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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把那扣儿掳上去。只是汗沤透了的东西,又轻易不活动,他那来回扣儿怎得还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点劲儿,吧,两截儿了。安老爷着实不安。他倒坦然无事的一只手扶了帽子,一只手揪着那根折帽襻儿,嘴里还说道:“寝,寝,寝。”(寝,请也。)
才告辞而去。这么个当儿,偏偏儿的安老爷养活的那个小哈吧狗儿从后院儿里跑过来,见了师老爷,是前撺后跳,扑着他咬。
当下安老爷依然叫人开了屏风,亲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书房,给师傅谢步。里头的女人们便赶紧拿锯末子守地。丫头们又拿了个手炉,烧了块炭。抓了一把1吧香[吧香:大香。1吧,大的意思。烧着。梁材家的早把那个茶碗拿去洗了又洗,扣在后院儿里花棵儿底下。正忙着,安老爷进来问道:“怎的客走了,忽然倒扫地焚香起来?”安太太只得含糊道:“亲家合大姐姐回来借咱们的地方儿作主人,难道也不给人家打扫打扫地面么?”
安老爷倒也信以为实。
舅太太憋不住,早嚷起来了,说道:“姑老爷,要说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个脑袋合他那身打扮儿的恶心来,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爷道:“阿!怎的这等娃娃气!陶面削瓜,尹躯植鳍,姬手反掌,孔顶若圩,究竟何伤盛得?”舅太太道:“是哟!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那么跳着格磴儿钉的吗?”安老爷道:“我倒请教,怎的叫作个‘士志于道’?你们那里晓得他那个人,诚笃长厚的可敬!”一面说着,一面摘帽子脱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衣裳。
那知长姐儿此时的忙,如何顾得到此。你道他在那里作甚么?原来他从方才点了那袋烟跑到后头去,屋子也不曾进,就蹲在那台阶儿上,扎煞着两只手,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先给他左一和右一和的往手上浇。浇了半日,才换了热水来,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阵香肥皂、香豆面子,又使了些个桂花胰子、玫瑰胰子。心病难医,自己洗一回又叫人闻一回,总疑心手上还有那股子气息,他自己却又不肯闻。直洗到太太打发人叫他,才忙忙的擦干了手上来。绷着个脸儿,只道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进门儿,舅太太便怄他道:“长姐儿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该!那都是他素日干净拐孤出来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不去,我要在跟前,必撺掇你们老爷叫你把那袋烟抽着了再递给他!”这一怄,把个长姐儿羞的几乎不曾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他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爷道:“你大家此等见解,尤其可笑。夫所谓‘西子蒙不洁’者,非以其蓬头垢面也,是责备他既受越王重托,便该终身报越;既受吴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吴?到头来既为恶已甚,为善不终,却又辜负了两家,转暗地里随了他苎萝初会的那个大夫范蠡,闲泛五湖去了。这等的‘秽德彰闻’,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合起来讲,这章书的大旨,讲得是凡人外质虽美,内视自惭,终不免于恶,多端作恶,一念自修,便可与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饰,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过之’起来!”舅太太听了这话,真耐不得了,站起来问着安老爷道:“姑老爷,你这么着,你这会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你就当着我们大家伙儿,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爷听了,没得说,只摇着头笑向公子道:“是故恶夫佞者。”
列公听这段书,切莫道怪那燕北闲人,也切莫笑那程老夫子这班朋友。其实“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还不止于此。
他一样有眼根,却从来不解五包六章何为好看,何为不好看,(一样有耳根,却从来不解五声六律),孰为好听,孰为不好听。鼻之于嗅也,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叫作透鲜,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经的活泼之地。口之于味也,除了包一团酸馅子,他自鸣得意,其余甜咸苦辣,皆未所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却是动辄守着至诚,须臾不离圣道。所以世上惟这等人为得天独厚,也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
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至近日公子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臭。何以今日一朝“动则变,变则化”就变化到如此?语不云乎:“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盖上房为燕居之所,师爷乃函丈之尊。师爷在二门以外,自安老爷以至公子,是臭味与之俱化;师爷到了二门以内,自安太太以至媪婢,是耳目为之一新。何况师爷之为师爷,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怎的会不弄到如此?这是个至理,不足为怪。不然七十二侯,纵说万类不齐,那礼家记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断为“爵入大水为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难也。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到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他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常衣,仍到上屋来伺候。
舅太太见他姊妹两个过来,笑道:“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安老爷早拦道:“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舅太太道:“槅!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的儿子等着吃,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回来还带是让是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这么个糙礼儿,姑老爷爱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块大哥吃去。”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合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合他让会子,也是搅不过他。”安老爷道:“我倒从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温温其恭’法。”竟没奈他何!
