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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训责

    随着延帝年龄的增长,他每日里要学的功课也渐渐多了起来。习武倒还罢了——延国非是马上立国的国家,除了皇帝出猎的时候要能骑马,祭祀的时候要能射箭之外,只要他身体强健便好。然而,这文字上的功夫,却是万万不容疏忽的。

    当然,皇帝读书不为科考,自是不会象普天下的读书人一般,学什么吟诗作对,八股文章,但相对的,诸子百家的经要,本国的山川地理,他国的名臣名将,以及历朝的史事,却皆是他必不可少的功课,样样桩桩都要熟记不说,还要有自己的见解。此外,鉴于皇帝未来政务中必不可少的御批,书法也被视做相当重要的功课。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根本的。

    身为帝王,无论文治武功,都只是治国之术,是拿来用的东西,只要能用得好,自身的造诣倒是很不必压倒群臣,治国有方,知人善用,比起这些来可是要要紧得多的——因有了这样的判断,容允于此事上早就留了十二分的意,从皇帝十岁时开始,每逢自己要批折子时,必坐在皇帝身边,算着他学习的程度,拣着相衬的叫他看了,再将自己如何回复,又是为何这般回复一一为他详解,这样一年下来,皇帝每日看的折子日渐增多,到得十一岁时,已经能看得懂小半的奏折,甚至可以偶然自主地能提出一些正确的看法了。

    到了延帝十二岁的时候,容允便同他说好,早晨开始上朝坐殿了。当然,他还远没有处理朝政的能力,具体的事务上,在没有亲政之前,暂时仍是由容允替他操持,但他每天坐在那里却也不是白坐的:一日一日,看臣子们个个如何为人,如何处事,再在朝会后由容允为他细细讲明,日子长了,每个臣子的忠奸善恶,所长所短,求的怕的,乃至于脾气禀性,心中却也渐渐有些印象了。

    在燕凛看起来,史书上对这位延国皇帝“中人之资”四个字的评价,是十分恰当的,在那人这许多年的精心教导之下,都长到这个年岁,竟然还只到如此程度,叫他简直要生气,这皇帝太过辜负了这大好的条件了。

    回想起自己的前生,燕凛不由得越发将这延国少帝看得低了——蒙学的时候虽是一样,但年纪稍长,那人便开始疏远自己,尽管暗地里仍会替自己批改窗课,可那些夫子们的照本宣科,哪能如他面对面的讲解般详尽深切?纵然是会暗中让自己接触到奏章,可是能看的毕竟只是寥寥批语,其用意心机,用词轻重,又怎是只凭自己一个少年的思索就能想得透彻的?更不要说临朝之时,那人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自顾着发号施令,所有臣子的心思禀性,皆要自己猜测揣摩,哪有眼前这延帝般幸运,能得那个人将所有的人与事一一为他理清了辅在眼前?

    不是不知道,那个人所做的一切也皆是为了自己好,不是不知道,他那般刻意疏远,其实只是想让自己主动向学,好在看似艰难却最最平安的环境中习得求才、识人、理政之道,可是,仍然忍不住会想,若是自己有机会受得那人这般对待的话……想必……不会愚钝至此吧?如果他肯那样殷殷教诲自己,也许,自己会比前生做得更出色吧……于是,就更加觉得,这位延国少帝,真是有负这般值得全天下人欣羡的教导者,仅说他是中人之姿,燕凛实在以为,自己已是极为客观了。

    这是单纯的对于资质平庸者的轻视,还是看着那个普通的小皇帝,竟能得到自己一心向往而不可得的幸福之后,在怨念的驱使下,做出的被感情遮蔽了视线的判断呢?在复杂心情的间隙里,燕凛也不是没有这样问过自己,结果却发现。不管是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很难完全排除掉。也许,是两种感情都有吧。最后,怀着不情愿承认的心情,他这样做出对自己的判断。

