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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氏和云秀才要上自家马车, 却见已有旁的马车停在上门石前。

    那马车初见倒也并不觉着豪奢, 然而细看, 车厢下却有四轮,那轮子上似是裹着皮革,裴氏瞧了好一会儿, 才想到, 这该不会就是犀牛皮吧。

    四轮的马车她却听说过——说章献皇后不爱乘坐步辇,在宫中多乘安车。安车以蒲草包裹车轮, 行走时颠簸得便没那么厉害。而章献皇后犹嫌不足, 命工匠们为她制作不震的马车。消耗了许多人力物力, 最后做出来的似乎就是轮子上裹皮革的四轮马车。

    虽说一辆马车用不了多少皮革,但这是安在车轮上的东西, 每走一步都会损耗, 寻常皮革怕行不了几里路就磨光了。和石崇以蜡为薪相比也不遑多让。

    章献皇后亦嫌奢侈,便没准许——也有人说章献皇后准了, 但派人去岭南寻找能提取出“胶乳”的藤木, 用以代替皮革。章献皇后晚年多乱政, 她去世之后, 代宗皇帝悉数废除不用,连她留下的著述、文书也都毁弃了。兼小说家编排她的故事又多, 故而真真假假已很难说得清。

    裴氏没料到,她今日竟真见着笔记杂言上说的东西了。

    马车前有衣着相当不俗的丫鬟,见裴氏和云秀进来,忙笑道, “小公子为夫人和小娘子准备了马车,快上车吧。”

    裴氏犹未开口,便听云秀问道,“我们自家的马车呢?”

    丫鬟笑道,“已让他先回去了……”

    云秀愤慨不平,“那我们自己走回去。”

    虽说令狐小公子的做法未免专断,但云秀直接这么怼回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而是被惹恼了要打起来的法子。但显然这么桩小事,还不值得让裴氏给来做客的半大孩子难堪。

    裴氏便笑道,“那你自己走回去吧,我要坐马车。这种四个轮子的马车,我只听过,却还没坐过呢。”

    云秀果然无奈,挣扎了片刻——大概到底还是觉着裴氏的脸面大过自己对令狐小公子的怨气,委屈道,“好吧……我和您一起就是。”

    可上了马车,裴氏就有些后悔了。

    进去了,一脚踩下去都是软的——那车厢里头连脚下铺的,都是柔软的栽绒织毯。那锦绒栽得厚密,栽出的花色繁复艳丽,裴氏竟认不出是何种工艺材质,只是惊讶其厚软精美。见云秀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才按捺住没露出形色来,稳稳的坐下。

    坐下便觉,古人说“玩物丧志”,真是真知灼见。这座椅太柔软温暖了,手旁就摆着靠囊,又有放置各色点心糖果的小几。裴氏一时竟觉着腰软,想要舒舒服服的歪起来,吃着果子歇一歇。好容易才克制住了。

    片刻后马车开动,她只觉微微一晃而已,全无马行走时的起伏颠簸。偶尔车轮压过石子,她以为会狠颠一下,谁知那车厢只悠缓的一起伏,连吱呀声也是不紧不慢的缓长着,毫不震人。

    裴氏不由道,“这样的马车,坐上几百里都不会乏倦吧。也不知究竟是用什么机关把颠簸给化解了的。”

    她只感叹而已,谁知云秀真知道,随口就答道,“是簧片。把生铁反反复复的煅烧捶打几百万次,锤炼成极柔韧坚硬的薄片,便和笙上头的簧片似的,只是要大得多。然后一头垫在底架上,另一头悬空,搭起一个中空的架子来,再把车厢放在架子上……”她一边比划着一边说给裴氏听,“就和弹弓似的,能把突如其来劲头拉长了……底下的板子也是用上好的枫木做的,本身就减震。”

    裴氏听得一头雾水,笑道,“只听说锻钢成剑能削铁如泥的,原来还有这用处啊。”又道,“连这种法子都想出来,真不愧是郑国公家……”

    云秀道,“可不是?我二姨最喜欢舒服了,十七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享受起来,寻常人想都想不到。几百人伺候他一个,都未必能把他伺候满意了。”

