,吓他们一跳。

    一年里,总有一段时间,比如整个夏天和秋天,我们会像鸟一样呆在这些大枫树上。我们在树上乘凉、捉知了、晒太阳、追逐、睡觉。但更多时候,我们会像鸟一样在树上嬉戏、歇息,躲在树上悄悄地看树下的行人。他们在树下说说笑笑动手动脚,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正躲在树上看得仔仔细细。

    我们爬得最多的,是村口那棵大枫树。它是村子里最大最老的一棵树,夏天它把整个村口都盖得斑斑驳驳阴阴凉凉的,而到秋冬时节,它的落叶一天到晚飘个不停,很快就把整个村口铺成一片金黄。也许它真的太大太老了,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所以,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总是飞快地从它的树荫下跑过,跑出老远也不敢回头。何况,在树下,还有一个土地庙。土地公和土地婆虽然都是那种笑咪咪的样子,但他们总是那样呆在阴暗的角落里咪咪笑着,难免要叫人害怕。但是,当我们一群小孩子涌向村口,那棵大枫树又会成为我们的乐园。大家似乎把平时的恐惧变成了一种狂欢。大家一窝蜂地涌进土地庙,把土地公和土地婆说笑一翻;然后,就一窝蜂地爬到树上,像鸟一样躲在树叶里。

    “王李,大林,原来你们是兄弟啊——”

    “你妈和你爸才是兄弟。”王李和大林差不多是一起恶狠狠地说。

    “还凶,我们刚才都看到了。你妈和大林的爸爸肯定有一腿。”

    “你妈也有,你妈也有,你妈也有——”王李指着一个又一个人恶狠狠地说。

    被王李指着鼻子的人都无话可说,因为就在昨天或前天,他们的妈妈或爸爸也在树下和人动手动脚。

    大林再没有吭声,好像很为他老爸刚才吃了王李妈妈的软豆腐而自豪。

    “反正,我们这儿又多了一对兄弟。”大家说“王李,大林,拉拉手,一起走。”

    等王李的妈和大林的爸一走,我们在树上就轻轻地吵开了。大家刚才仔细仔细看着他们在树下动来动去的。

    我们常常像鸟一样躲在村口的这棵大枫树上静静地看着大人们在树下说说笑笑动手动脚。我们想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到了村口的这棵大枫树下,就要说说笑笑动手动脚,有的还要溜进土地庙关上门,好一会儿,才像没事人一样一前一后向村子走去。

    在村口游荡的狗,围着他们嗅了嗅,摇摇头走开了。一个村里的,大家都认识。

    16放牛牧羊

    村里有很多的羊,因为男孩子长大了,会跑了,当外婆的就会送他一对小白羊。外婆要是忘记了,当外甥的也会抱着她的腿不放,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抱着,一会儿,外婆就笑了——她想起来了。可是,再长大一些就不再那么喜欢羊了。羊太会跑了。

    “养牛有的嬉,养马有的骑,养羊脚底去层皮。”我们看到牧羊的,就会笑他。大家说,还是放牛好。

    牛们总是安静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吃着草,偶尔摇摇头赶一下苍蝇蚊子。吃饱了,则会安静地躺在树荫下,很出神地反刍,偶尔才甩一下尾巴。放牛真是轻松啊,早上把它牵到山上,傍晚把它牵回家,中间剩下长长的时间,就都属于我们自己了。我们会到溪里捉虾捕蟹或者挖水潭筑水坝,到林子里追松鼠掏鸟窝或者摘花采果,到沟地里野炊烤红薯。但更多的时候,是和男孩子打架摔跤,和女孩子吵架对骂。

    有时候,山里会突然下起雨来。小点的雨,我们就会很多人一起挤在大滕树下,安安静静地看着叶子上的雨一层层慢慢滴下;要是下大雨,就要找个山洞躲一躲。好在,山上有不少突出的大岩石,下面刚好可以躲雨。大家挤在一起,碰来碰去,所以,总会有男孩子和女孩子要相骂。

    “行早,你是猪啊,这儿拱拱,那儿拱拱。”

    “我是猪?那你就是水牛粪。”

    “你妈的x!”

    “你爸的吊!”

