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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众人还不觉得怎么样,忽然,大家猛地发觉满庭地上的树影都婆娑起来,应该没有风啊,但是月光象是在抖动,那树影跟剑意在走,斑斑驳驳,聚聚散散,如真如幻。人人看了几眼,然后大家觉得脱出口的声音都飘离起来,如断如续,载浮载沉,一院的光色也已变幻,所有的尘劳流转如云,只有卢绊儿和张晓骥是这时光流转中难得的一寂。红、白二老对望一眼,脸上一人如悲。一人如喜,似都在把平生的过往想起。全榜德一双小眼望着地下,渐渐忽涕泪纵横起来。吴贺与耿玉光一个咬牙切齿,一个忽似喃喃地在骂着自己的师父。连古不化的脸上也轻轻抽动。

    之人数阔落禅师定力最深,他原是少林高僧,修过禅定之力,这时一望之下,心头大惊:连古不化、红白二老这等定力深厚的人也堕入其术中,可见这乱披风剑法端的妖幻。他知平常大喊已惊不醒众人,当下运起佛门狮子吼,朗吟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一声即出,本该满庭皆惊,但他四字吐出口后,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声音仿佛消失了,这一种感觉,空空茫茫,让人万端的不好受,就在阔落禅师茫然失措、心头难受之际,那声音不知从天上某处传了回来,嗡嗡带响,直砸向他自己。这一声果然厉害,阔落禅师全无防备之下,左耳登时流出些血。他伸一指沾沾那血,心意迷悯:这是自己的吗?他的‘狮子吼’什么时候变得不伤人反伤已了?恍惚中,他眼前的时间竟然倒流了,浮在眼前的情景竟还是那一幕——那个少年一手捏决,一手持剑,仰首望天。虽然他背对着那女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段话是念给她的:且对庭中颜如玉莫行世外乱披风阔落心中一片迷茫。满院的光阴流转,似乎正是佛经上所说的无常。佛门弟子分很多宗,少林原属禅宗,修为本就是为参透这个无常的。禅宗弟子是要用‘寂灭’的无悲无喜来应对无常,可是,今日,这一刻,阔落不知怎么觉得,满庭的光阴流转中,只有张晓骥与卢绊儿的眼神才是这一片‘无常’中唯一的‘有常’,是唯一可以抵挡时光侵蚀的不变与信念,而自己——一意逼迫,是不是错了?

    只有尘悠子还没失去定力,他知道徒儿这一剑剑意没把他打进去。他看看月:人世啊人世,他知乱披风剑法的‘心字决’原就是直指人心的。他必须上前,可他也觉出庭中的光景流转,全非从前。满庭的树影忽开忽合,如疾如缓,时空似乎都飘忽了。尘悠子心中一叹:晓骥,你纵是自负绝世才情,可以对这流转视而不见,但别人不一样,别人就是要靠那尘劳磨难、烦琐小事打发此一生的,你不能毁了全场人生存之念。

    他一步向前踏出,好重;又一步,更重;再一步,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这是他最后一步,他踏出这一步后,口里已喷出一股血,叫道:“晓骥、停下!”

    一滴血溅到张晓骥剑上,张晓骥一愕,看到师父遥遥欲倒,连忙停剑,上前扶住,叫道:“师父!”

    尘悠子含血笑道:“别用这剑法了,你快走。乱披风剑术直指人心,尽破虚妄,但大家并不都合你一样,破尽了虚妄,他们要靠什么活下去,不是所有人都能碰到他的绊儿,都能习练乱披风剑法,自定下人生的意义的。你破了他们这些,他们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张晓骥眼中流下泪来,他伸手点了师父胸口几处穴道,止住他内伤。然后一手握着师父掌心,一股内力传入,要助师父恢复。

    他要助师父的伤稍好后自己与绊儿马上就走,永辞江湖,做个愚夫愚妇,了此一生。他本已给师父留下一大堆麻烦了,也知道自己这一走,终南一派肯定更多麻烦,所以心中更是抱愧。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剑下的威力有多大——师父的内伤可不轻,而他自己连战之下内力也颇受损,所以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他还不能收手。

    尘悠子道:“快走!”

