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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斯寂寞呀……
一个人,一个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同伴,没有交流,没有休息,没有生命,没有一点点的光与热,就算是无知无觉的灵魂,怕也无法承受而忍不住魂飞魄散吧?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苦刑?活生生的折磨灵魂的刑罚?
他这样双手沾满血腥,他这样背友弃友的卑劣小人,确实应该受尽天下最苦难的刑罚吧?而劲节,那个有着一脸阳光微笑的男子,忠义无双、英勇无双的将军,又怎会如他一般永世沉沦于黑暗虚无呢?
明明知道,自己是罪有应得,明明清楚,劲节应该无忧地生活,但一个人孤寂久了,仍然无法忍受,仍然会害怕、会期盼、会疯狂……
劲节劲节,你在哪里?
张口呼唤,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也叫不出来!不由惨淡地笑,是呀,他的嗓子早就哑了,在杀死劲节的那一刻,他除了仰天长啸,对月哀嚎,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言语了!
为什么,一有任何事情,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风劲节?为什么,一有任何苦难,你第一想到的就是劲节如何救你、帮你?卢东篱,你背弃相负,为什么,还能厚颜企求风劲节的救护?你牺牲舍弃,为什么,还能天真期待重逢欢笑的一天?偏偏,在他最需要人守护帮助的时候,你只能背转过身,独自伤心?伤心,真是矫情!你亲自舍了他,牺牲了他,又有什么资格伤心、痛苦?又有什么资格救赎、解脱?
全身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伤痛如此深入骨髓,深入心灵,几乎每一分肌肉都在哀嚎,每一片灵魂都在哭泣!
卢东篱,你为什么不救他?!
卢东篱,你为什么总是舍弃他?!
一声声,逼问着自己,却无法回答,一步步,往后退着,却不知退着何方。
有什么痛楚,撕裂灵魂,有什么悲哀,不堪承受,无法忍受!
他慢慢地蜷起身,抱着头,深深埋进怀中,只是,不看不想,却不能忽略全身仿若突如其来的痛楚,痛得他全身抑制不住地抽搐,痛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就此化作尘与灰,就此烟消云散……
可是,心底深处,又有什么不愿就此遗忘,有什么轻轻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能随风而逝,不能化为尘埃,就算再痛再苦,也不能忘记那个人,忘记他的笑忘记他的一言一语……
无尽的黑暗中,突然有一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么冰冷的空间里,忽然就温暖了起来,仿佛有了光有了热,有了希望!
“东篱,东篱,东篱……”
他从来不知道,一句“东篱”也可以呼唤得如此荡气回肠,如此沉痛哀婉!
刹那之间,天地寂静,黑暗尽散。
原来,就算他疯狂了,也会记得,那人的温暖,就算他痛不可当,也会记得,不要让那人为自己伤心悲恸!
痛楚,奇迹般地远离自己而去,他静静地感受着那双手传递过来的坚强、温暖、力量,几乎要痛哭着感激上苍的仁慈。
……劲节,劲节!
又是一阵清凉传了过来,淡淡的清香笼罩着自己,他突然地觉得困倦疲惫,神智又渐渐地昏迷。
————————
距离上一次的清醒,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知道,很多次,他是真的就要魂飞魄散,然而,总有那么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叫着“东篱”,总有那么一双温暖的手,在他身上不停地输入带来生机的真气,让他一次又一次,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又硬生生地被拉回人间。
是的,人间!
上一次神智迷乱,他以为自己已入无间地狱,但后来迷迷糊糊,他分明听得有各种药名在耳边倏忽闪过,也有两人的低声交谈,虽听得不甚分明,但他已可确定自己仍然活着。
活着……
他忍不住苦笑。
活着,亦好,总不成让他真的对劲节食言吧,虽然,他也只剩下这一句承诺,还勉强做到了。
不过,或许也只是苟延残喘吧。
听说,人死之前,生前的一切,都会走马似地在脑海之中一一浮现。
他想,他应该是真的要死了,否则,为何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前生那些或热血、或伤心、或悲痛、或快乐的往事呢?
