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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当他们快接近那个叫小岭的村子时,也不用带路的村长说,就感觉到,那山岙里竹木葱茏的地方,一定是他们要去的那个村子。甚至,他们还大致地看出这个村子的大小,它在苍茫绿色中圈出一个近似椭圆形的圈。人气,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们在哪里聚集过,那里的树木竹林就会呈现出不一样的景致,就会圈出一个有别于原始天地的领域。虽然他们是河北人——对他们来说,这南方大山里的村子,他们还是第一次来。但是,当他们踩着荒草遮掩中的石板路,走过被踩得光滑的石拱桥,看到一级级垒起来的田园,他们觉得村子的气息越来越浓烈。他们觉得,自己是嗅着某一种气息抵达村子的。

    站在村子面前,他们突然发现自己手中的铁锤、铁钎等家伙在阳光下是那样的粗鲁,他们缩手缩脚地站在那儿,傻傻地不知如何是好。整个村子一片沉静,好像还在稀里哗啦的沉睡中。站在村口,他们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群黎明前的入侵者。这南方小山村,和他们北方平原里的村庄是多么不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根本想象不出在这深山中,会有这样的一个村子;但同时,他们又觉得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好像这就是他们的村子,他们就像是一群梦游者,一下子忘了刚刚是从哪一间房子里走出来的现在应该回到哪一间房子里去,但路反正就是这样的路,村子也似乎就是这样的村子。虽然带他们来的村长告诉他们,他的这个村子已经空了好多年了,现在,在村里出没的是野兔、山猪、山麂等山货。但他们还是不敢贸然进去,犹豫着,等待着——等待什么呢?等待一串长炊烟还是熟悉的身影出现?村长撇下他们,顾自走近村口的一座房子,拿起一根竹杆,哗啦啦就捅下一溜瓦片。这时,他们好像才清醒过来,纷纷操起手中的家伙,冲进村子,发泄似的一阵东踹西推。在一片哗啦啦的倒塌声中和纷纷扬扬的灰尘中,他们的心开始平静下来,然后,有步骤地拆除这里的房子。等他们拆好之后,这里将种上各种树苗,将成为一个农场,将慢慢地融入到周围的绿色中。

    他们的拆除很顺利,到了第三天,只剩下靠村子东面山脚的三间房子了。虽然,这当中,他们拆着拆着就会停下来无限感慨地望着整个似乎还在沉睡不醒的村子。好像一迟疑,一发善心,就会停下手中的工作就会打道回府。虽然他们在城里拆过很多的房子,但那些房子都是孤立的,都是一些砖瓦水泥结构的房子,那些砖瓦之间,除了水泥连结之外,再无别的干系。但是,现在他们拆除的是整个村子,在这里,房子和房子之间,房子和村子之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拆除的,不仅是房子,还有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历史和记忆;最重要的,构成这些房子的木头,瓦片,石墙,它们似乎都通过房子的主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每拆下一样东西,感觉就像是硬生生地拆下房子的一根肋骨,抽走房子的一根筋。这里的房子建在坡地上,先是用大石块垒出一块平地,再垒出地基,垒出围墙,垒出院子。不难看出,这房子的主人在这一块块的石头里倾注的感情和希望。这里的房子是有眼睛的,它似乎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你,这里的房子是有生命的,几乎每一座房子的院子里都栽着一棵果树,柚子,梨树,桃树,或者,一棵桑树。看看它们,就知道这房子年纪有多大了。但现在,那和它一起栽下的树还在生长着,房子却要夭折了。像所有生命一样,房子也是脆弱的。它艰难地成长,但眨眼之间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第三天,他们想尽快把手里的活儿干好,早点离开这个充满隔夜人气似的村子。可是,当他们走近村子最东边靠近小溪的一座房子时候,走在前面的人突然说:

    “怪了,我觉得这房子里有人。”

    “好像真的有人——”

    大家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都觉得那里似乎真还住着人,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突然,好像生怕这无声的静寂会不断膨胀然后突然爆炸似的,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突然叫道:

    “上,管他妈是人是鬼,快拆快走。”说完,大家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上屋顶的上屋顶,溜瓦的溜瓦,推墙的推墙,卸门板的卸门板。可是,在溜瓦的一片哗啦啦之后,突然,屋顶有一个人尖叫道:

    “有人。”

    他只这么叫了一句,大家都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活,一起望向二楼的一个房间——大家甚至都知道,那一声“有人”里,那个人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屋顶上的几个人抓着椽子趴在屋顶上朝屋里的人叫道:

    “我们要拆房子了,请你出来。”

    “你快点出来,对不起了,我们要拆房子。”

    在沉寂中,大家听到那个人说:

    “我不出来,这是我的房子。”

    没办法,大家不敢再拆了,只好打电话给村长。

    村长一听,就打断了他们的话“我知道他是谁,不用比划了,你们把手机给他,我跟他说。”

    楼下有人跑进他的房间,打通了村长的电话,把手机递给他。他还躺在床上,见天的屋顶漏下惨淡的光。他身上那床棉被上落满黑黑的灰,甚至还有一些碎瓦片。

    “喂,村长,是我,长腿——”

    “村长,这可是我的房子,我只有这么一间房子,要是拆了,我就只得住天下了。”

    “好的,那我就起来,那我就起来啦——”

    很快地,他丢还了手机,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走到窗口往外面看了一眼,就从楼梯上跳了下去——真的是跳下去的,他只走了两三步,就跳了下去。然后,一跳两跳,他就出了院子,一会儿,就在一个墙角转弯处不见了。大家发现,他的腿好像真的特别长。

    妈的,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走路还像个小孩子,一跳一跳的。他走后,他那双跳跃的长腿在他们眼前挥之不去。

    二

    他知道,他走后,他们一定会在背后议论纷纷,尤其是对他的那两只长腿。所以,当他走出村子,走到村子背后那条岭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站在岭上看他们拆除自己家的房子。他想,如果他们忙里偷闲抬头看一下山岭,一定会再次对他的那两只长腿感到吃惊——他居然跑得这么快,居然已经跑到那么高的岭上。

    他看到自己房子的上方腾起一团灰尘,像书上说的原子弹爆炸的磨菇云。一座房子,十几年积累下来,不要说别的,就是灰尘,就够可观的了。等那团灰尘慢慢散去,他也就兴趣索然了,转身拔腿就走,连走带跑。村子都已经不在了,他的家也不像家了,房子拆了也就拆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难过。再说,村长说了,会帮他在乡里租一间房子的。其实,对他来说,有路没路的地方,都有营生,都有家。这一带的每一个村子,他都可以找到住的地方。即使是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子,他只要和那里的某个老人说上几句话,他就可以在他家里住下来,然后整夜整夜地和老人聊着家常。以后,那里就是他的另一个家了。

    他习惯性抬头看了会儿天,然后就更快地跑了起来。那两条腿是那么长,跑得是那么快,让人感觉像是坐在车上看路两边的树木不断地往后退。他跑得这么快,并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只是习惯了要这么快走路,而且走着走着,就不由得要跑起来。好像上天给他这么一双长长的腿,就是为了让他飞快地不停地跑。他跑过一个又一个村子,跑过一条又一条山岭,跑上山顶然后又跑进山谷,跑进林子又跑出林子。其实,对现在的他来说,时间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只要抬头看一下日升日落就可以了。日落了,他抵达某一个计划中的山脚,然后渐浓的夜色中沿着山沟溪涧往上爬;日升了,他把夜里抓到的蟾蜍、蛇或一些山货拿到各个酒店里去卖。

    夏天的夜里,这一带的人们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常常会看到一点光在山沟里向山上移动,很多人都知道,那是小岭的长腿在抓蟾蜍和蛇。而且大家也知道,那山沟溪涧是怎样的阴森凶险,就是在白天,也没有人敢把它走完,何况,在晚上,在蟾蜍把眼睛睁得圆圆看你的时候,而蛇们正在它们身旁的草丛里伺机等候着。而这时,长腿的双手正从一个峭壁下伸了上来,然后浮上来他的头,和嘴里叨着的那把手电。眨眼之间,手电的光准确地罩住坐在岩石上的蟾蜍一家,它们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两条长长的腿慢慢向自己移来。

