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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切间偏又租不到合适的太空船,最后只好搭乘了一艘顺路的小型货船。
这种货船,本来就没有多大的生活空间,除了船长独处一室,船员都是四五个人合住一间,还是通铺。本来船上并未满员,此时加了这二十来号人,却是超载了,所有舱房塞了个满满登登。跑惯了商路的船员只是微觉不便,这些科研精英可是叫苦连天了。
等船出了港,领头的吴导便去和船长商量,要他们中途不停,直接开往下一个大港,方便研究组换船。船长却一口回绝。无论吴导怎样向他解说自己这一行人身上所肩负的划时代责任,他只是抽着烟斗,摇头。
“星星又不会跑!一路上的小定居点都指望着我们补给。我们不按时去,让人家挨饿么!”
吴导倒是很希望和船长继续探讨让那几千个自然人节衣缩食几天这种牺牲的合理性,船长却不耐烦听,干脆地大手一挥:
“做人要讲信用!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们也不能跳票!”
阿汉崇拜!原来道理是可以用这么不讲理的办法来讲的,痛快!
吴导无奈,最后只好以阿汉年幼为由,请求船长起码让阿汉住到条件较好的船长室里去。
这一条,船长倒是痛快应了。
“自然人的娃娃身体弱,照顾些是应当的。”
不再听吴导啰嗦,磕磕烟袋,船长拽着阿汉就进了船长室。吴导还跟在后面,打算跟到船长室里继续和阿汉讨论些问题,船长却砰地在他面前关了门,差点撞扁吴导的鼻子。
船长室中,除了各种导航仪器,还有一张窄床,一条软榻。
软榻上,高高堆积的是脏衣服臭袜子还有不少杂物。
船长忙忙地从某个角落将久已不用的衣筐寻了出来,抱起那些衣服杂物一股脑塞了进去,扔在一边。
“软榻你睡!床不能让给你,老子睡软榻,非给压塌了不可!”
阿汉估算了一下船长黑熊般的身材,认为这种几率非常之大。
难得有这样空闲的时光,孩子的好奇心发作,阿汉左摸摸,右看看,问题一个接一个,很快船长便招架不住了。
“为什么墙壁是灰的?绿色不是最保护眼睛吗?”
……很久没有粉刷?
“为什么我看不出来你左腿比右腿短?”
呛着了……我象瘸子么?
阿汉指了指床边,“你只穿一只拖鞋,不是因为走路不平衡吗?”
擦汗,另外那只大概躺在床底下的杂物堆里……
“为什么……”
“为什么……”
船长临近崩溃,阿汉又发现新大陆了。
“这件衣服是什么料子的,为什么没有吸汗防尘功能……”
“这件怎么是蓝色的,有镇静作用吗?”
“这件为什么有毛边……”
看着阿汉将那些脏衣服一件件从衣筐里抖出来研究,船长终于忍无可忍了。
扑过去将衣筐夺下来护在身后。
“你这娃娃,妈妈没教过你不要乱翻别人东西吗?”
阿汉迷惑。
“没有啊。别人东西不能翻吗?妈妈该教我别人东西不能翻吗?你是怎么学会不翻别人东西的……”
抽搐中,船长勉强扯出一个笑脸诱惑小朋友:
“阿汉,想不想看叔叔开船……”
“要!要!”
阿汉兴奋地跳了起来。今天学习到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太多惊喜了!
站在导航仪器前,船长关了壁灯。
房间的天顶和三面墙壁,咯吱吱折叠后退,露出透明的舷窗。
超光速飞行中,舷窗外一片流光飞彩,十分漂亮。
换了别的孩子,早就看傻了。
阿汉却不感兴趣。他上那门超光速与空间扭曲之悖论的时候,在光电模拟器中看得多了。
他甚至可以从各色光带的飞离轨迹中,精确地推断现在的船速。
倒是船长,黝黑的脸,被映照得红红绿绿的,斑马一样,让他觉得十分好玩。
船长仔细地给阿汉讲解导航仪的用法,本来只是打发时间,却惊讶地发现,阿汉学得极快,很快便开始举一反三,问出些相当有深度的操作问题。
船长惊讶地摇头。
“没想到你对驾驶这么有天分。简直不象是自然人了。”
“我本来就不是自然人啊。”阿汉又迷惑了。
船长诧异。“怎么会?你的精神力多少?”