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着金、玉姊妹调停起坐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止留一个放菜的地方,把安老夫妻的坐位安在东席面西,他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合金、玉姊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坐。
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坐。张太太合舅太太道:“咱俩到底也得给他老公母俩斟个盅儿耶!”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的还要闹个‘双双手儿捧玉盅’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安太太也拦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
舅太太也道:“有理!”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姊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
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里虚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竞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一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想是酒凉了?”只见公子欠身回说:“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为甚么?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宴会也不曾喝。”老爷大笑道:“我只晓得个‘发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发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党’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便有许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场,则曰‘惟酒无量’。夫‘无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谓也,只不过‘不及乱’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的工夫,比你这区区取科第如何?又何曾听得他几时戒过酒?况且今日舅母合你岳母这一席,正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显亲继志而设,正是你菽水承欢之日,非伛偻听命之日也。”因回头道:“太太,叫人取个大杯来,你我今日就借二位亲家这席,给他开酒!”
这话且按下不表。却说金、玉姊妹两个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为了闺房一席闲话,惹得公子赌了个中举、中进士的誓,要摔那玛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却从那日起滴酒不闻,两个心里正有些过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说到那里应道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乡会连捷,并且探花及第,衣锦荣归了。两个十分“意不过去”之中,又加了一层“喜出望外”此时觉得盼人家开酒的心比当日劝人家戒酒的心还加几倍。因此,从前几日姊妹两个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备个小酌,给这位新探花郎贺喜开酒。却也未尝不虑到人家的气长,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几句俏皮话儿,一番讨人嫌的神情儿。恰巧今日舅太太先凑了这等一席庆成宴,料着他一定兴会淋漓的快饮几杯,这场酒官司可就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打过去了,晚间洗盏更酌,便省却无穷的宛转。不想公子从此时起便推托不饮,倒惹得老人家追问起来。正愁他不好登答,忽然听得公婆要给他开酒,两个大喜,答应一声,便连忙站起来,过去觅盏寻卮,想要凑这个趣儿。
只见公子向他姊妹说道:“你两个叫人把我书阁儿上那个玛瑙杯取来。”他两个一听公子指名要那个玛瑙杯,心里早料着他必有些作用,便想到当日开菊宴那天的情节,虽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词气之间也未免觉得欠些圆通,失之孟浪;倘然他一时高兴,在公婆面前尽情说出来,倒不当稳便。却又不好拦他,只得叫人去取那个杯子。两个人四只眼睛却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瞅瞅公婆。那知安公子毫无成见,倒是燕北闲人在那里打算要归结他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闲话少说。却说一时取了那个玛瑙杯来。安太太看见,先说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来就得使这么个大盅子,我只说还是爱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这个盅子却不为喝酒,有个原故在里头,且回明白了父母这个原故,现领这盅酒。”
他这个话不但张太太摸不着,舅太太也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个甚么原故,大家只呆着颏儿听他说。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须的向他问道:“却是怎的个原故?”便听公子回道:“今日所以要用这个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开酒;二因当日戒酒是向这个杯上戒的,所以今日开酒还向这个杯上开;三则当日戒酒的原故也不专为着用功而起。”老爷道:“又为着何来呢?”公子道:“说起来,原是儿子媳妇们三个人一时的孩子气,不想凑到今日这个机会,觉得这桩事暗中竟有个道理在里头。”
安老爷此时喝得十分高兴,听了这话,便合太太说道:“太太,你听,原来他们作探花的喝盅酒都有如许大的讲究。”
太太听老爷这等说,更是欢喜,便笑道:“你快说罢,不用文诌诌的尽着怄腻人了。”公子这才把他前年给他岳父母开斋那天,怎的除备饭之外又备了席酒,怎的见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时高兴要同了两个媳妇赏菊小饮,始而金凤媳妇怎的拦他吃酒,后来玉凤媳妇怎的酿成他吃酒,却又借着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酒令各下了一篇规劝,他怎的一时性起,便合两个媳妇赌誓,要摔这个玛瑙酒杯,落后怎的不曾摔得,便从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层层不瞒一字,回了父母一遍。
安太太听了,先道:“我的话再不错不是?老爷可记得,老爷给他定功课的那天,我说:‘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横劲来了,也不知是俩媳妇儿把个懒驴子逼的上了磨了?’听听,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不是?”老爷道:“且慢,他这话还不曾讲得明白。”因问着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翰林也点了,清秘堂也进了,并且玉堂金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尽是了。何以方才还不肯喝那盅酒?然则你这盅酒直要戒到几时才开?”