    明明已经得到最多,却还象只爱吃别人家饭菜的小孩子般,嫉妒着那对自己而言本该微不足道的东西——自己居然有这样的感情,在燕凛看来,着实是很该脸红的事,他甚至想着,如果那个人知道自己有了这样的想法,大概是会露出莫名甚或受不了的表情吧,而若是自己显出对延帝的轻视,更恐怕是会要被教训说过于自大了。只是,即使“可能被那人训责”的一认知会叫燕凛心中不快,他仍然无法收回自己的这个判断——比起吸收能力学习进境的不足,引发最终那事件的原因更为关键,至少在燕凛看来,会做出如是行为的延帝,实在比较适合归为昏君一列。

    在燕凛的记忆中,引发延帝与容允正式冲突的“罪己诏”一事,发生在皇帝十六岁的那一年,然而,那不过是两君臣最终悲剧结局的导火索罢了,早在那件事发生的一年以前,容允就对延帝大兴土木兴建宫室,征采民女以充庭掖的行为多有不以为然之处,只是一直以来,他选择的办法是从侧面进行引导,而不曾直面训责,直到那一次——

    “大人!”小个子的太监满头大汗,两眼赤红,几乎是打着滚地冲进容允批阅折子的屋子,扑通一声猛地跪落在地,全然不管礼仪规矩,只大声地喊着,“您去救救小黑子吧!”

    容允停下手中的事情,将笔放在了一边:“什么事?”看着来人喘着气说不出话的样子,他微一皱眉,“不用急,慢慢说清楚了。”

    “是……皇上,皇上……”

    “皇上怎么了?”容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脸上却再没显出别的神色。他知道,要是自己再显出惶急的样子来,只怕这已经没了章法的小太监更会说不清楚,况且,他也并不觉得延帝会发生什么事——别说皇帝若出了事,宫中早就天塌地陷,绝轮不着这个一看就是做粗役的小太监来向他禀告,就算真的是急切间找不到旁人,那种情况下,也断然没有不说皇帝的事情,倒先喊着要自己救一个听名字显然也是个太监的什么小黑子的道理。

    事实证明,容允的猜测是正确的。皇帝非但一点事也没出,此时,他还相当神——容允好不容易听完了报信的小太监的讲述,急匆匆往过走的时候,延帝正端坐在在龙案后面,冷眼看着面前那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太监被折腾得血肉横飞,而当容允终于赶来,一切已成定局:他还没进御书房的门,就看到侍卫们拖着已经断了气的小黑子,迎面走过来……

    “皇上……”走进御书房,向延帝见了礼,容允难得地阴沉着一张脸,紧皱双眉,肃然地看着皇帝,“臣听说,刚才皇上被下人冲撞了……只是,宫人伺侯的有不到之处,皇上着总管责罚便是,何以如此暴怒,轻易就要了人性命?”

    延帝本就在气头上,突然被这般不客气地责问,脸色立时就黑了,他也不管容允是辅政大臣,在自己还未亲政前正是管得着他的身份,冷冷地打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一个小小的太监,死了又如何?朕乃是九五之尊,难道连这点权利没有?容卿未免也管得太宽了!”

    这样不拿别人性命当回事的话,不要说小楼那个讲求人人平等的年代,就是在皇权至上的这个世界里,也绝不是被推崇的。虽说是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内宦更不过是皇家奴仆,生命确是极其卑贱,但这样视人命于无物的行事,于为君者来说却绝非美名,况且,那小黑子之死十分冤枉不说,前因更是不堪之至——皇帝将一个宫女糟蹋致死,因这女子平日里极是照顾这小黑子,他为之收尸时忍不住心中难过,脸上不免就显了些不平之色出来,被正觉玩得不够尽兴的延帝看见,惹来了杀身之祸……