    “行早,你嘴巴烂了。”

    “要烂,也是水牛粪x的破嘴先烂。”

    很快,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加入到帮忙的行列,男孩子也很快站到一边,大家吵得热热闹闹。

    只有李雅一个人静静地望着雨帘,望着远山。她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一个角落里,目不斜视。她的旁边围着其它女孩子,男孩子碰不着她也不会碰她。大家觉得和她还是有点生分,她在城里读书,只有到暑假的时候,才会回到村里和她爷爷奶奶呆一段时间。没事的时候,她会和大家一起到山上放牛,拔猪草。她像一只白蝴蝶一样轻轻地飘在大家身边。

    “雨怎么还不停啊?”突然,李雅自言自语道。

    大家都静了下来。大家听到整片林子,整座山都是雨声。岩洞外的岩石上,也流出了白白的水。对面的山上,正升起白白的雨雾。有人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李雅,然后赶紧回过头来。李雅好高好白。

    “行早,你大国叔叔呢?”

    行早不接话。

    “被狐狸精拉走了。”有人说。

    “你妈才是狐狸精。”林萍骂道。

    “谁骂谁的姐姐就是狐狸精。”

    大家都笑了。刚才,大家还看到大国和林萍的姐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了半天的话。一下雨,他们两个就不见了。

    “一定是一起躲在哪个山洞里了。”有人轻声地说,好像怕招来林萍的骂。

    雨总算停了。大家走出岩洞,觉得有那么一点凉。草里,泥里都是水。所以,大家都脱了鞋子或挽着裤脚。李雅也仔仔细细地提起裙角,露出白白的脚肚子。可是,林萍的姐姐和大国还是没有看到。

    “好狗不挡道,快让开,让开。”林萍急匆匆对着前面的人喊道。

    大家回头一看,什么也不敢说,赶紧让开了。

    牛羊们也从树下走出,早就站在路上了等着回家了。林萍赶着牛,走在了最前面。

    有一天,大家把牛羊都牵到山上,选好地方,还是没有看到李雅。

    “林萍,李雅呢?”

    林萍不说话。

    “回城里了。”有人说。

    “不会吧?这么早,城里就上学了?往年——”大家都不相信。

    很快,大家就从女孩子那里听到,昨天李雅的妈妈气冲冲地从城里赶到村里,又气冲冲地把李雅接走了。听说,是李雅的奶奶叫她妈妈来接的。因为,有人看到李雅和大国两个人躲在山洞里。

    那天,大家玩得很疯。摔跤摔了一回又一回,相骂骂了一场又一场。最后,很多牛羊只好自己先回到村里。

    从那以后,大家再也没有在山上放牧的时候见到李雅了。

    17阿食

    阿食如果活到现在,胡须一定可以拖到地上了。我们甚至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见过他。只是从大人们咒骂声中知道,他那好的惊人的胃口和那一嘴碍事的胡子。

    村里许多死去的人,总是以各种方式顽强地活在我们当中。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常常弄不清楚大人嘴里说出的名字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

    “你这个阿食,又胀肚了。”

    我们如果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或者,刚刚吃过东西又嘴馋了,大人们就会这样用阿食的名字骂我们。我们喜欢吃东西,所以我们都讨厌阿食。如果没有阿食,我们一定可以吃更多的东西,吃更好的东西。当然,最讨厌的是,阿食他自己吃遍了所有的东西,死了后,却用他的名字不允许我们吃这吃那。有时候,我们想吃的仅仅是几颗烤土豆。所以我们私下都相信,阿食死后一定变成了怪,而不像村里有些的人那样,变成了仙,变成了精。

    “阿食就阿食!”