公子将要回答,脸上却又有些讪讪儿的,说:“这句话却不敢说。”老爷道:“怎的忽然又有个‘不敢’起来?”公子原觉他要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好开口,无如他此时是满怀的遂心快意,满脸的吐气扬眉,话挤话,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意思直要等两个媳妇作了夫人,那时叫他两个双手接过那轴五花官诰去,才算行完了他两个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时请教他两个,我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开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爷说话,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这还不亏了人家俩媳妇儿呀!还有那德趾先思叶钠呢!就狂,狂的你这么着?别扯他娘的臊了!”安太太这话,才叫作“打是疼,骂是爱!”
早见老爷一副正经面孔说道:“住着,太太这话也欠些平允。这不是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以至丫头女人们都在此,听我从公平断。他夫妻三个这段情节,就面子上听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待,媳妇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宛转,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说到这里,便举起右手来,伸着两个指头,望空画着圈儿说道:“我以为皆是也。
人生在世,第一桩事便是伦常。伦常之间没两件事,只问性情。这其间,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处,惟有夫妇一伦最不好处。若止就‘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义妇顺’,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讲起来,凡有血气者,都该晓得的。又何以见得夫妇一伦的难处呢?殊不知君臣以义合,君有过,不可无廷诤之臣;诤而不听,合则留,不合则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脱冕而行’也。父子为天亲,亲有过,不可无婉谏之子;谏之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此大舜所以‘只载见瞽瞍,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也。兄弟谊在交勉,本于同气,所以说‘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责善,可以择交,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间,以情合,不以义合;系人道,不系天亲。嫁娶多在二十后,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间,不比朋文相违两地。性情过深,期望未免过切;偶见夫婿有些差处,就不免有一番箴规劝勉。只这箴规劝勉上,又得自己讲得出来,又得夫子听得进去,这是桩性情相感的勾当,只此已就大不容易处了。不料我家两个媳妇竟认得准玉格的性情,预存‘沉潜刚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解得出他两个的性情,不失‘高名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个‘水到渠成’。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儿佳妇!至于玉格方才说因两个媳妇说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他作成个夫人然后再开这杯酒,那便叫作意气用事,不是性情相关。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过犹不及,非孔门心法也,切切不可。来来来,两个媳妇,你两个便在我二老面前亲执壶盏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气;然后玉格再公酬两个媳妇一杯,算取个和。这不便算你三个闺阁中一段快谈,还要算我家庭间一桩盛事。语有云:‘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大家看这场酒公案,只我这等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老县令判得何如?”说罢,哈哈大笑。
当下安太太听了,先乐得连声赞好,说:“到底是老爷说的明白。”舅太太那边也接口道:“要都像后半截这几句话,谁还敢不服?可见不用请出孔夫子来事儿也弄清楚了。”张太太也道:“说的是啥呢!”