    裴氏听她语气里微妙的毁谤,只笑而不语。

    但已不由在想,令狐家这个小公子,也不知是多么顽皮惫懒之徒,该不会是个霸道的小胖子吧。

    再想想令狐晋和令狐韩氏的容貌,便又觉着,就算是个肉山一样的小胖子,怕也是凤眼如勾,十分美貌吧……

    这次外头的马车没堵住路,两人很快便回到了八桂堂。

    进了院子,下了马车,却见韩皋和令狐小公子的马车已经到了。

    韩皋已从马车上下来,令狐小公子却还没动。

    车门开着,露出来的是一袭铺了满车厢的白狐狸毛的毯子。单看那毯子,便让人觉得要陷在里头了。

    韩皋看见她们娘俩,便笑着敲了敲车厢壁,道,“快些下来吧。柳夫人和云秀到了。”

    那白狐毛的毯子便动了动,片刻后,车门前便露出一张脸来。

    那脸也陷在毛领子里。比必要的更厚实、更大的毛领子,毛芒柔软而舒展,无风自动。几乎将那张脸遮去一半,只露悬胆似的鼻子和上面一双凤眼,那凤眼眼尾上挑,微微带了抹红。知道有人,他却连脖子也懒得动一下,只黑漆漆的眼瞳转到眼尾来看人,一勾……似傲慢、似冷漠,却又似哀怨。一瞥之间,万种风情都写在了其中。

    ……

    令狐小公子不是个小胖子,他很纤?合度。裴氏想。

    令狐小公子比她猜想得还要更凤眼如勾,美貌过人……裴氏又想。

    她不由看了看身边的小侄女……

    美貌上倒堪匹敌,但在清冷尊贵上,她家这个简直连比都不配比啊

    说起来,云秀还真是不自觉其美,看把自己糟蹋得跟个野丫头似的,辜负了父母赐给她的天生好相貌。

    因见了令狐小公子,裴氏竟生出她家侄女也该好好打扮打扮、优养优养的念头。

    这般模样的小公子,饶是他脾气再大,那也是寻常。

    只怕都没人舍得和他说一句重话。

    大约也只郑国公府的豪富,才配得上养他。

    ……裴氏瞬间就理解了之前她不赞赏的,关于令狐小公子的一切。

    笑碰一下云秀,提醒她注意仪态和礼节。

    才道,“外头冷,快些进屋吧。”

    令狐小公子道,“嗯。”又道,“有些眩晕,没能先下车迎接,请您不要见怪……”

    语气竟出乎意料的,温和中带了些羞涩内向。配上那清冷冷的气质,病弱却依旧秀如翠竹的身量,越发的我见犹怜。

    裴氏忙道,“不怪不怪……你慢着点。”又吩咐丫鬟去搀扶他。

    当然,令狐小公子并没有让丫鬟碰。

    走过云秀身边,他停住了脚步。

    云秀看着他身上大张旗鼓的披风,恍然有种蒲州正大雪纷飞的错觉。片刻后才想起来,他比常人畏寒些。

    他从披风底下伸出手来,拽了拽云秀的衣袖,“……去年你没去看我。”

    云秀心猛的就被戳了一下子——前年冬天老太太开始生病,去岁春天依旧缠绵病榻。相比起来,他那种只能拿来缠人的咳疾算什么?明明都知道她阿婆已经去世了,还在哀怨“去年你没去看我”,真以为全天下都得围着他转啊!

    本来只是宿怨,此刻却成了真火。云秀冷脸道,“嗯。有事?”

    令狐小公子就眨了眨眼睛,道,“无事……你不去,我来就是了。”

    云秀回头引路,道,“……外头冷,先进屋吧。”

    裴氏又请韩皋进去。

    进了屋,柳文渊已经在堂中迎客。

    韩皋和令狐十七分别上前拜见。

    柳文渊倒是见过韩皋——但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今日见他目光清明端正,已长成一表人才的好少年,心下又赞赏,又惋惜他是韩荐之的儿子。只能泛泛的道,“不料能在蒲州见到你。”

    韩皋便道,“这两年一直在韩城读书。原本该早日前来拜见,只怕学问不精,见笑大方。去岁勉强考取了乡贡,不能再坐井观天、孤陋寡闻下去,才腆颜前来。别打扰了您的清静才好。”

    柳文渊笑道,“何至于谦逊至此。”但谦逊的孩子都不招人烦。何况他小小年纪就已过了府试,眼看就能进科场考进士了,显然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想到他明明有更顺坦的门路,却不去走,而要从科举晋身,又觉着他实在比韩荐之兄弟有骨气得多,心里已有些喜欢,便道,“你可有带上自己的诗作?”