    荒淫无度于先,滥杀无辜于后,这般无耻的行为,竟能满不在乎地做了出来……虽然早就于史书上看过这段历史,真的亲眼所见却毕竟不同。厌恶地看着屏幕中丝毫不以为自己有错的延国少帝,燕凛对他已经是鄙视已极,再看到站在一边脸色越发阴沉,眼中却隐隐透出痛楚自责的容允,更是眼神微凝,心下默然。

    他知道那人在想什么!毫无疑问,在反感着延国少帝行事的同时,那个人也一定会觉得,是自己不曾教导好了这个少年……这样的念头,燕凛虽然觉得未免太过自揽责任,却也不得不承认,并非全然是错误的,只是……他心中蓦然一痛,继而便大恨不已——那个人万万想不到,眼前这皇帝,日后会对他做出多么残暴的行为,犹自一心想着该要如何教导,甚至,为他的不成材而心痛自责……

    燕凛猜测的没错,此时的容允,的确是怒悔交加,若认真算起来,悔恨也确是还要多些,只是此时此地,显然不是他自责的时候,延帝的态度强势暴躁,容不得他说那些和软的自省言语——只怕稍稍退一步,就再也压不住他,更别说加以教导了。极快地定定心,容允看着涨红了脸,越发怒气冲天的皇帝,暗中叹一口气,脸上却纹丝不露,反做出极严厉的表情来,冷硬着声音开始教训。从皇帝不乐习学朝政,到他整日里胡为乱行;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再到他广征民女荒淫无度,毫不留情的,容允将这几年来延帝种种的不当之事,一件件指出来责斥。

    “……皇上既为天子,就该体恤民情,怎么能如此行事!”用最直接的评价做过小结,容允看着延帝已经隐隐显出青筯的额角,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今天这件事,皇上更是错了!宫女确是皇上的人,皇上喜欢她,宠幸她,也无甚不可,但是——岂能生生凌虐至死?那小宦平日里颇为这宫女照抚,垂泪非但是人之常情,更是其知情义处,皇上怎么竟然就因此将他折磨死?宫中人虽说皆不过是些下人,但毕竟都是性命,皇上这样做,就不知道羞愧吗?”

    容允讲得虽是苦口婆心,效果却是一丝也无。延帝的脸上,显然看不出有一丁点“羞愧”,倒是满面的愤愤之意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却也不和容允争辩,只是铁青着脸,死死地瞪着他,嘴唇闭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肯往外吐。

    皇帝这样的神情,对容允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已然打定了主意,这一次,一定不能再轻易放过这个少年天子的错处,也许积重难返,无法一次就让他明了悔悟,但有些事,却是一定要现在就让他做的……

    容允打算要做什么,在时空的另一边观看的燕凛相当清楚——起居注其实并不算得最重要的史书,但前生为了能通晓各国历史,借鉴古人的成败得失,他却是都仔细读过的。虽说那种程度的阅读,不可能让他熟记每一件事情,但象是这样以臣子之身,逼迫君主立下罪己诏,却又并不发行天下,而只做为其自身检讨之事,却是因着闻所未闻,理所当然地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燕凛甚至还记得,当年幼小之时,他曾极感动于如此忠直臣子一心为君,全不计较自己的利害得失,而在长大之后,却也曾将心比心地想过,彼时那个被逼自省,却又眼见臣子将诏书扣了不发的帝王,会是怎样一番被玩弄被威压的屈辱心情。

    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一个他叹过其忠直,也叹过其蛮横的臣子,与他自己,其实有着深不可解的关系,和缠绕两世的纠隔,更没有想到过,在那只有结果的、方正得近乎冷漠的史实背后,曾经,有过些什么样的感情,被时光之水冲着淡去,终至留不下一笔墨痕……