他记得,他离开卢东觉,教训苏凌之后,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走着,一日在江边听到“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突然地心痛难当,乍然清醒过来。
不可以留在赵国,纵然,他形貌大变,能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
那时,他无意识中已近海边,只要乘船出海,便可离开赵国。只是,赵国一向是实行禁海政策的,对船只管理极为严格,他若要乘船出海,必然只有偷渡一途。只是他身残口哑眼盲,根本不方便在大海上飘流数十日,更不方便与一大群人日夜共处。若是万一被人认出身份,后果,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想像承当。
于是,他又返回内陆,决定走从定远关出关这条路线。
虽然定远关留下了太多的伤感痛苦,虽然定远关仍有许多故人,但他这些年变化委实太大,若非亲近之人,与他近距离接触相处,方能瞧出一些端倪。在定远关那些将士心目中,或许他永远是青衫儒冠、素淡文雅的文士,是温润淡定、意气风发的主帅,如何也无法想像,自己敬若天人的主帅,有朝一日竟会与那肮脏、粗鄙、落拓的乞丐联系在一起。
不管如何,既要离开赵国,冒险是必然的。
略作乔装打扮,其实也不必要太多的化装,毕竟他容颜较之以前,实在是变化太多了。凭着卢东觉为他准备的通关文书,再加上他刻意的躲避,有惊无险地通过定远关,直入陈国。
他虽一身落拓,其实身上所带财物却是不少。当年他离开定远关之时,小刀为他准备了许多钱财,而卢东觉送走他之时,也在他身上塞了一些各国通用的银票。若他真心退隐,一心悠闲度日,仅凭着这些财物,已足可做个富足的田舍翁。
他也有采菊东篱下的向往,也有独善其身的淡然,只是,却不是此时此境。
伤心伤怀,痛恨痛悔,他如何允许自己,独自一人,潇洒无忧地生活下去。
陈国好武,多年的穷兵黩武,死伤无数。国内青壮或战死沙场,或身有残疾,老弱妇孺占了人口的一大半,致使田土荒芜,百业荒怠,百姓生活水深火热。
昔年风劲节也曾断言,陈国军队固然威猛强悍,但整个国力却难以为继。空虚的国库,疲惫的百姓,再加上定远关屡屡世敌于外,陈国国力已近崩溃。
自风劲节身死,赵陈两国签订和平协议,这些年陈王轻税赋,促农桑,令得国势为之一振,但到底多年的积贫,决非数年之功便可扭转。陈国国内的乞丐流民之多,绝对可以排行天下前几位。
卢东篱纵然身残心死,却永远看不得别人苦难。虽然与陈国交战多年,但战场之上只有敌人,并无仇人,他并不仇恨敌视陈国任何人。一路行来,看那许多瘦弱不堪、饿得皮包骨的百姓,他怀中的钱物一点一点减少,直到进入戴国国境,他也散尽千金,身无分文了。
本来以他的身体,实难找着谋生的活计,那一日,他在青州,对着滚滚江水发呆,几日未曾进食,身子虚弱已极。迷迷茫茫之间,仿佛有一种冲动,纵身跃下,便是一了百了,人生再无那许多痛苦痛恨。谁知身子一动,却被李大义这个热血汉子给拉着了。接下来,自然便是李大义介绍他在码头做苦力,勉强度日,直到……
微微苦笑,或许是劲节冥冥之中,不愿看见他身死,总是默默护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濒临死境,却又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活了过来。
劲节劲节,何必,何苦?
卢东篱靠着风劲节一路顺风顺水,靠着风劲节而飞黄腾达。
因为有风劲节,所以,才有机会守家卫国,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志向!
因为有风劲节,卢东篱才不寂寞、孤单,才可以坚强地走下去!甚至因为有风劲节的保护,才能履险如夷、死里逃生,才能平反冤屈、满门荣耀……
风劲节已为卢东篱做得太多太多,多得他一旦想起,总会怨恨自己,为何不能以风劲节为重,为何不能放纵自己任性一次,疯狂一次?
最危险的战场,你留下,我退后,无情的军法刑罚,你微笑承受,我咬牙漠视,天大的罪名冤案,你坦然承担,我冷眼旁观……
每一次选择放弃你,我都可以给出千百个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理由,但为何,依然心难安,意难平?
每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承受痛苦,我都恨不能以身相代,但为何,只能无力挣扎,任由愧疚伤怀淹没自己?