    有时候,我们会不管不顾地和大人横起来。想着烤土豆的喷香,觉得当阿食的确不是件坏事。当然,这也说明我们对阿食的感情是复杂的。村里的许多先人,那些成仙成精的仍然活在我们生活中的先人,我们对他们只有崇敬。像大李的奶奶,她一辈子阿弥陀佛,最后说声“我走了”就真的走了,她死后成了仙,她的仙魂附在村口的土地婆身上;像李可的爷爷,当了一辈子的村长,他死后,全村的人还有乡里的干部都为他送行,他的家人也为他做了九天的道场,他在世是个人精,大家相信他死后一定也成精了。一句话,他们都死得很有“修”虽然,听说阿食也死得很有“修”他说他要死在吃上,后来果然死在吃上。可是,大家对他说不清,只是不由得要常常想到他,要说到他。

    当然,我们都不认识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就没见过他。只是听说,他有令人羡慕的口福。

    “他的口福啊,啧啧,连皇帝老子都要羡慕,他的胃口,啧啧,乞丐都要眼红,只是,他有一嘴碍事的胡须——”有一次,我们去晚了,听到行匡的外公这样说。

    我们都不由得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因为我们知道,他是在讲阿食。

    “我们这里有一句古话:‘有毛的就蓑衣不吃,硬的就石头不吃,四条腿的就桌椅不吃,会飞的就飞机不吃,会游的就男人不吃,有尾巴的就孑孓不吃’原来说的就是阿食。你们说,阿食是不是很会吃?”

    “阿食他人长得可漂亮了,白里透红,红里又透白,因为他什么都吃,身上什么营养都有。所以,他娶了个很漂亮很漂亮的老婆。可是,没想到那个漂亮的女人很快就走了。她说,他不是人,他是畜生。牛羊马狗猫猪鸡鸭吃的东西他都吃。那个漂亮女人,一手提着个包袱,一边哭哭啼啼,遇到每一个人,都会说一遍他不是人,他是畜生的话。大家仔细看看,她哭哭啼啼也是那样漂亮,和阿食本来该是天生一对。”

    “不过,也难怪。要是你到他家一看,你也会吓一跳。他家里,什么都有。什么草什么菜什么树什么果子什么鸟什么鱼什么虫子什么畜生都有。它们整整齐齐摆在他家里,等着下锅入口。它们发出各种各要味道,各种各样的声音,真的会吓你一跳。”

    “可是,我们真的要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我们真不知道天下有那么多东西是可以吃的,有那么多东西是那么好吃的。以前,我们只知道吃番薯吃米饭吃园子里的菜吃圈里的鸡和蛋。后来,大家差不多都知道,一切长叶的东西,一切活的会动的东西,都是菜,都可以吃,关键是要讲究吃法讲究搭配。蛇肉比鳝鱼还要甜还要劲道,蚯蚓干爆炒比虾皮还要香,蚱蜢炒茄子居然有九月蟹的香味,鱼腥草熬粥闻着腥吃着凉口回味更是像六月天吃薄荷当然,幸好也是他,我们才知道,土豆炒鸡蛋吃了会又痛又吐又泻,青菜汤熬虾仁,吃了嘴唇发青呼吸紧促好像就要死了样子,夹竹桃的灰扮米饭可以毒死猫”

    “阿食是村里唯一一个不用下地干活的人。他不干活也有东西吃,也饿不了。大家从他院子外的路上经过,总是可以看到他家的烟囱冒出轻快的青烟,屋里飘出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气。有时候,经过的人会被他邀请进屋尝尝鲜。那个尝了鲜的人,对那份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熟悉而又陌生的物体,总是久久难忘。每当大家问阿食那是什么食物的时候,他总是神气地说:‘你猜猜?’大家不敢猜。大家知道,在阿食的窝里碗里,什么东西都有可能。但那份味道,实在太独特了。每一个吃过的人都想再尝一次。”

    “后来有一次,乡长亲自带着几个乡里的干部到村里发救济物资和救济款。村长想了想,那天中午就让阿食给乡长弄了几个菜。乡长吃了,说味道太好了,从没喝醉的乡长那天喝醉了,说阿食这个山里的娘们弄吃的真有一套,说自己的舌头都快被拔出来了,口水都快被吸光了。其实我们知道,阿食他不是娘们,他是个长着大胡须的男人。乡长真的喝醉了,把他当作了娘们。”

    “阿食是个人精,他知道什么东西和什么放在一起,怎么烧会有什么香味,会生出什么味道。他可以把茄子烧出一百种味道,真的是整整一百种。后来,乡长又到村里来了许多次,每一次都要考考阿食,但阿食从来没有被考倒。乡长想要什么味道,阿食就有给他弄出什么味道。”