    然而,不管是他前生的体悟,还是今生的感叹,于已经发生过的历史,都不可能具备半点意义。无论怀着怎么样的复杂心境,燕凛所能做的,也只是坐在这里,看着那个延国的少帝,绷着脸,僵着背,瞪着眼,不甘不愿,却仍是不得不坐下来,当着那个人的面,一笔一划,将他自己几年来糜费奢华,伤民损民的失德之事,一件件写下,一件件入罪,一件件忏悔,然后,再将那样的诏书,交到他的臣子手上,眼看着他从容接过,细细浏览,听着他的句句训戒,虽然满脸怒色,却仍只能点了头听着,直到他说完了,行了礼告退,终是再不曾说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前世的史书中,关于这件事的记载并不详细。至少,燕凛不曾看到过有记录写着训斥少帝并逼迫其下了罪已诏之后,容允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不过,此时,透过高科技的产物,那个一夜未眠的人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又翻书查阅的样子,却足以让燕凛看出他心中的自责与不安。而当他接到传召自己到御书房见驾的旨意时,脸上瞬间显出的意外表情,更是让燕凛明白,对昨天这场教育能立时收到成果,他并没有抱有太多期待。

    然而,延帝的态度是远远超出容允预料的。

    年少的皇帝坐在御座上,脸上显出亲近中带着一丝羞愧的表情,他并不说什么事情,只是一叠声地催着内侍们赐座和上茶。然后,他挥手命所有的宫人全数退下,并眼看着他们将门关上,这才转向容允,将头低下了去:“容卿,朕知错了。”他一字一顿,咬得极为清晰。

    容允脸上的表情,在这一瞬间,精彩得叫旁观的燕凛几乎想要笑出声来。前生,那个人万事从容淡定,仿佛无一事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虽是被他一手带大,后来又那般亲密,燕凛并没有太多的机会,能够看见,有什么时候,那人有过这等全然不曾想到的讶异表情……但燕凛终是没有笑——虽然那人自己可能都不在意,他却做不到不在意!只要一想到,那延帝假做亲热的背后,包藏着的是怎样的毒辣心肠,鄙视和恨意就会交织着在他心头燃烧成一片怒焰……然而,无论这怒焰有多么炽热或狂暴,都注定不可能穿越时空,给那个他最想要告诉的人以警示——平复了表情的容允,在延帝一番真心悔过的表演中,显见已经信了八成。

    到底是因为才第二次入世,历练不足,以致于太过轻信别人,还是因为这样行事的是那人他一手带大的皇帝,所以从心底里就不愿意去怀疑呢?

    猜测着的燕凛无法确定哪个答案才是正确的,而在时空的另一端,容允那百分之二十的疑虑正在延帝最后的说明中消散……

    “朕、朕不是……昨天……容卿教训朕的这时候,其实,朕知道错了……只是……只是……”延帝说得吞吞吐吐,脸上更是一片通红,“只是,容卿一向待朕好,昨天,竟为了那么两个下人这样骂朕、朕、朕……”

    无耻!

    深知其后历史的燕凛,看着延帝唱作俱佳的表演只觉得厌恶得想吐,而那个人惊讶之后,脸上欣慰的笑容,更是叫他又是心痛又是不平,心中不由得愤怒到了极点,一时只恨自己穿不过时空的壁垒,不能亲自去叫这卑鄙的皇帝好看。

    不过……应该也快了吧?

    在这个皇帝愚蠢到做出最后一步之后,只要经过极短的、对小楼人的精神力来说并不太可怕的痛苦,那个人就可以自这一次辛苦又无聊的模拟中解脱出来了。他将回归小楼,享受着至少长达百年的舒适生活。而那个皇帝……

    想到历史中眼前延帝的下场,燕凛冷冷一笑,将身子靠上皮椅的后背,怀着极恶意的心情,等待着,看到这个暴君为自己挖下坟墓。

    *************************

    第十一章断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延帝的变化让容允极为满意——已经动了工的清颐苑,虽以建到一半不好中止为由继续着,但原本计划着要建的另一座宫殿,皇帝却下令不修了,连预先准备好的一些用料都送到了这边,好再为清颐苑省下一些还要征收的材料。征采美女的计划也一同被中止,延帝亲口对他说,除非极特别的情况,从今后再要充实宫掖,就只在选秀的时候挑些人使用,再不行那扰民之事了,就连现在的宫中,也要挑一批年纪大些的宫女放出宫去,这旨意已在内宫发了,只等着各宫的名单定好后,便可正式放人。

