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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转热,夏季到了。

    云山寨每年与夏人以粮换马,就是冬天给粮食,夏天去领马驹。两方没什么契约,一句话,几个手势,这些年一直管用。从六月到八月,经常会有人将马匹送到云山脚下的云山寨马场。

    马场是依山圈出来的一片草地,栅栏外就是更广阔的草场。

    梁成骑着马追着一匹红色光背野马猛跑,那匹红色野马左右改变方向,梁成操纵着手里的缰绳紧追不放。周围站着一群云山寨的青年和几个夏人,唿哨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笑声和喊声。原来这匹野马是夏人带来的,可临入栅栏,却被他们放了,说要让汉人自己空手抓了,才说明汉人配得上这马。

    梁成八岁上山,九岁就开始骑马,现在也有十来年了,他天性喜动,又练武,动作协调性好,自觉骑术超群,听了这话,不服输,骑了自己的马就去追。夏人围了远处,不让野马跑远,可也没人帮着梁成轰赶野马。梁成追逐了半个时辰,将红马遛得速度慢下来,突然从自己马上站起,飞扑向红马背上,红马躲闪不及,被梁成抓住鬃毛骑上了背。野马大怒,疯了一般狂跳。梁成知道它跳得越厉害,就会越快地消耗体力,所以也不抵抗,只紧抓住鬃毛,运了气紧夹着马背,任红马长嘶飞奔,释放野性,他稳贴不落。

    红马跑得一身大汗,终于慢了下来,小步碎跑,梁成揪着它的发鬃将它带向栅栏的开门处。到门前,野马又开始挣扎,一个后撩腿,把梁成甩得凌空飞起,人们一片惊呼,却见梁成双脚稳稳落地,双手还抓着马鬃,摔跤般地将马头带着马身扭翻在地,一只胳膊按住马脖子,另一只手从绑腿处拔出一只匕首,将刀刃在马眼睛前一晃,白亮亮的光芒闪烁,马惊得僵住了。梁成手起刀落,三下两下,将马鬃剃去了一长绺。然后他将匕首插回小腿处,放开马头站了起来。红马也一个打滚站起,长嘶一声,梁成拍了拍它的颈子,马鬃纷纷落地,红马又嘶叫了一声,竟然踏着碎步,自己走入了栅栏门,看着算是被驯服了。

    围观的人们一阵欢呼,云山寨的小伙子们跑过来,对梁成又拍又打,表示祝贺和赞赏,几个夏人也走过来,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说:“云山玉郎,厉害!”

    梁成虽然在汉人里长得不算清秀,可是如果和这些面目粗犷的夏人比较起来,那简直算是细皮嫩肉了。梁成呵呵一笑,手一抹脸,他手上的泥土搀和了脸上的汗水,将脸抹成了个大花脸,人们又大笑起来,在哄笑里,一只手拿着一方白色手巾递向梁成,梁成顺手接了过来,刚擦了把脸,突然意识到周围一片寂静,梁成一愣,见山寨的青年人和几个夏人都看着一个身材稍矮的夏人。而那个人的手还半伸在空中,脸上黑乎乎的,一双眼睛带了些蓝色,却正直愣愣地看着梁成。梁成看看手里变黑了的手巾,一下将手巾扔回给那个矮个子夏人的手中,笑着说:“你擦擦你自己的脸吧!还给我?你比我还脏呢!”

    那个夏人接了浸着梁成汗水的手巾,在鼻子处闻了一下,然后塞入了箭袖里。

    梁成惊了,觉得自己被调戏了一般,瞪着那个人问:“你是谁呀?!”

    “我叫延宁。”嗓音清脆,一听就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梁成的眼睛都圆了:“你是女的?!”

    延宁点头:“当然!我是女的。”

    梁成急了:“手巾给我!”

    延宁说:“不给,那是我的!”

    梁成说:“可是我擦汗用了!给我!”

    延宁说:“不给,我喜欢你的味儿!”