    三  

    回到三十多年前,他的那双长腿在村子里就已经开始出名了——虽然那时候他才七八岁。

    七八岁的他,嘴巴特别甜,只要远远地看到一个老人,他就乐呵呵地跑过去,叫一声“阿公”大家都说,这孩子,这张嘴巴是吃四方饭的。但后来大家才发现,他顶特别的,还是他的腿。那两根腿,显得特别长,脚掌也特别厚特别大。七八岁的孩子,每天把整个村子走个遍,常常吃饭的时候都找不到人——好在,经常有人请他吃饭。村里的房子都是依山势而建的,一户人家和一户人家之间的路,要么上坡,要么下坡,要么过溪过桥。就是十来岁的孩子,也经常有掉到坎下摔到溪里还有摔坏的。但是长腿,从早上眼睛一睁开到晚上上床睡觉,整天在村里上东家下西家的,从来没有见他摔倒。他每到一户人家里,就会一个人一个人问好,好像是正月初一给人拜年似的。要是看到有人在做事情,他就会赶紧挨过去伸手去帮忙。要是看到有老人家坐在那里出神,他就会拿张小凳子紧挨着坐下和他讲一会话。他就这样每天在村子里挨家挨户走一圈。有的人干脆就把像剥豆夹,捡米里的小石子等小事放着,等着长腿来做。大家都说,长腿这孩子真乖,真懂事,手脚真勤快。

    “长腿真会。”

    “长腿真会。”

    在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一片赞扬声中,长腿的双腿迈得更快更欢也走得更远了。八九岁光景,他就开始上山下园了。他也和其它小孩子一样玩,但一旦看到有人在地里田头干活,只要他能帮得上的,他就会停下来,安安静静帮大人做事,就是帮不上忙的大活,他也要在旁边站一会儿,和大人说上几句很内行的庄稼话。长腿的父母也不干涉他,他们听到的都是长腿的好话,没有人说他在外面跑来跑去做恶的;再说,长腿帮人干活,时常的,总有人喜欢塞点东西给他带回家,两个玉米棒子,一把花生,两根黄瓜,一把毛豆啦——这对于他们那个家来说,也是不小的惊喜。而且这时候大家发现,他不仅腿长,胆子也特别大。晚上他在别人家里玩,天再黑,路再远,他一个人摸黑就回去了。

    长腿的双腿真正派上大用场的,大概是在十来岁的时候。小岭怎么看都像一个挂在半山腰的亭子。好像是,村里的先人最初来这里的时候,走累了,就决定在这里烧荒建房休养生息了。虽然是挂在半山腰,但离山脚,逶逶迤迤的,也有二十来里路,到乡里,那至少有三十来里路。从村里到乡里,一般都要走两个小时。办点事,买点东西,很不方便。十天半月大家约好了去乡里,都是要互相交待提醒要买的东西。一旦买落下了,就要再走半天的冤枉路了。等长腿长大了,大家才觉得开始松一口气。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没了,就去叫长腿。长腿拿了钱就跑。一路上遇到人,他就会热情地问:

    “婶,我要到乡里帮上屋的七公买点冰糖,你有没有什么要买?要买,搭我就是了。”

    不一会儿,长腿真的就从乡里买了冰糖回来了。一看时间,他来去才用了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

    那会儿,村里人差不多每天都可以看到长腿从村里下山的那条岭子上飞奔下去的影子。看到的,都会互相说一句:

    “长腿这孩子,手脚真勤快,心真轻。”

    只有他爸爸看到了,就会冲着他的影子大骂:

    “你这断种儿,你跑,你赶命地跑,我一天要多一碗饭,一个月多一双鞋。”

    这时候的长腿,是在别人的一片赞美声和他爸爸的一片是不是对不对都责骂甚至是谩骂声中像春笋一样拔节长大了。本来这两种极端的引导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年轻人来说,是件很矛盾的事。但大家轻易就看出来,长腿欣然选择了大家的赞美,而置他父亲的责骂谩骂于不顾。在他青春葱茏的岁月里,他的两条长腿,跑得更欢更勤了。后来,村里人有红白喜事要通知九亲六眷,干脆也都让长腿跑去报信。长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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