“五千一百三十三。”
“嚯!好家伙!”
船长虽然吃惊,但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对这样的数字也没什么附加的特殊感觉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调整过相貌?”
“调整相貌?为什么?”
“除了精神力达不到一千的自然人,无法调整相貌,谁不把自己改成俊男美女的。”
“哦。没有人和我提过。难怪别人的身材长相都比我对称,搭配也更符合黄金分割定律。要调整相貌,肯定要修改基因吧。我的基因他们还没有研究完,不能修改的。”
阿汉随随便便说出这种话来,船长无言。这孩子,小白鼠么……
竟然有些愤怒了。
“你妈妈怎么能让他们这样对你!”
“我妈妈?你是说我基因百分之五十一点七的提供者?你认识她?她长什么样子?”
“……你没见过妈妈?”
“没有……”
船长脸上,是一种阿汉很陌生的表情。
在头脑的知识里搜寻很久,他才辨认出来,这种表情,叫做同情。
船长转过脸去。那些人……他无能为力。
自动导航系统机器合成的女声,提醒船长目的地临近了。
船长按下几个按钮,让飞船降离超光速,跳跃到正常空间。
转换间,阿汉眼前一黑。
再抬头时,只见黑夜如墨,星光清清。
洒在他身上。
从未见过的真实景色。
阿汉怔怔地呆望那满天繁星。
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手,正扶在导航仪上。
熟悉的各种按钮,熟悉的各种指示灯,各个小屏幕上熟悉的各色波形。
以前却不曾注意到,机器,摸上去是冷的。
后退一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从心中浮起,充溢胸间。
阿汉忽然,想哭。
第四章一线之差
从那以后,阿汉安静了下来。
有很多事情,他以前没有想过,现在想却想不通。
他的疑问,无处可以问讯。因为,他其实还不明白,自己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爱上了那浩瀚的星空。
飞船每次停泊,他都央求船长打开舷窗。
沐浴在星光下,遥望深邃无垠中密密的晶莹,心头那种说不清的烦闷便淡了许多。
沉迷时,不能找到答案,却能暂时忘却问题。
阿汉很怕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思维就总是漩涡般绕着一个点来回打转。
漩涡中心,翻着白沫,深深陷着,看不到底。
却本能地知道危险。
本能地要抓住什么熟悉的东西,将自己拉出来。
于是,阿汉总是围着导航仪钻研。
不过短短一天,他对飞船的操作,已经比船长还要熟练了。
船长也乐得清闲,干脆将导航仪让给阿汉摆弄,自己在一旁抽袋烟,喝瓶酒。
对阿汉来说,船长是个谜。
他根本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这样活法。
不喜整洁,不讲规则,无视权威,不求上进。
他疑惑地问船长,他的精神力是多少。
船长笑。没有为他话语中隐含的对他智力的怀疑而生气。
以前是一千零五,现在大概是九百八十多。他回答。
阿汉震惊。
再不谙世事,他也知道,一千极,那是自然人和宇宙公民的分界线。
有一千极的精神力,人便可以能量化,可以更换身体,可以长生不老。
但如果没有……就算是九百九十九极,人也只能有一次生命。他们,便是自然人。虽然科技已经最大限度地延缓了躯体的衰老速度,但他们终究会生病,会变老,会……死。
导师口中,悲天悯人地说起的,等待着被自然完全淘汰的自然人。
精神力从一千降到九百,那该是多么惨痛悲哀的事情!
难道,你是感染了某种厉害的病毒?可不可以治好?