风劲节,永远都应该是那样灿如星辰、朗朗风骨的奇男子,天不能束地不能拘,笑傲王侯,游戏人间,为什么,要为了卢东篱而自折羽翼,敛了锋芒,为什么,要为了卢东篱从容赴死,不争不抗?!
卢东篱何其有幸,有此挚友,你生,我生,你死,我仍然生……
风劲节又何其不幸,有此损友,明明是天下最自由最潇洒的人,却落得身死气绝、身历残酷惨痛之下场……
遇上卢东篱,是风劲节的劫,是风劲节的不幸……
如果,如果……
卢东篱死了,世上再无卢东篱这个人,风劲节会不会幸福一点点?
极度的痛悔与自责如决堤般在脑海间翻涌,本已脆弱不堪的神智瞬间崩溃,仿佛感受到剧烈的痛楚,他的身体难以自抑地挣扎扭动!
劲节劲节,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来找你了……
“卢东篱,你胆敢放弃自己试一试!”
“你以为你死了,便能再见着风劲节了吗?错,大错特错!如果你就这样放弃了,风劲节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再见到风劲节!”
冰冷酷厉的言辞,却依然可以察觉隐隐颤抖的恐惧,仿佛来自天外,令他混乱昏迷自苦悲悔的神智为之一清。
……劲节!
略带凉意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那声音依旧传入耳中,如此清晰:“卢东篱你这个混蛋,懦夫!你答应风劲节要好好活下去,你这样,叫做好好地活着吗?身为朋友,你对承诺有责任,身为臣子,你对国家百姓有责任,身为丈夫父亲,你对妻儿有责任,你有什么权利选择死亡,你又有什么权利选择逃避……”
心头叹息,劲节,婉贞,箬儿………
“你以为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这样心丧若死、行尸走肉的惨状,风劲节看到了会很安心吗?你以为苦苦守候着你的妻子会很开心吗?”
“你凭什么为了根本不是自己的过错,而自责内疚?你凭什么为了自己的愧疚逃避,而辜负你的妻子?你这样,对得起谁?”
婉贞婉贞,他那温婉安静、善解人意的妻……
从来不曾让她享受过半分平静的幸福安乐,他永远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文书,永远有数不尽的责任义务,却从来不曾有过一日空闲陪伴她……
“你一次又一次地说过,国事为重!你后悔过这个选择吗?你认为天下苍生为重是错的吗?你明明看得比谁都清楚,却为什么如此固执得不愿意放下一次?”
国事为重!天下为重!
……当然不是错!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曾用着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对着青天旭日,朗朗起誓:“卢东篱愿一生一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九死不悔!”
纵然国家君王负了他,纵然百姓民众不理解他,纵然史册轮回忘了他,依然不悔!
只是,不悔,但终有不平……
卢东篱可以不悔自己的付出,无怨自己被伤害被牲牺,却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被伤害的是自己的挚友,永远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冷酷选择!
那声音渐渐悲凉无力:“东篱,东篱,你要我怎么做,你才会重新振作起来?”
“你夫人她……她想念你,担心你,她身子本就虚弱,这么多年的忧虑、挂怀,她身子如何支持得住?你自以为是的放逐,仅仅是为了已经失去的一切,放下眼前的美好,是不是非得等到连手中惟一的美好也失去,你才会醒悟,才会后悔?!”
身子一震,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地击在心防最脆弱之处,脑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
突然的痛彻心扉,突然的无语凄凉,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原以为曾经经历过世上最凄惨的痛苦,不可能再痛,可是,此时此刻,竟是难以形容的痛楚,心似钝刀一刀一刀地凌迟,原来心痛也可以没有止境……
婉贞,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夜夜思君减清辉?是不是日日忧虑憔悴损?
婉贞,婉贞……
她永远是一副温婉的笑容,安静的眼神,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轻轻为他研墨拂纸,为他缝衣补衫,一针一线,绵绵密密,皆是浓浓的情意。
她从来不在他面前喊苦喊痛,纵然,她心碎神伤,虚弱憔悴!
婉贞……
他负尽一生,伤害至深的妻!
脑中似乎只有一个声音:去看她,去见她……
无意识地,他的身体开始挣扎……
那双坚定温暖的手按住他的身体:“你想见卢夫人吗?那就快点好起来!你这样,如何去见她?如何能够让她更担心、更放不下?”
是的,好起来!
