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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沅见他在意,笑着起身介绍,“夫子,这是我十四叔,宁王李怡。”

    柳世番恍然——原来是他,那确实见过不错,早些年先皇常将他带在身旁,只是那时他还小,尚没这么显眼。

    互相见礼之后,太子便笑道,“现下向夫子请教国是,夫子可愿意教我了吗?”

    柳世番却也不同他调侃,堂堂皇皇一句,“一如既往,知无不言。殿下请讲。”

    李沅腹诽——什么叫一如既往啊!早先你可没知无不言。但对着个正气凛然的八面玲珑着的夫子,还真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和他套近乎。

    李沅便也直奔主题,“依夫子看来,如何才能尽快平定叛乱重整山河?”

    柳世番竟沉默许久,才问道,“不知殿下说的尽快,以几年为期?”

    “……年内不成吗?”

    柳世番摇了摇头,叹道,“年内不成,甚至十年内也未必能成。殿下说尽快,然而臣斗胆——殿下欲平定叛乱重整山河,则务必尽缓,做好功成不必在我的准备。”

    却出乎柳世番的预料,眼前两个少年都没有流露出震惊、不服、恼怒不信的神色,反而相互一对视,俱都如确认了什么一般,沉寂下来。

    “夫子为何这么说?”

    柳世番道,“殿下可知此刻的局势?”

    李沅自然是知道的——先帝在时,历经六年平叛,朝廷终于接掌了昔年割据称雄的河朔三镇。而此时三镇全数再度叛乱割据,裴相公讨伐之却无功而返,六年之辛劳尽付诸东流。

    柳世番又问,“殿下可知,早先平叛花费几何?”

    李沅默然——府库枯竭,民力耗尽。裴相公之所以无功而返,也因朝廷财力支撑不了长久作战。

    “那殿下可知,三镇兵乱早已有之,为何先德宗、顺宗朝不加讨伐?”

    李沅已明白了他为何说“功成不必在我”。然而对他这样的男儿来说,生不能慷慨壮丽建功立业,却只能灰扑扑的为后人栽树搭桥,还真有些不是滋味。却依旧问道,“那夫子觉着,当务之急是什么?”

    柳世番沉默许久,才道,“殿下觉着,藩镇作乱的根源是什么?”

    李沅不由看了看十四郎,道,“此次叛乱,三镇有两镇都是兵将杀了藩帅,自立为帅起兵作乱。唯成德是节度使反叛,然而也唯成德最有议和之心。故而乱源不在于藩帅,而在兵将。他们无身家性命之忧,以挟兵勒索为业。若不顺承其意、厚加赏赐,便要哗变、作乱。名为兵、实为匪。”

    柳世番点头,道,“殿下可知这些兵匪的源头?”

    李沅再次看向十四郎,“失田、破产的流民。”

    柳世番长长叹了口气,似欣慰,似哀叹,“殿下明鉴。故而臣觉着眼下当务之急是消除兵匪之患,而欲消兵匪,则必先使民安居。”

    李沅没继续问下去——在他看来这实在枯燥的很,且这也是给没有答案的议题。哪朝哪代天子的最基本诉求不是“使民安居乐业”?哪朝哪代的结局不是兵匪横行?待平定了兵匪、改朝换代之后才能再度安居乐业一阵子,而后再以兵匪横行、民不聊生做结。这是个目前还没有人解出来的死循环。

    却是宁王先问,“夫子觉着,眼下该如何使民安居?”

    柳世番答了,可他知道自己没说实话。

    而他之所以知道自己没说实话,是因为宁王那双与年龄不符的过于洞明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被那样一双眼睛凝视,就仿佛在被审问着。

    ——那少年心中有他所认定的,正确的解答。

    他明明不过弱冠之龄,却仿佛火煅水淬历尽了沧桑,在察觉到什么残酷真相之后痛苦蜕变。他眼中有殉道者的决绝,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而就柳世番的人生经验来看,这样的少年充满信念和激情,一些人凭无人可及的胆识和魄力,做出了前无古人的伟业;也有一些为了高尚的目的,做出惨绝人寰的恶行。并且他们的信念还很难动摇。

    该不该提醒太子,该慎用此人——片刻后他忽的醒悟过来,那是宁王。若太子要重用他,太后那关就先过不去。

    散席时,自是宁王先行,他们这对新翁婿缓缓在后,略说些私密话。

    柳世番便道,“不知殿下可听说过,薛王曾给小女批命,说小女不宜早嫁。”

    “哦……”太子想了想,笑道,“是说她十七岁前出嫁,日后要守寡吧?”

    “正是。小女年十五岁,有道是宁信其有……”

    “夫子不必多虑。”太子坦然笑道,“薛王还说她二嫁嫁得更好呢。嫁过本王之后,天下岂还有人敢再娶她?且还比本王更富贵?可见薛王此卦不准。”又几不可闻的自语般低声笑道,“……若准,就更不能不娶了。”

    长庆三年正旦,大朝贺,天子因病未能视朝。

    二月,太子大婚。

    六月,天子驾崩,太子即位。

    会昌元年正旦,又是一年大朝贺。

    云秀从侍从手中接过衣衫、发冠,细细的为他佩戴。从许久之前她便已不再避人,然而侍从们俱都熟视无睹。一些人将她当成理所当然该在此处的旁人,另一些人仔细观察之后依旧不觉有何异样。人人都知她在哪里,却无人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只十四郎专注的凝视着她。

    她为他带冠,将冠带系在他颈下,又用手指摸了摸他下巴上青青的胡茬,抿唇笑了起来。

    十四郎不知为何恍惚了一瞬,在回神之前已下意识的攥住了她的手腕。

    云秀仰头看他,十四郎忽的想起什么,忙伸手往袖中摸索,随即回身去寻挂在架上的蹀躞带,从带上未摘下的荷包里摸出一枚珠簪,帮她带在发间——自始至终都没松开他的手腕。

    “许久之前买的,早就想送给你。不知为何总是遗忘。”

    云秀笑道,“嗯。”

    十四郎顿了顿,又道,“……我没忘记旁的事吧?”

    云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想,便从袖中摸出两根红线来,一根系在他的手腕上,一根递给他,示意他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十四郎问,“这是什么?”

    云秀道,“因缘线。能提醒你不要忘事。”

    十四郎手上便一顿。

    那红线已系好了,云秀继续为他整顿好衣冠,送他出门。

    他行了几步,却忽的扭头回来,问道,“是不是有一日,我连你也会忘记?”

    云秀愣了一愣,问道,“若我说是呢?你是否愿意抛却红尘,随我一道逍遥世外?”

    十四郎有片刻失神,庭中红梅灼灼绽放,一时风过,飞红成雪。一袭白衣的柳云秀立在花雪之中,臂弯披帛与身上衣裙随风扬起,宛若仙子落凡、惊鸿羽化。依旧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千百度回望找寻的模样。她向他伸出来手来,最后一次邀约同往,然而他掐紧了掌心,自始至终没有点头。

    云秀便笑着推了推他,道,“既如此,又何必要顾虑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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