这边金、玉姊妹听了公婆这番吩咐,好不欢欣鼓舞。当下他姊妹便随着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张太太的酒,然后二人才一个擎着那个大玛瑙杯,一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马金刀儿坐着受了那杯酒,然后才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那个长姐儿早上来接过杯去,用温水过了,拿来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便遵着父母的话,执壶过去给他姊妹斟了一杯。他两个倒恭恭敬敬的也学婆婆那个样儿,站在一旁,摸着燕尾儿行了旗礼。你道怪不怪,只这么个两不对账的礼儿,竟会被他两个行了个满得样儿!把个舅太太乐的,笑说:“叫人瞧着好舒服!你们来给我换盅热的,今儿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听了,忙亲自过去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归坐,便让金、玉姊妹干那杯酒。
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满面的对瞅着为难。太太探头瞧了瞧,才看见公子给他两人斟的那杯酒,原来斟了个流天彻地,只差不曾淋出个尖儿扎出个圈儿来。便望着公子道:“瞧瞧,你这孩子儿,他们俩那儿喝的了这些呀?你替他们喝一半儿罢。”
公子笑嘻嘻的道:“母亲吩咐,不敢不遵。只是他两个这盅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饮。”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妇儿的,便道:“惹气!这就算人家求着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们这儿有个绍兴坛子呢!”说着,便叫:“我的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些儿的盅子来,替你两位大奶奶喝一半儿去。”
却说那个长姐儿看着两位奶奶合大爷这番觥筹交错,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却又不能没个“梦到神仙梦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艳羡,忽听太太这一吩咐,乐得他从丹田里提着小工调的嗓子,答应了一声“嗻”连忙去找盅子。太太道:“不用找去了,你就等着拣你二位大奶奶个福底儿罢。”当下金、玉姊妹每人喝了约莫也有一小盅酒,那杯里还有大半杯在里头,便递给长姐儿。他拿起来,一憋气就喝了个酒干无滴,还向着太太照了照杯,乐得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二位奶奶请了俩安。太太合公子道;“我们也干了,也值得你那么拿糖作醋的!”公子此时倒没得说。那长姐儿脸上那番得意,他直觉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没梦见过这么个乐儿,就连那虞姬跟着黑锅底似的霸王、貂蝉跟着个一篓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蛮、樊素两个空风雅了会子,也不过“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么个老头子,那都算他们作冤呢!
闲话少说。却说公子合金、玉姊妹都归了座,众丫鬟换上门面杯来,正要撤那个玛瑙杯。老爷道:“拿来。”因接在手里合公子道:“这件东西竟成了一段佳话,不可无几句题跋以志其盛。”公子听了,乐得手舞足蹈,便道:“儿子空喜欢了会子,竟不曾想到。父亲吩咐,必应如此。”老爷说:“既这样,你就作几句铭来,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却限你即席立成。我要见识见识你们这翰林班是怎的个通法。”
公子此时一团兴致,觉得这事倚马可待。那知一想,才觉长篇累牍,不合体裁;三言五语,包括不住,一时竟大为起难来。老爷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击钵催诗,我要击钵了。”说着,便把筷子向灯盘儿上当的敲了一下。
公子心里益发忙起来,好容易得了两句,默诵了默诵,觉得又像时文,又像试帖,无法,只得从实说道:“从来不曾弄过这个,敢是竟不容易。”老爷擎杯大笑道:“原来鼎甲的本领也只如此!还是我这个殿在三甲的榜下知县来替你献丑罢。”
因笑道:“这一路笔墨,只眼前几句经书便取之不尽,还用这等搜索枯肠去想?”因口诵道:
涅而不缁,磨而不磷;
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公子连忙取了纸笔,恭楷写出来,请老爷看过,又讲给太太听。金、玉姊妹也凑过来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里读了两遍,见只寥寥十六个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将败而终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毁而且臻圆满也有了。他此时心里早想到等消停了,必得找个好镌工,把这四句铭词镌在杯上,再镌上他那个“伴瓣主人”的雅号。想到这里,正在得意,又听他母亲说道:“你爷儿俩今日这几句文儿,连我听着都懂得了。依我说,这个杯的名儿还不大好,‘玛瑙’‘玛瑙’的,怎么怪得把我们这个没笼头的野马给惹恼了呢!莫如给他起个名儿,叫他‘合欢杯’。我还有个主意,老爷合大姐姐、亲家白听听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着我的媳妇儿,如今把这件东西竟赏了金凤媳妇儿,这俩人一个有圆砚台,一个有张弓,他再有了这个合欢杯,可不三个人都有点故事儿了吗?”大家听了,都说:“想得好。”老爷也连叫:“通极!通极!”他小夫妻的欣喜更不消说。当下三个一齐谢过父母。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闲话,又把这儿女英雄传给穿插了个五花八门,面面都到。
列公,你道这个因由从哪里来?却从张太太吃白斋而来,才得圆成了这个合欢杯,联合上那两件雕弓宝砚,演出这过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儿女英雄公案。列公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这十七卷评话逐层想去,始信佛说“寄语众生,慎勿造因”那两句话,毕竟不是空谈;燕北闲人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参,果然不着闲笔也!