    “‘我想要夏天吃冰的味道’有一次,乡长这样考阿食。那天,阿食就给乡长上了道凉拌菜,乡长一边吃一边伸着舌头叫‘妈的,凉,冰,爽——’”

    “‘我想要胖女人的味道,又白又胖的那种’”

    “‘我想要小女孩的味道,十五六岁的那种’”

    “乡长来了一次又一次,人也越来越胖,后来和整个村子的人都成了熟人,成了朋友。大家开始不怎么怕他了。因为每一次他走后,大家都会从阿食那里知道,他今天吃的菜是由哪些东西搭配在一起的。原来,乡长吃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是一些大家很不屑的东西,什么鼻涕虫,蚂蚁,马兰头,南瓜蒂,牛鼻涕,猪口水更何况,乡长大人酒足饭饱之后,总是笑咪咪的好说话。”

    “后来,乡长每一次还会带上他的朋友,领导。听说,有一次县长也来了。只可惜,大家是在他们走后才从村长那里知道那个戴着眼镜吃相一点都不雅的人就是县长。好在,乡长他们每一次都会代表政府给阿食发些救济款。早在几年前,村长就把阿食申报成了五保户。阿食拿了这些救济款,请人到山上,水里,泥里,树上找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家在路上碰到了,互相看着手里阿食叫他们找的东西,就会啧啧地说,原来这些玩艺儿也可以吃啊,想不到,想不到。”

    “后来——我知道你么总是要问后来。”行匡的外公笑着说。

    “后来——就出事了。先是乡长出事,后来是阿食出事。那一天,乡长特别高兴,一来就给了阿食一大笔的救济款。村长那天也特别关照阿食要好好地弄,说是乡长要走了,要到县里当官了。那天,乡长从中午吃到傍晚,后来,就在饭桌上突然趴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没气了。”

    “后来,就来了很多公安,把桌上的菜,碗筷碟都装在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带走了。公安们个个都板着脸,闭着嘴,一句话也套不出来。大家想不明白被阿食调养的身体胖嘟嘟的满脸红光的乡长怎么突然就死了。几天后,才传出一些说法,有的说乡长那天血管突然破了,有的说是阿食刚刚试验烧了一道新菜,连阿食自己都不知道那是有毒的,还有的说阿食其实早就想害死乡长,因为阿食的那个漂亮老婆离开他后跟了乡长,所以,阿食每次都想尽办法让乡长吃得舌头发麻,口光流光,胃袋撑得大的不能再大,时间一长,乡长就得病了。”

    “后来,又来了两个公安,他们先找到村长,然后叫村长带他们去阿食。”

    “‘是不是要把阿食抓起来?是不是要把阿食枪毙?’很多人跟他们后面,不断的有人问。”

    “大家推开阿食的门,发现他已经死了。两个公安看了一会,说死了至少有一两天了。”

    “‘是不是怕自己要坐牢或枪毙,就自个找死了?’有人问。”

    “‘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告诉大家,乡长的死和阿食同志没有关系。’两个公大声地说完,就走了。甚至没有告诉大家阿食是怎么死的。”

    “公安走后,大家开始仔细看了看躺在竹床上的阿食。大家觉得,阿食应该是活活饿死的。他的嘴吧洞,塞满了乌黑,油亮,卷曲,浓密的胡须,就像在嘴里紧紧地塞着把杂草。后来,大家再仔细一看,发现他不仅脸颊,下巴,上颚都长着这样乌黑,油亮,卷曲,浓密的胡须,还发现,这些胡须还伸进他的衣领,缠绕了他的全身,剥了衣服的阿食,像一只长毛畜生。”

    “当天,大家就把阿食抬到山上挖了个坑埋了。送走阿食,那天的晚饭,大家把番薯丝饭咸鸭蛋咸菜吃得香喷喷的,大家觉得人啊,还是应该吃番薯吃米饭吃园子里的菜吃圈里的鸡和蛋。”

    “阿食当然不叫阿食,阿食是他的外号,他的大名叫李泰禅,和你们许多人的祖先都是亲戚。”最后,行匡的外公这样笑着说“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