    汉人们全傻了,夏人却哈哈笑起来,梁成脸色涨红,转身到一边牵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就往马场里骑。

    延宁在他后面喊:“我明天给你带三十匹马来!”

    梁成不回头,延宁接着喊:“五十匹!”

    众人开始笑,有人上马随着梁成离开,梁成骑远了,听见延宁的喊声隐约传来:“一百匹,都给你呀……”似是带了哭声。

    梁成被弄得心烦,都不在马场过夜,下了马,一口气跑回了山寨。跟着他回来的人对大家讲了这事,梁成就被众人无情地调笑了:“寨主!卖了吧!一百匹马呢!”“寨主!人家喜欢啊!”“寨主!咱们山寨就靠着你了……”

    梁成大喊:“我打死你们!”追着去打人,小伙子们撒丫子跑开,整个山寨一片闹腾。

    虽然梁成有些恼,可是临睡前,又想起那个声音中的哭腔,次日起来,犹犹豫豫的,到了下午,还是下了山,去马场了。

    梁成到马场外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暮色里,草地上像是有一层淡淡的雾气。

    梁成才接近昨日马场的栅栏门,就有一匹马飞速跑来,来人的头发梳成许多发辫,飞扬在脑后,她的马到了梁成马前举蹄嘶鸣,被嘞着凭着后蹄转了个圈儿,她飞身从马上跳下,牵着马走到了梁成面前。

    梁成看去,却是个少女。她一身夏人的服装,麦色的面庞,一双眼睛如秋水般明亮,瞳仁泛了些蓝色,双眉黑秀细长,嘴唇红润,如花朵般翘起。她似乎含着泪笑着看梁成:“我等了你一天了!你怎么才来?我带马来了……”

    梁成打断她的话,问道:“你昨天后来喊我的时候,哭了吗?”

    少女点头:“哭了,我今天也哭了,哭了好几次,以为你不来了!”她说话间,眼泪盈眶,眨眼时浓黑的睫毛如扇子般忽闪。

    梁成有些尴尬,说道:“我不要你的马!过去说好了多少,就多少。”

    延宁说:“可是我想给你!我有马!”

    梁成笑了:“那是你的!我也有马!”

    延宁也笑了,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比什么都好看!”

    梁成从来没见过这么直白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走向马场,延宁拉着自己的马随着他走,一边频频侧脸看他,梁成也不看她,红着脸问:“夏人都像你这样喜欢男子吗?”

    延宁说:“也不是,因为她们的情郎都没有你这么好。”

    梁成停了脚步,转身对着延宁:“你回家吧,我是汉人,你是夏人,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延宁睁大眼:“为什么不能?”

    梁成迟疑:“因为……我们不一样吧……”

    延宁盯着梁成:“可是我们是一样的呀!我家祖上就是从关里过来的汉人,这么多年,不还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只是头发梳的不一样,可是我能换呀……”

    梁成问:“所以你会汉语?”

    延宁说:“我的父母都会说汉语呀,而且我还有老师,从小就学。”

    梁成有些疑惑:“但你是夏人呀……”

    延宁说:“那又怎么了?你不喜欢夏人?”

    梁成微皱眉:“我原来想,我总是要找个汉人的……”

    延宁大方地说:“那你就当我是汉人吧!”

    梁成看看天色,说道:“天晚了,你该回去了。”

    延宁问:“你要去哪里?”

    梁成向马场那边的房屋一点头:“我去那里。”

    延宁说:“那我就宿营在外面,你早上起来了,就出来,我带你去我们那边玩,我知道有温泉的地方,还有能听见回声的山洞。”

    梁成咬嘴唇:“我是汉人……”

    延宁说:“我知道,可是好多汉人都走过我们那里往西域做生意,我们又不是不让汉人来。”

    梁成还有些犹豫,延宁说:“我还知道有野马群的地方,好多野马呢!你的那匹红马就是我抓了来给你的!我带你去找更多的!”