    张晓骥摇摇头,师父是这尘世他唯一的牵挂。然后就见师父眼中现出绝望,可他叫不出声。张晓骥全心疗伤,毫无防备,没想到他师叔全榜德的内力已稍有修复,只是还不能出手而已。不知怎么,全榜德望着这对师徒月光下相濡以沫的情景,就象看到张晓骥刚才情侣相依时那么不由得心中充满恨意。他不惜使出终南派的‘自损大法’,提前聚起内力,跃起一击。这一掌重重击在张晓骥后背,力道顺张晓骥身上传出传到尘悠子身上,尘悠子口中就吐出一口血。张晓骥只觉内腑巨痛,还不知是谁暗袭自己,只觉那内力好象是终南门径。他不能再让那来力传到师傅身上,好在同是终南派门人,张晓骥一咬牙,竟凭一念之力让那股来劲在自己内腑中消化掉。

    但这一掌太重,张晓骥张口狂喷出一口血——他只在喷出这口血前做了一件事,就是扭过头,这一口血全喷在了全榜德脸上了。全榜德一惊,张晓骥一见是他,心中不由对他恨之无名,一指击出,点上他气海,全榜德只觉一身真气丝丝而泄,软倒在地。 张晓骥这时也无力倒地,一庭之中,一时尽是不能动之人。张晓骥笑向卢绊儿道:“绊儿、我不行了,好在他们一时还不能动,你扶上我,咱们快走。”

    卢绊走过来,伸手扶起张晓骥。她的手搭在张晓骥肩膀的时候,张晓骥感到了恨不得时光就此停住的幸福——幸福是什么?张晓骥以前没想过,很多人可能一生都不知道,但他现在却想到:所谓幸福、其实就是希望到此可止、一生静好的心境啊!有这一扶,张晓骥就觉得,只要和绊儿在一起,哪怕受再重的伤,遭再大的罪,也值了。

    卢绊儿扶起张晓骥,她的身子却在哆嗦。张晓骥惊道:“绊儿,怎么了?”

    卢绊儿叹口气,摇摇头,勉力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忽道:“小扣,对不起。”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滴下,她知张晓骥已拚尽全力,而且已赢得了一线之机,他们与幸福相距不远,出了这个门,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但是——她身子晃了两晃,终于无力,张晓骥本就是靠在她身上,两人同时软倒。卢绊儿苦笑道:

    “晓骥,我也走不动了。”

    她无奈地看着张晓骥:“我逃出雀屏山庄时,也受到七长老派出的人的追杀,我也,受了伤。”

    自她来,身边就一直变乱连连,张晓骥也没注意到绊儿的手一直是冷的。这时他颤抖着手把绊儿的衣领褪至肩头,就见她雪色的肩上已印了一个乌黑的梅花。

    张晓骥颤声道:“梅烙。”

    卢绊儿点点头。

    两人对望一眼,梅烙是魔教绝毒内力,哪怕受伤极轻,医治得法,没个一年半载,绝对好不了的。四周都是渐渐康复的敌人,自己拼尽全力,难道、难道就挣到这样一种结局?张晓骥望着月下绊儿那他恨不得用唇压上、覆盖一生的脸,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卢绊儿忽轻轻道:“我要到那井沾儿。”

    张晓骥点点头,两人吃力地挪到井沾儿,爬起身靠着坐好。卢绊儿轻笑道:

    “这就是魔教有名的青丝井。”

    ——这里原来是魔教公主老宅。

    然后她轻轻唱道:“青丝井,七丈深,百年结发待良人——我从小就会这首歌了,我们魔教的女人以前都是在这儿唱着这一首歌期待一个梦中情人的。”

    张晓骥苦笑道:“只可惜,我做得不好,让你的梦破了。”

    卢绊儿侧过脸,轻轻吻在他颊上,说:“不,对于我,你就是最好的了。”

    然后她轻轻散开自己的辫子,又伸手到张晓骥头顶,散开了他的发髻,她轻轻道:“我们的梦没有破,才刚刚开始做。”

    她把两人的头发各捡出一缕,执在手心,左手是张晓骥的,右手是自己的,然后把两股头发松松地打了个结,打在了一起,张晓骥心中一热。只听卢绊儿道:

    “他们不给咱们办婚祠,咱们自己办。”

    “咱们也不一定要那么铺张,只要一个小小的仪式,就是这——”

    说到这儿,卢绊儿轻轻笑了起来,原来最美丽的女人就是千难万折后仍能对情人笑出来的女人,只听她轻声道:“百年结发,此心不疑。”

    &mdash;&mdash;月上清霄,照着月下的情人与他们背靠的青丝井,一个柔柔的女声道:百年结发,两心不疑! <!--/htmlbuilerpar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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