不能让婉贞看见自己这样凄惨的模样,不能让婉贞再为自己担忧挂怀……
那声音越发飘渺,一字一句仿佛在他心底慢慢流徜:“为了婉贞,为了英箬,为了劲节,你要好起来……终有一天,你会再看见风劲节,你要告诉他,你活得很开心,活得很潇洒……你要代他踏遍天下,看尽天下美景,尝尽天下美酒……你要带着你的妻儿去见他,你要告诉他,你每时每刻都很想念他……”
一遍又一遍,那声音在他脑海中不停地回荡,仿佛一字一字刻在他的脑中,入了心,入了髓,再难忘却。
婉贞,箬儿,劲节……
是不是,当我睁开双眼,劲节,你便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不是,当我努力振作,婉贞,我终究还有重见你的一日?
对不起,婉贞,为了我的执着,让你一次又一次凄凉地等待……
对不起,劲节,为了我的悲哀悔痛,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着,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振作,只要你,安心,无忧,快乐,只要你,放心,释然,随意……
干涸酸涩的眼眶,早已泪尽血干的眼睛,突然之间,有什么渐渐湿润,渐渐凝聚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流出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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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相逢也惘然
仿佛自一场深深的梦里醒过来,梦中,有忧,有伤,有泪,有无奈,有担忧,也有决心与勇气。
婉贞,劲节……
他的妻,是否每日每夜望着天边,痴痴等待他的归来?牵挂,担忧,以致形销骨立,凄凉憔悴?
他的友,是否在那未知的冥冥空间,幽幽地凝视着他,为他的颓废、悔恨、自我折磨而黯然神伤?
曾经承诺,要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精彩,只是食言了这么多年,到底让那个人担心了!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人也不会放弃他吧……
那个幽幽的、决然的声音,依稀仍在脑海之中回荡:“……你会再看见风劲节……”
可能吗?
劲节他……已经……
是幻觉吧,可是为何又如此清晰,分明刻在他的心头,一字不曾忘却?
苦笑凝眉,深深吸了一口气,梦中的一切,太真实,真实得他不敢睁开眼,只怕一旦睁开眼,彻底清醒过来,或许那些美好的、怀念的、刻在心底的人便会消失不见。
终究是情怯呀!
只是,不看,不想,是不是梦就不会破灭?是不是时间就可以倒流?是不是一切都可以重来?是不是所有的惨事都可以不再重复?
惨淡地自嘲一笑,何时,自己竟也变得如此自欺欺人?
咬牙,猛地睁开双眼!
蓦然对上一双瞪得圆滚滚的乌黑眼珠,眼瞳里倒映着一张干净、清瘦但儒雅的脸,神情平淡温和,嘴角带了三分的淡淡苦笑。虽然不是非常清晰,虽然带着些朦胧,但天地之间,却不再血色一片,千物万象,也不再模糊难辨。
刹时呆愣。
他已太久太久不曾看见蓝天白云,不曾看见五颜六色,甚至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容是美是丑,而此时,眼前这个少年的面容,就这么映入眼底,一时之间,他竟不知作何反应了。
是奇迹么?他一个半瞎的人,竟然还可以重现光明清晰?
怔怔地看着少年,脑中几乎停滞,直到少年猛地发出一声大喊:“公子,大叔醒了,大叔醒了——”
大叔?这少年,竟是他自马蹄下拼命救下的小叫化呢!
微微一笑,就算他不为自己的重见光明而兴奋,但能够看到充满生命力的鲜活面容,能够看到自己拼力所救的人安危无恙,就算他再如何心如止水、茫然浑噩,也不禁为之欣喜。眼珠微转,打量四周环境。这是一间雅致的竹舍,竹床、竹桌、竹椅,所有的用具都是竹子所制,说不出的淡雅宜人。
心中突然一痛,竹……
劲节清高,轻筠幽篁,飘逸洒脱,摧折不毁……如此相似,举目四望,何可一日无君?
脚步匆匆,惊怔间,他缓缓抬头,迎上一道清朗中带着紧张、热切中带着期冀的目光!
心动神摇,如受重击!