    梁成有些心动了,延宁笑着说:“那我们明天太阳一升就见面吧?我在那边栅栏门等你?”

    说话间,明月初生,夜色+降临,星斗蓦然间出现在了天幕上。梁成看着眼前少女发亮的双眼,莫名其妙地点头说:“好吧……”

    延宁笑得快乐,转身上马,把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一声响亮的长哨,踢马就走,飞驰而去,梁成可以听到远处的马群响应着嘶鸣,像是在欢迎延宁的到来。

    梁成到了马场,原以为会辗转难眠,可是竟然睡得非常香甜,一觉起来就是清晨,他骑马出了马场,果然见延宁一个人骑马在等着他,远处几个夏人也在马上观望。等他近了,延宁一提马缰,对他喊:“跟我来呀!”一马当先,梁成也正当青春,浑身焕发着活力,自然驱马追去,两个人一前一后,驰入了一片翠绿中。

    京城吏部,突然的一天,宋源觉得贺侍郎该是吃错了药了:一样人来人往的议事厅,一样繁杂琐碎的种种公文要务,一样明枪暗箭的人际往来……可是平常一副傲气逼人的贺侍郎,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看人时,眼中有笑,说话时,语气里也似含笑意……总之,让和他打交道的人都觉得不寒而栗。

    “贺侍郎?”他小心地叫。

    贺云鸿看着手里的文书,似是在沉思,半天没答应。宋源咽了下口水,他都站了半天了!贺侍郎看东西特别快,就是扫一眼,可是一点都不会出错,问起来他能原句复述出来。但现在,这一页纸……宋源又等了一会儿,轻轻地咳了一声。

    贺云鸿眨眨眼,微低了下头,片刻后就将手中的文书一本本地开始给他。一摞批完,宋源躬了下身,抱着东西要走,贺云鸿突然问道:“你成婚了吧?”

    宋源一愣——贺云鸿从来没有问询过自己或者别人的家室,他点头说:“我十六岁就娶了妻,现在已经有了个儿子了。”

    贺云鸿似乎叹息了一下,问道:“你的妻儿现在何处?”

    宋源回答:“在老家与我父母同住。”

    贺云鸿沉默了片刻,说道:“日后你薪俸高了,接来他们来吧。”

    这是说日后自己会升官发财了?!宋源欣喜,笑着行礼说:“多谢贺侍郎,我还年轻,不用着急。”

    贺云鸿轻声道:“年轻?一寸光阴一寸金哪……”

    这是什么意思?宋源干笑了一下,抱着文书出门了——贺侍郎这是动了心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子?该是天仙般的人吧?

    贺云鸿的贴身小厮雨石也发现贺云鸿不对劲了,他在贺云鸿身边总偷偷看贺云鸿,有一次贺云鸿发现了,瞪了他一眼,雨石忙缩脖子,可是觉得那一眼并不严厉。他很诧异——难道三公子竟然是真的在高兴?这不应该呀!三公子的笑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别人看不出来,他却是看得出来的!这太不正常了!

    已经到了南方的勇王无缘看到这一奇景,可贺霖鸿却在早上请安时就看出来了,他需要去干事,等到了晚上才抽空跑到贺云鸿的书房,问在书案边坐着,还似乎带着笑容的贺云鸿:“你没事吧?”

    贺云鸿半垂眼帘:“没事。”

    贺霖鸿歪头:“昨天给你的信,我惦着也不厚,写了什么?”

    贺云鸿抬眼:“为何要告诉你?”

    贺霖鸿将手在贺云鸿脸前晃了晃,贺云鸿眼睛都没有眨,贺霖鸿惊叹了:“不会吧?!她写了迷魂咒吗?”

    贺云鸿慢慢摇头,微叹道:“也不是,只是交浅言深……”

    贺霖鸿惊讶:“言深?!这么快?才第二封信!”