    韩皋忙道,“带着。”

    柳文渊见云秀和令狐小公子都心不在焉——显然不止他不喜欢令狐十七这种骄奢淫逸的小公子,小公子也对他们这些开口闭口都是学问的读书人无甚好感。不由惋惜,韩荐之的儿子有心向学,反倒令狐晋的儿子无意进取。

    便令裴氏照顾好两个顽童,自己则对韩皋道,“拿上诗作,咱们进屋慢慢说吧。”

    裴氏便也引了令狐十七进里屋——里头更暖和些。

    又令人在椅子上垫了软垫,捧上各色点心干果。

    虽有裴氏的慧心巧手,但东西显然难合令狐小公子的品味。他虽有心做乖巧的模样,但捻起点心尝了一口,就已流露出难以下咽的模样。

    云秀敏锐察觉到他要偷偷扔了,立刻恶狠狠道,“吃掉!”

    裴氏没觉着令狐小公子咽不下去有什么奇怪,倒是让云秀给逗笑了,“好了好了,不知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令狐十七道,“她生我的气。”

    裴氏道,“这话怎么说的?”

    令狐十七无辜道,“她总是在生我的气,想来是我早年不懂事,做错了什么。”

    云秀:……

    云秀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当着裴氏的面拆穿他的真面目,忙岔开话题,问道,“长安舒舒服服的你不待,来蒲州做什么?为何又和二表哥一起?”

    云秀多少还是知道令狐十七的性子的。

    他不喜欢云岚,固然是因为云岚皮肤颜色健康,性格健康,体态更是一看就知道能吃能睡无忧无虑的健康……对他这个性格扭曲的病秧子而言实在是太刺目了,让他不能不污蔑人家“俗不可耐”,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云岚是郑氏的女儿。

    这病秧子天性敏锐得紧,一见云岚,就知道郑氏肯定没一视同仁。他和云秀认识得早,血缘也更亲近,自然就要和云秀“同仇敌忾”,以排挤、取笑云岚为乐。

    他若是知道郑氏那么欺负人,怕早就上手把三才堂给掀翻了。他可不懂得隐忍为何物。

    但此刻他还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给她添堵,可见根本就不知道早先的事。

    而他二姨竟舍得让他颠簸这么远的路,也十分可疑。

    令狐十七见她不假辞色,只好怏怏的将甜言蜜语那一套收起来,懒懒的道,“去年冬天病了一场,阿爹便寻术士给我起了一卦。算出我身上的病根儿需在什么冬春之交,向东方又北方、面山又临水处,寻一个在世又出世的人,得到他身上非药又是药的东西……才能养好。”又道,“但我若为养病而来,长途跋涉岂不是更伤身子?我真是为看你来的。”

    他嘴里甜言蜜语不但不值钱,且还动不动就包着毒|药呢。云秀全当没听见。

    只道,“你又生病了?”

    令狐十七不悦道,“不是什么大病,我爹娘大惊小怪而已。”

    他爱拿捏人,但偏偏又厌恶被人同情,便从不夸显病痛。但往往他越是如此,旁人便越同情赞赏他。唯云秀从不吃他这一套——要不是让着他身子弱,谁爱听他拿捏呀!

    只道,“哦。”

    又想——华阴县在长安的东北,靠华山而临黄河,又多游仙传说,倒十分符合条件。虽说算卦是封建迷信不能提倡,但她这不是在玄幻奇幻的考场上吗?说不定是很靠谱的方术呢。

    这么说,华阴县近年会有仙人出没?

    云秀默默记下。她倒没料到会有这种意外的收获,再看令狐十七时,就觉着这熊孩子也不是那么可厌了。

    便道,“我早年梦到神仙,神仙给了我一个方子。我拿给二姨看了,她给你吃过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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