    延帝的举动其实算不得很大的德政,容允也并不以为做到这地步就可以了,只是自来由奢入简难,有些坏毛病一旦养成,要改掉便极是困难,他一向觉得,古来多少决心立得极大,却半途而废的,虽然有毅力不够的缘故,可目标太高远,以至做到一半就没了信心或坚持不下去的,实在也为数不少。如今少帝既已有了这心愿,并开始努力,就很好。自己该要做的,是帮助他鼓励他,而不是好高骛远,非叫他一下子变做贤德明君,若是把这积极性吓了回去,反倒是不好了……

    容允的这份欣喜和宽容,叫燕凛看得满心酸涩。他承认容允的想法行事有其道理,却仍以为对这延帝是太过浪费了。前世他就是个强势君主,禀性自来刚烈,再加上熟知往后之事,只觉这延帝实不可教,若为国论,最好的办法就是废了他了事,便不能,也该严格教导,强行将他扭过来才对。只是……看着容允对延帝的反省与改进不断鼓励夸奖,又小心算计时间,想着要用多久,少年皇帝才能习惯眼前这简朴些的生活,又私下里盘算着,要什么时候,什么机会,怎么样教他再进一步反省自己,修身养性,慢慢长成一代明主,燕凛只觉得心中酸痛,口中苦涩——他知道,那个人这一番辛苦谋划,终究会付诸流水,延帝从一开始,就不曾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大人,皇上请您等会完了政务,去御花园一趟。”

    “可知道是什么事?”停了手中的笔,容允抬起头,看向来传旨的太监。

    “奴婢也不大清楚,只是皇上下这旨意的时候,后宫遣出宫的宫女单子刚刚送来,想是皇上想请大人商量……头两日里皇上催的时候便说过,这单子是要请大人来看的。”

    后宫遣出宫女的单子,怎么叫个外臣来审查?一瞬间,容允脸上显出苦笑的神情,但他很快收了笑,答应一声知道了,便重又低下头,以更快的速度,继续起手边未完的工作来。

    “皇上……这等事,皇上自己决定就好。后宫事务,臣怎么好这样插手……”放下手中被硬塞过来的名单,容允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大概也明白,这样的做法,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显示出皇帝悔改的诚意,只是,他要的从来只是皇帝好,并没有打算着连皇宫具体放出了哪个宫女都要过问。

    听了这话,延帝不置可否,只是笑:“容卿来帮朕看看……”他将单子放到桌子中间,一手伸出来挨个指点,这个身体不好,那个早年有宫妃许下过的,又一个家中剩下的兄弟刚刚不在了,爹娘只等她能回来方好养老……竟不单只是按例外放,而把各各方面都考虑周全了。

    皇帝这样诚心悔改,容允已很满意,再看到这单子不唯思虑周详,且能体谅世事人情,更是欣慰之极,他毫不吝啬,将这些想法一一道出,对延帝大加赞赏,看着少帝红了脸,却显然也是极高兴的表情,含笑点点头,又劝他莫要就此止步,当再修德行,日后好再进一步,将来便做一个世之名君。延帝笑着应下了。

    因皇帝年幼,延宫中的宫人其实并不很多,能外放的更是没多少。总共百十人的单子,虽然延帝一一解说,仍是没多会就看完了,对着少帝点头示意认可了这单子,容允便又再次说起外臣不宜插手内宫之事,叮嘱下回再有这样的事,皇帝自决就好,万不必再找自己商量了。