    18漏

    行匡的外公给我们讲过一个古。

    说是有一个贼在一个下雨天的晚上摸进一户人家。他正想拿点东西的时候,听到老太婆对老头子说不好了,有贼。老头子说贼怕什么啊,我们最怕的是“漏”老太婆说,这倒也是。这贼听了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漏”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凑巧,这个晚上,一只老虎饿坏了,想到村里找点吃的。它哼叽哼叽地来到这户人家的窗下。这时候,老太婆又对老头子说不好了,老虎,老虎来了。老头子说老虎怕什么,来一回只一回,还是“漏”可怕。老虎一听,也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漏”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就这样,那个贼和那只老虎都呆着一动也不敢动。

    “漏,漏!”突然,老太婆叫道。

    贼和老虎觉得自己吓坏了。

    “叫什么叫,我来就是了。”一个声音应道。然后,就看到一个影子从床上走下来。

    “走啦,走啦!这儿有什么好呆的。”那个影子走到桌子旁边,狠狠地踢了一脚躲在桌底下早吓得不行的贼。

    “走啦,走啦,这儿有什么好呆的。”那个影子走到门口,踢了踢早已吓得软得像只猫的老虎。

    从那以后,不管是贼还是老虎,都不敢到村里来了。他们以前怎么也没有想到,村里还有“漏”这么厉害的东西。

    古讲好了,听不明白的就会问,漏是什么东西啊,这么厉害。

    “漏就是你家下雨天的时候,屋顶尿尿。”大家就会笑着说“你说,住在破房子里的人,是不是最怕漏水了。”

    “那,那个影子是谁?”还有不明白的,就会问。

    “那个人啊,是老太婆的第二个老公。”这时候,行匡的外公就会笑着说“那时候,大家穷啊,只好两个男人养一个女人。反正,说了你们这些小鬼丁也不会明白。”

    19月光刀

    整个六月,不管知了怎么拼命地叫,不管狗怎么拼命地吐舌头,我们都觉得它是好的。吃过早饭,我们就开始把自己泡在溪水里。除了游泳、打水仗,我们更高兴的事情是造水库、筑水坝、建拱桥。

    六月天的好处还在于,它有悠长而清凉的夜晚。吃过晚饭,当大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院子里,在朗朗的月光下拉着家常的时候,我们则早就借着月光,三五一伙地走在溪涧里。有时抓鱼,有时钓蟹,有时抓蟾蜍,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是为了到溪涧里玩玩。我们当中,有人会拿着手电。但大家很少用它。我们知道,手电、煤油灯和蜡烛,都是要省着用的。其实,溪涧里除了白白的流水,大大的石头和斑驳的树影,照样有很好的月光。只是,月光时明时暗,和着水声和虫鸣,有点清凉。但也只是有点清凉,那么多人在一起,虽然都噤了声不说话,但觉得月光是明晃晃地热闹。走在月光里,我们就不由得要说到不久后的七夕和中秋。那都是些我们最喜欢的节日。

    七夕到了,外婆或亲娘(干妈)会送来“巧舌(食)”中秋会送来月饼。因为外婆说是送给我们的,又是在月光下和小伙伴分享那份香甜,好像这两个节日就是我们小孩子的,和大人没有关系。月亮升起来后,我们在在院子里快快地祭拜了月神后,就会拿着巧舌——中秋节当然是拿着切好的一小片一小片扇形的月饼——和小伙伴飞出院子。大人们看到我们的得意,似乎有点点小小的不甘,就告诫我们,月光不仅有月神,还有月光刀,千万不要用手指指点点。不然,非要挨一刀不可。看着天上那轮或弯或圆,泛着青光的薄薄的月光,觉得它真是锋利得很。就这样,在这个属于我们的夜晚,我们带着兴奋和点点的小心跑在月光下,交流、分享着手中的香甜。虽然我们都小心地尽量不用手指指着月光,但每一个七夕过后,总会有人耳朵根开始慢慢地裂进去,露出越来越深的一道口子。我们知道,他准是挨了月光刀了。(月光在我们方言里,既指月亮的光辉,也指月亮。)