    贺云鸿实在忍不住,一抿嘴唇:“许是她读出了我所写的寂寞,想应和我吧……”当然,也是因为他写入了信中的那些暗示:不必为之生忧、君可将所思之事尽付于我、望君信我……这些就不用告诉二哥了!

    贺霖鸿扭曲了脸:“她竟然对你这么信任?!”

    贺云鸿嘴角如勾:“当然,即使她自己尚未察觉……”

    贺霖鸿有些很不甘心地看贺云鸿,贺云鸿眼波一冷:“怎么了?你看不惯?”

    贺霖鸿跳起来:“哪天我得告诉她你做了什么!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贺云鸿淡然笑:“随你……”

    贺霖鸿哼声:“别指望我给你找墨了!”很气愤地走了。

    可是贺霖鸿走后,贺云鸿的笑容变得有些惆怅——是啊,这么快,这么快她就改了心意……

    他久久地看着那装着镶好的玉簪的盒子,直到夜交二更,他才研磨,开始写信:“欣妹如唔,得信甚喜,我多愿此时能摆脱俗务,前往观看落霞奇景,可惜京城庶事繁忙,兄深以为憾。京城地宅又买入六处,木头兄弟的管家,已经开始购粮存入建好屋宅……”

    他讲了京中的一些建筑和朝上对战事的准备,让凌欣精神松弛,然后才开始结合凌欣的信来讲自己的看法。

    凌欣在信中再次提到她脾气不好,该是对此介意,贺云鸿要宽解她的心怀,他写道:“君自承惭愧,可是我却以为君是磊落之人。世间鲜少有人能自省其心,断善恶,明是非,而却行邪恶之事。君所言私利种种,只是常人之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错之时,只需自嘱日后慎行即可,不必反复苛责自己。何况,人有气血,焉能无有脾性?莫说常人,就是佛陀,也曾说‘咄哉阿难’,金刚有伏魔之威,启悟之师也曾棒喝徒子。怒气本是形,关键之处,还要看本心,修心胜于修形。”

    贺云鸿停下,慢慢地研墨。他一向自信自负,自己干的事情都觉得有理!现在对凌欣有意,自然琢磨凌欣的心思,推己及人,要想为凌欣找个理由,那是手到擒来。发发脾气怎么了?只要本心不坏就行了。何况她懂得自省,日后多修心就可以了。

    他想起勇王说过,凌欣因为被安国侯抛弃了,所以特别在意情义,继续写道:“吾曾闻君之家世,深觉君心忐忑,自责易怒,该因君自幼未得安稳之家,颠沛流离,无可依托所致。君今日能如此大度待人,不计前嫌,已甚为难得。”

    这样凌欣就该知道他去打听了她的消息,对她很在意。

    至于凌欣说自己自私什么的,他看到了那些山寨青少年们对凌欣那么拥戴,“姐姐”叫成一片,一大帮人都会唱歌,可见平常多么高兴!凌欣抚养起了这么一帮快乐的小贼,还有什么可自惭的?

    贺云鸿思索词句,接着写道:“佛家说每人心中都有佛心,佛心澄明洁净,世俗不可污染。君自认阴暗之时,千万莫忘君心中有佛心尚在,无人可夺。君既然说出愿意选择‘利他’正道,可见君之佛心昭彰,盖因‘利他’即为菩提之心。佛家有言,菩提之心,能破烦恼之暗,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人若有菩提念起,就如一灯明于心中,百千万亿不可说劫,假以时日,诸业烦恼种种暗障,悉能除尽!君只需牢记此心,红尘种种,都不会再伤君之根本。何况君能行善事,一行胜十言,胜百千心念。君不必心中戚戚,以行立世,也是修行。人生一世,莫急一时,君只需行善不堕,自有功德……”

    落霞峰上,凌欣读到这段,差点潸然泪下!贺云鸿歪打正着,一下触及到了她心底隐秘的角落——十多年前,她因对深渊的恐惧而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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