黑发如墨,剑眉若云,那样的明亮夺目,那样的灿然明朗,璀璨若星,耀眼如阳,风华绝世,占尽天地光华。明明竹室内清凉如水,却硬生生宛若洒进一地阳光,让人剌痛了眼,却仍然舍不得移开半分目光。
明明不是劲节的容颜,不是劲节的形貌,却在那一瞬间,他神智恍然,唇间转了无数次的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却又蓦然自嘲自己的痴傻,硬生生地吞下牵魂梦萦的名字,鼻端传来热辣辣、酸麻麻的感觉,他再也难也抑制地转过头,闭上眼,生怕一瞬间,自己会彻底丧失理智,痛哭流涕。
竹屋内仿佛陷入长久的时间停滞,不言,不语,虽然不看,却分明感觉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那样明亮、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自己的身体,直看入自己的心底深处,不自禁地有了些微的恐慌。
轻轻的叹息仿佛在心底响起,他心头一慌,抬头望去,只看见那人黯淡的眼神,微翘的唇角带着一丝苦笑与悲哀。
没有奇迹呀……
“公子,大叔怎么样了?”
清澈明朗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重微妙气氛,他听到一个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清朗的声音答道:“你信不过我的医术么?”跟着啪的一声,少年“哎哟”呼痛:“公子,我只是问问大叔情况罢了,怎么扯到信不信得过你的医术上面了?!”那人的声音带着哼哼鼻音:“我是谁啊,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我么?!”
明明是不可一世的嚣张自信,却别有一番自在无羁的洒脱,偏偏,他还是感觉到那意气风发般的自信里,有着不可捉摸的激动、颤抖、害怕,让人为之心弦颤动。
卢东篱深深吸气,努力平复莫名而来的紧张、激烈情绪,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双手忽然搭住自己的肩头,轻轻按住自己,淡淡说道:“你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是躺着休养比较好。”那双手是如此温暖,如此稳定,让人有种心安、冷静的魔力,熟悉得仿佛前生,那人坚定得可擎天掣地的双肩。
卢东篱自清醒过来,一直就处于激动、紧张的状态,完全没有注意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时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的右腿绑着厚厚的白色绑带,几乎没有知觉。想到马蹄重重踏过的部位除了胸腹之外,似乎还有自己的小腿,当时,犹可听见腿骨粉碎呻吟的声音。他虽不懂医术,却也明白,这样的伤势,能够救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奇迹,若要一双腿完好无损,只怕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施为。
他本来就有腿疾,对于不能行走,虽然乍然有些心惊,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腿上,微微皱眉,心底有着淡淡的怅然与失意。明明已经答应了要好好活着,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信守当日的承诺,奈何却天意弄人,虽然自己视力恢复,可以看尽天下美景,只是这腿,又如何行遍天下?难道,终究还是要食言么?
那青年一挑眉,懒洋洋地问道:“想什么啊?莫非你以为你的腿就这样废了?”
卢东篱心头一跳:这人,竟是这般犀利、透彻?抬起头,望进一双幽深若寒潭的眸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那青年皱眉问道:“你——还是不能说话?那你,可能看清楚?”
少年挤了过来,奇道:“公子这话问得奇怪,大叔眼睛好好的,有什么看得清不清楚?前阵子,你在大叔眼睛部位又是扎针,又是敷药,还古里古怪地用黑布蒙上眼睛,公子,你医术我是很佩服没有错啦,不过,脑袋受创,身体受损,跟眼睛有什么关系呢?!”他又冲着卢东篱说道,“大叔,你说是不是?”
卢东篱怔怔望着那青年,心下却是一片惊涛骇浪:他竟然知道我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他如何能够发现、甚至治好我的眼疾?难道他……竟然晓得他的身份?
那青年等了半天,却只见卢东篱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禁长叹一声,又瞪了少年一眼,转身取来纸笔,递给卢东篱,一边咕哝哀叹:“你若仍是不能说话,岂非砸了我无所不能的招牌?”言下颇有愤愤之意。
卢东篱见他一脸不满不平之色,不由失笑,提笔写道:“先生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在下眼疾已愈,至于哑症,想来是天意如此,先生不需自责!”
少年骇然叫道:“大叔,你——”
青年冷冷瞪了少年一眼:“叫什么叫?你跟了他那么久时间,都没发现他说不出话来么?”