话休烦絮。却说那日虽是个家庭小宴,安老爷却喝得一片精神,十分兴会。题了那四句铭词之后,又捉住公子侍饮几杯,才说道:“‘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我们大家吃饭罢。”
一时撤酒添羹,阖席饭罢,散坐闲谈了几句,张太太便告辞回家,安老夫妻又向他二位道了奉扰,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个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归房。
公子一进门,便见堂屋里那张八仙桌上设着绝精致的一席果子,说道:“原来你姊妹今日还有这番盛设。只是酒多了,这便怎样?”金、玉姊妹才把他两个今晚所以设这席酒的意思说出来。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负雅意。”说着,便各各宽衣卸妆,洗盏更酌。
先是何小姐说道:“我来了不差甚么两年了,从没见老爷子像今儿个这等高兴。”张姑娘道:“别说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来着一年呢,今日也是头一遭儿见哪!”公子道:“别说妹妹呀,连哥哥比你两个多来着不差甚么二十年,今日还是头一遭儿见呢!”张姑娘道:“这句话合我说的起,合人家姐姐可说不起呀!没听见说过吗,姐姐从抓周儿那天就见过公公了,人家比你还大着一岁呢。”何小姐道:“谁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罢!如今只讲这席酒,原是为给爷贺喜接风,我们负荆请罪,请爷开酒而设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这等高兴,把我们俩这么出好戏给先点了。如今酒是开了,可还用我们俩一个人背上根荆条棍儿赔个不是不用呢?”他两个这话不是闲话,不是顽话,真是乐的从心窝儿里掏出来的几句老实话。
公子听了,倒有些不安,连道“惶恐!惶恐!我安龙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听见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欢杯上两句铭词,道是‘以志吾过,且旌善人’?这话今后快休提起。”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个合欢杯拿来,你再喝那么一盅,就算领了我们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说道:“既曰‘合欢’,这酒没一个人喝的理,我三个人喝个传杯送盏何如?”说着,便用那个合欢杯斟了满满的一杯,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饮干,便把那桌果子分给两个嬷嬷以至本屋里丫头女人吃去。何小姐又拣了几样可吃的,叫给长姐儿送去。
他小夫妻三个烟茶漱盥,一切事毕,便吩咐丫鬟钩悬翠帐,屏掩华灯,各各就寝。一宿无话。
且住!列公可知这“一宿无话”四个字怎的个讲法?这四个字,久已作了小说部中千人一面的流口常谈,请教这伴香、瓣香二位女史合那位伴瓣主人的这一宿,一边正当“王事贤劳,驰驱偃仰”之余,一边正在“寤寐思服,展转反侧”之后,所谓“今夕何夕”安得无话?然而难言也。从来作史者,法贵诛心,笔能铸铁,所以彰瘅予夺,一字在所必争。试设身处地替这一宿的安龙媒作起,果能作个“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的慎独君子乎?将“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乎?抑或且学个“先进于礼乐”的“野人”再学那“后进于礼乐”的“君子”乎?否则竟公然照“圆好事娇嗔试玉郎”那日,夫子自道的“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乎?皆非天理人情也。然则除了“一宿无话”这四个字之外,还叫那燕北闲人替他怎的个斡旋?所以只有老气横秋大书而特书曰:“一宿无话。”非他讲得口滑,写得手溜,此龙门法也。这正是:
深院好栽连理树,重帏双护比肩人。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七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