    20走了  

    我读四年级时,被送到镇上的小学,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每个星期五,我都会坐长长一段路的拖拉机,然后再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赶回家。进村的山路,常常是一个人低着头拖着夕阳长长的影子急急地走。走进村子,不断听到猪们在猪圈里饿得哼叽哼叽地叫。时间已经傍晚了,可是,我们黑乎乎的家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人都没有,连奶奶也不在家。站在院子里,我隐隐约约能看到山上晃动着红红白白的影子。其实,差不多一村的人都还在山上干活。

    一会儿,才有一群鸡子不知从园子的哪个角落里跑出来,围着我“咯咯”地叫着,在脚边转来转去。

    我去了趟村里的小学,果然已经放学了。学校一片安静,操场上,总是飞扬的尘土似乎也已沉寂了许久。村子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能做些什么呢?我决定下米做饭。

    “同,同——”

    “奶奶晓得你回家了。我一听说我们烟囱冒烟了,就晓得你回来了。”

    奶奶人还在院子外,声音就已经冲进厨房了。我很快从厨房跑了出来,站在门槛上,刚好看到奶奶的脸从院墙上浮了上来——她正背着柴草沿着台阶走进院子。

    “奶奶——”

    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突然就变了。

    奶奶把柴放在院子里,又大声地说开了:

    “奶奶上山拾柴了,猜猜,你差不多要回来了,一问,说我们家的烟囱真的冒烟了。”

    还有一个星期回家,整个村子也是安安静静的。我穿过村子,慢慢地走在院门前的台阶上。

    “同——”

    我真的被吓了一跳。奶奶一个人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

    “我要走了——”奶奶又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奶奶老了,现在,她一不高兴,就说自己要走了,要去见爷爷了。

    “我爸,我妈呢?”

    奶奶没说什么,沉默无息地坐在台阶上,眼睛远远地望着村子对面的山顶。天色渐暗,扇开的大门更显得黑洞洞的。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想,奶奶一定又是和妈妈爸爸闹别扭了。最近,他们好像总是闹别扭。几乎每一个星期回家我都能感觉到这种别扭。

    “你妈妈变了。她还是我的亲生女儿呢,真是做了媳妇忘了娘”我坐在灶堂里烧火,奶奶一边忙着淘米洗菜,一边和我说个不停。我们家,爸爸是上门女婿,但好像奶奶和爸爸反而要好些。

    后来,我有两个星期没有回家。我发现,我已经可以和新同学玩得挺好了。有一天课间,我正和同学们在操场上玩得热火朝天,突然看到村里的大国,他正站在操场的一角东张西望。他好像在找什么人,但那么多学生在他身边挤来挤去,他又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很高兴地跑过去,在他背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大笑着叫道:

    “大国——”

    大国果然被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是我,就一把抓住我,大声叫道:

    “阿同,走,跟我走。”

    “我还要上课呢!”

    “你奶奶走了。”大国说“老了——”

    在回去的车上,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注意到了一些平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一些村子静静地从车窗外滑过,人们在田间的小道上无声地走动;下了车,我抬头看到,我们村子远远地延伸到一座一座山后面,正笼着淡淡的白烟。一路上,都有溪水,或明或隐,声音忽大忽小。昨天夜里,一定刚刚下了一场大雨。那么,奶奶是赶在一个雨夜走的了。

    “你奶奶说你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了——”快要到家时候,大国才突然想起来似的说。

    村里的人都知道,小时候,我爸我妈都在福建伐木,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所以,当我走进院子,每一个见了的人都说:

    “阿同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该走向哪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奶奶走了,可我还是那么小,我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去见爷爷,尤其是当我长大了,从大人们嘴里听说奶奶原来并不是嫁给爷爷的。爷爷的哥哥有一次挑柴到镇上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遇上歹人还是遇上兵。后来,奶奶就转给了她的小叔子,也就是爷爷。

    21农具

    我们家和大伯家一溜七间瓦房,在村里很是显眼。中间是一间共用的大厅,按村里的方言,我们叫它上间。上间供奉着祖先的牌位。但大多数时候,祖先的牌位总是要被盖上淡淡的灰尘和暗暗的光线。只有逢年过节,大家才会让它们照着蜡烛,闻着香味,听着诉说。在我们看来,上间是供我们玩的地方。一有空,我和弟弟就会往上间钻。尤其是下雨天,我们几乎整天呆在上间。有时候,堂哥堂姐他们早就等在那儿了。有时候,还会有村里的其它孩子。