阿汉问得急切。
船长暴笑,冲他晃晃左手的酒瓶和右手的烟斗。
既然明知烟酒会损耗精神力,你怎么不戒掉!
阿汉几乎是吼出来的。这种慢性的精神力损耗,要想恢复,比登天还难啊!
船长笑道,不能抽烟不能喝酒,我又何必活那么长!
本来还想打趣这个娃娃几句,看到他的神色,船长笑不出了。
阿汉胸口剧痛,眼睛鼻子感觉都不对劲。
无论如何,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第一次给了他关怀的汉子,和应当被淘汰的残次品联系在一起。
不应该不应该……
抬手摸摸脸颊,湿的。
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船长叹了口气,揽了他过来,拿出对付自己那个淘气小儿子的架势,伸手揉揉阿汉的头发。
阿汉将脸埋在船长宽阔肥实的胸膛里,积累了许久的委屈迷茫,终于宣泄了出来。
他象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船长浑身僵硬,手忙脚乱地拍着阿汉的脊背。
非常怀念他那超级会哄孩子的婆娘。
阿汉哭得倦了,带着浓浓的鼻音,向船长保证。
等他回去,一定要改进光电模拟器,将烟酒的感觉完美地体现出来。这样,船长就不用再真的抽烟喝酒了。
船长只觉得好笑,伸手将桌上一个巴掌大的小花盆取了来。
花盆里,乱蓬蓬一丛最普通耐活的绿草。
示意让阿汉摸摸。
你能完美地模拟这盆草吗?
阿汉揉揉红肿的眼睛,细瞧。
素陶的花盆上,印着一对婴儿的小脚丫,有几条微细的裂缝。要模拟却也不难。
再看里面,小小的草叶儿挨挨挤挤地争着向上长,有的微黄,有的翠绿,有的厚实,有的单薄,有的边上被小虫子吃出了豁牙。每一片都相似,每一片都不同。
光电模拟的草坪,总是一色的翠绿,完美无暇。
轻轻摸摸,手感微凉,微涩,还有些湿润。
光电模拟的草坪,手感光滑柔软,如同绒毯。
轻轻揉捏,几片草叶粘粘地软了,现出些水色来。
要将这每一叶草都忠实地再现,包括这种手感,这种反应么……
“别忘了土里面的根,都纠缠在一起的。”
缓缓地,阿汉摇头。
“这就对了嘛。带毛病的东西,怎么能‘完美’模拟。”
唉,难道是太久没回家了,看这个小家伙,总是觉得象自己儿子。
一个自然人,居然想着要开导一个天才公民,告诉了别人还不给笑死。
叹气。船长揪着自己蓬乱的大胡子,咬牙切齿了半天。
“阿汉你看,人啊,还有猫啊狗啊花啊草啊什么的,只要是活的,肯定就有毛病。有了毛病,这个和那个才不一样,才算得上是条命。”
“所以,人这个活法,也说不得哪种就一定最好。我吧,老婆孩子都是自然人,我就不乐意让自个儿的重重重重重……孙子,管自个儿叫老弟。一辈子,痛快活够了不就结了。”
“你看那帮人,活得腻味不。成天都琢磨些什么玩意儿。纯粹是活太长了,都不知道还怎么活才好了。你可别学他们,当然也别学我。不管怎么说,早点想明白什么活法对自己口味,没错!”
船长拍拍屁股站起来。“还看星星不?最后一次了,下一站你们可要换大船了。”
阿汉连连点头,跳起来跑到导航仪前。
他知道这两天,让他烦恼的是什么了。
再一次沉醉在星空之中,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呢?
阿汉非常期待。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船长,你这样,到了眼看要老死的时候,真的不会后悔?”
船长一边操作让飞船降离光速,一边笑着回答。
那还用问,当然……会后悔!可难道人过一辈子就为了那会儿的?多没劲!再说,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说不定现在就撞上太空风暴,看那些老不修和我比谁更后悔,哈哈。”
阿汉不太懂,但也跟着笑。
然后,两个人都笑不出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