少年暗暗叫屈:“什么叫那么长时间?明明不过才相遇便逢大难,我根本没有跟大叔交谈的机会!何况,大叔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他是说不出话?”他不敢大声叫冤,只得低声嘀咕:“我又不是公子你,一搭脉,什么病症也无所遁形。”
“哈,你倒似是很有理了?!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就你这副粗心大意的性子,还指望你能学到什么高深的医术!”
少年与这青年一起照顾卢东篱长达一个来月,又软磨硬磨地拜在他门下学医,见惯了他漫不经心的洒脱,万事无碍的淡然,自信不羁的笑容,甚至是担心关切的忧伤,唯独不曾见过他这般焦躁不安的神情,这样烦躁的语气,何止是没有道理,简直就是在迁怒自己了!
少年被他训得甚是委屈,只是被他神色所震慑,一时呐呐无语,一张脸似羞似愧似怒,涨得满脸通红。
卢东篱在一边看着,心下不安,他口不能言,不能劝解青年,急忙下笔如风:“先生莫要责怪小兄弟,在下虽不能言,却也非大事,先生不必介怀!”
“哼,我介意什么?自责什么?我只是生气我的神医招牌居然被你给砸了!我就不相信,凭我阎王难敌的本事,还有什么病症治不好!你张嘴喊两声试试!”
卢东篱瞅着他,他面沉如水,似是压抑着极大的不悦,倒似真是为了自己的神医名声而不忿,但眼底却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担忧与关切。被那样眼神注视着,他心中却不由升起“他是在为我生气、为我担心”的念头,却又为自己冒出这样荒唐的念头而吓了一跳。张张嘴,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纸上写道:“医者救生不救死,自也有力穷无可奈何之时。”
“无可奈何?!哼,我是谁呀,就算是逆天而行,又有什么了不起!”狂傲的言语,遮掩不住担忧与关心。那青年紧皱眉头,死死盯着卢东篱,眼神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又似踌躇不前,不知从何说起。
卢东篱在他愤怒的眼神直视之下,不禁恍然,又有些啼笑皆非之感。自己的哑症已经好些年了,他治不好,又有什么打紧,偏偏他这般愤怒地盯着自己,倒似是怨怪自己不配合,不尽力不用心。这人医术怕是如他自己所说,真正的惊世骇俗,怎么也不容许自己接手诊治的病人无法痊愈吧。可是,那眼神分明又太过复杂难言,岂只是仅仅为了医术面子?难道,他认识自己?心中一跳,连忙屏息静气,自己的模样早已大有变化,若非多年熟识,又岂能认出自己?自己对他毫无印象,想来应不是识破自己身份才对。
苦笑着摇了摇头,抛开心中疑惑,提笔写道:“先生且安心,在下尽力配合便是!”
青年嘴角一翘,似笑非笑地睨了卢东篱一眼:不错,不错,我瞪你一眼,居然就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该生气你认不出我来,还是该欢喜你我仍然心有灵犀?
深深吸了一口气,青年恢复懒洋洋的姿态:“我既接手你的病症,就没有治不好的病!只要你肯配合,不管是眼疾还是哑症,或是你身上七七八八的暗伤、旧疾,皆有可为。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天意难违,还是我只手遮天!”
卢东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觉他这般姿态,若是手中再抓上一只酒杯,身上换一套亮堂堂明晃晃的白衣,那便真是……胸口一滞,连忙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微笑着致谢。
青年唔了一声,顺手敲敲少年的头:“好生照料你家恩人!”施施然地走出竹屋。
少年捂着脑袋,一脸哀怨,嘴里咕哝:“公子就会欺负我!”转头面向东篱,脸上绽放出明亮真心的笑容:“大叔你真正清醒过来了,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一个多月,有好几次,情况都十分凶险,还以为你……呵呵,幸好有公子在!”
卢东篱含笑听少年东拉西扯,一会儿讲自己的病情有多么凶险难治,一会儿讲他的担心害怕、感激愧疚,又说起当日那两个骑士的蛮横霸道,草菅人命,更多的是讲那青年神乎其神的医术。听着听着,卢东篱莫名地悠然出神。这人,明明是陌生的容颜,却仿佛认识了三生四世般熟悉,明明是懒散不经意的言语,却仿佛有着最重视最关切的坚持。一个陌生人,竟会如此地关心着自己、在意自己么?若说是医者仁心,却又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份,垂下眼帘,却拂不去心头无端生起的疑惑与亲近之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