    上间是那么空闲,刚好让我们玩捉迷藏玩跳房子玩跳绳玩斗牛。上间两边的木板墙上,各挂着靠着我们家和大伯家的各式农具。有锄头、蓑衣、斗笠、柴刀、镰刀、篓、筐、扁担、犁等。有时候,这些农具也可以派上用场,比如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表演相公小姐渔翁,拿上扁担大闹天宫。

    好多农具,都用得很久了。它们的木制手柄都被大人的双手磨得光滑细腻,铁制的部分也白白地泛着青光。不管是大伯还是爸爸,都很爱惜。他们从地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锄头或锄头板拿到院子里用水冲洗干净,然后准备把它们倒挂在上间的墙壁上。爸爸和大伯往往会在这时候碰面,见了面,他们就会停下来,开始说田里的事情。大伯烟瘾不小,这时候,他就会弹出烟,点上火抽起来。爸爸是不抽烟的,他就在一边一遍又一遍端详着锄头,一边和大伯说着话。

    因为大人们是那样爱惜这些农具,所以,我们轻易是不敢拿它们的。但堂哥什么都不怕。他经常就拿着我们家的那把小尖锄到竹林里挖笋,到山上找草药拿到乡里去买,或者,拿着他们自己家的那把锄头到山边开块荒地种点他自己的小东西,什么向日葵花生黄瓜,什么牵牛花美人蕉了。

    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爸爸和大伯就开始吵架了,经常吵,越吵越吓人。不久,爸爸和大伯都把挂在上间的那些农具挂在了自己的家里。我们再到上间去玩,就觉得有些空荡荡的。堂姐堂弟有时也会在门口露一下脸,但很快就被大人们严厉地叫回去了。我们兄弟俩在上间玩了一会,很快也就无味地回去了。只有堂哥,倒还是常常会坐到我们灶膛前,映着火光,吃点花生玉米棒什么的,然后,借了我们的小尖锄去挖东西。

    叔叔婶婶,还是你们这把小尖锄好用——堂哥在走出我们家门的时候,常常会回头这样对我们说。

    你爷爷以前也喜欢这把小尖锄,我也觉得它用得顺手,爸爸说。

    22怕

    小时候,我们怕很多东西。

    我们怕两头蛇,它细细的,但两个尖尖的头像它们的舌信子一样游来游去,看了就把我们小小的心绞成一团,再也不能放下。

    怕夜里醒来,突然听到猫头鹰的那像要哭的叫声。大人们都睡死了,猫头鹰那深洞一样的大眼睛,好像正盯着我一个人,怎么缩成一团都空荡荡的睡不着。

    怕吃错了东西全身会变成红色或绿色,长出毛或角。山上、地里都有许多样子好看、颜色诱人的东西,吃了后,我们挽起袖子和裤脚,坐在石头上看自己的双腿和胳膊,开始害怕。大人们说,还有一些草,吃少了还好,只是口吃,吃多了就要哑巴。

    怕不小心打死了青蛙精,晚上睡觉身上会爬满青蛙。大人们说,蛇有蛇精蛙有蛙精,要是不小心把它们打死,它们的子孙后代就会成群结队来替他们报仇。

    怕动了扫帚屁股会长出尾巴,怕说了别人的坏话嘴舌会生疮,怕换了牙忘了把下排牙丢上屋檐把上排牙埋进土里,怕雨天淋了头会生虱子,怕不小心扭了脖子却又找不到大肚人(孕妇)。

    怕偷看了公狗和母狗做事长大了会生出小狗仔,怕看到了蛇蜕皮夏天会浑身发痒,怕自己是大人在水井边捡来的。

    当然,也怕不小心踩到八卦再也走不出来,不小心踢了路边的药包传了别人的病,不小心吃了陌生人迷魂糖再也认不得回家的路。

    小时候,我们会怕很多很多东西。在月光照到床前,躺在床上,不由得就想起它们。好在,月光还没有移过一格,我们就睡着了。怕和兴奋纠缠着,变成含糊的梦,含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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