    看着皇帝边笑边点头答应,燕凛满脸冷笑,心头却被怒火烧得如怀烈日——这话果然应得!下一次……哪里还会有下一次!瞪着眼,看着那皇帝一脸笑意地邀容允留在宫中陪他共进晚餐,不由得身体僵直,呼吸着力,连下巴都收缩了。他早知道那个人会答应,也早知道之后会到来的是什么……然而,看着任何一本史书上都不曾记载的,那人脸上温柔愉悦的笑意,燕凛胸口一木,一时间只觉心头一片抚然……

    各色菜肴一一送上来,虽没什么珍肴异烩,却也极丰盛,待上得齐了,也不留宫人在桌边,两人只象小户人家般自挟自食,甚至连食不言的规矩也暂时抛了开,不时停筷空中,说些闲情趣事——容允此时心情正好,延帝又有意叫他开心,这饭吃起来便分外香甜。

    “朕竟是忘了!”见容允端起酒杯又要往口边送,延帝忽地左手一拍,在桌上敲出轻声闷响,对着容允投过来的疑问的眼神,他摇头一笑,“前天御膳房新弄了一种酒,听说是采了时令的花果酿的,极是清芬,朕想容卿必是喜欢这味道的,便命人备下了……刚才竟是忘了……好在还来得及,这便叫他们呈上来给容卿尝尝。”说着也不等容允应声,挥手招过一名不远处伺候着的小宦,吩咐他“将早上说的那酒拿来”。

    酒很快呈了上来。往杯中一倒,一股香气便弥漫开来。清芬盈鼻,又配着仿佛是浅碧玉髓化开来般的的颜色,直似春日里微雨初霁之时,枝头那一痕融融新绿一般。这样的美酒,莫说喝,单是这颜色香气,便似可使人醉在其中,久对不厌了。

    容允果然看住了——他不说话,也不喝酒,只持杯眼前,在掌中轻轻转动,凝眸看那琼浆在杯边微微挂住,再随着自己的下一个动作缓缓滑回杯中……忽然微微闭目,再睁来开时,便淡然笑笑,目光往少帝脸上一转:“皇上……就这么恨微臣么?”却不等延帝回答,举杯一仰而尽,跟着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

    仿如被施了神话中的定身法咒,又仿如被送进了绝对零度的冷藏仓,一瞬间,燕凛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如铁。他不能动、不能想、双眼空茫,一颗心好象突然被扔到了失重的宇宙空间里,飘荡着全无着落。屏幕上,有什么在晃动?极鲜艳的色彩惊心刺目,然而,双眼空自睁得目眦如裂,他却全然看不见屏幕中的画面,更不要说去分辨那些摇曳变幻的场景到底意味着什么……

    千百种颜色,在现代科技的投影屏上重叠、融汇、变幻,终于,黯淡了去,合成了一片漆黑,虚空般,隔断了遥远时空的牵连……只是,这样的变化,对坐在屏前的人似乎全无意义,他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如木雕,如泥塑,要不是口鼻间还有热气流动,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分明就是一个制作完工,却还未有脑电波进入的躯体,不会看,不会听,不会想……没有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僵直的视线终于极轻极缓地抖动了起来,然后,这抖动渐渐快了,眼前,或明或暗各色光线缠绕在一起,扭曲着,终于重新又重合出世界的模样。然而,这世界很快又重归为一片黑暗。闭上眼,燕凛一动不动的坐着,只有唇边浮出一个极苦涩的微笑——原来,那个人……很疼……

    很疼!即使他不反抗也不逃避;

    很疼!即使他神情自若微笑从容;

    很疼!即使他的目光中仍然静如水色淡若月光……

    那个人,他仍然,很疼……他知道,不用言语不用表情不用有任何表示,他就是知道,那个人的心,在那一瞬间,很疼——他知道……

    他本该早就知道!

    在看到他为了皇帝刻意的亲近而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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