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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成拿回了和离书,凌欣在上面签了名,按了手印,然后交给梁成收着,她心中,与贺家三郎的婚姻,正式结束了。

    凌欣的确感到失落:她连洞房都没有,就已经成了个离婚女子。

    可这种难受,远远没有超过自己前世对亲生父母的那种失望感!与那个巨大的刀口相比较,这个伤口,简直就是个小小的擦痕——生出自己的母亲都能把自己放弃了,那么与自己没有任何骨肉关联的贺云鸿,不接受自己,又有什么可大呼小叫的?

    她已经经历过了最痛最深刻的分离,其他的分手,对于她而言,都轻而易举!

    那些研究说被父母伤害过的孩子们会无情,其实不是没有情,只是没有深情而已。稍微一疼,就不再往前走了:既然注定失败,何须要自取其辱?

    所以她没有丝毫后悔!贺府乱成那样!贺老夫人心怀恶意,还想要调++教自己,给贺云鸿抬通房?!贺大夫人睚眦必报,竟公然栽赃!贺云鸿从目睹安国侯对自己的辱骂开始,就从来没有维护过自己!那样的家庭,她不离开才是疯了!

    她的确动过心,可一击不中,就要马上全身而退!不要死缠烂打。越早忘掉,越早过去!

    掩饰失败的最好借口,自然是“我其实不曾那么认真”。

    对贺云鸿的情感,该是很浅很薄,一望之下的好感,自己幻想出来的那些场景,不算是正常的爱情!她与他从来没有过什么相互的了解,他既然对她无感,她也不必对他再关注!她的生命里,这个人的存在,属于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她真正的爱情,其实并没有开始。这次婚姻并没有改变她!她还是她!后面的日子,过得像以前一样就行了。

    恰好凌欣在诚心玉店后面住着,真的如同回了山寨,一天到晚,被一群青少年们围着。梁成不会将贺府的细节告诉大家,以免有人随口说出去,只说姐姐在贺府住得不习惯,先回娘家住住,以后再说——但即使这,也是秘密,谁也不许说!

    青少年们自然听从,京城虽然热闹,可他们这帮山里人总觉得不能完全适应。有凌欣在这里坐镇,大家觉得心里有底。

    玉店后面,每天早上一大伙子人一同练武,然后热闹地用餐。饭后,凌欣就将那些山寨少年们打发到京城各处去办事,有的去买朝廷的抵报,有的去了解玉器行情,有的去调查紧俏物品。大年关的,凌欣还让人去城外采买了爆竹,准备好好放一通。想到几个月后就要回程,凌欣让人去找沿途的风物志,了解些风土人情,看看从京城买些什么东西,可以一路卖过去……

    并不是她想赚钱,其实她是闲得。她不愿上街,以免被人认出来,和贺府惹上关系。那时在勇王府,有姜氏陪着,这里,玉店后面就那么八-九个院落,几天也都熟悉了,只能靠指使人找事干。

    想到自己婚前设想的改善精神生活的那些事,凌欣觉得不能因为婚事没了,就放弃了完善自己。就是无法给谁惊喜了,难道就不学习了?凌欣决定学乐器!她让人给她买了笛子,开始学习吹奏。虽然这与她前世学的西式长笛不同,可吹奏乐都有相通之处,她很快就能吹出声音来了。小院里常常传出破碎的呼哨声,山寨的少年们全争着往外跑,说留在那里就会不停地去厕所……

    梁成认为这是姐姐心中愁闷,需要排解,就去找了个乐坊的师傅来,教凌欣吹笛。于是凌欣有了每日的功课,她毕竟有前世的基础,很快就能吹出个调子,大家总算不用再受厕所号角的荼毒,可是凌欣一个小曲子能吹上几十乃至上百遍,听得众人耳朵起茧子。不久,院落里的青少年们进进出出都吹着口哨,还都是一个调子……

    贺云鸿终于能起身行走了,年关到了,各部衙门封印过年,他不用去上朝办公,每日只被人扶着在府中走走。过去步履飘逸的贺三公子,病愈后的步伐迟缓,满面于思。

    这天,雨石扶着贺云鸿在园子里漫步。贺云鸿竟然走向了那作为他“新房”的旧院子,雨石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只能偷偷看贺云鸿的脸色。贺云鸿走到远远能看到院子的地方,雨石咳了一声,贺云鸿抬了下头,看了远处的院子一眼,马上转了身,像是不愿面对一个不快的记忆。

    雨石暗暗松了口气——府中谁不知道,三公子的婚事闹腾得贺府上下不宁,三公子为此大病一场,此时不该让三公子看到有关这件婚事的东西才好……可接着,他发现贺云鸿走的方向好像是去清芬院,雨石提着心,小心地问:“公子累了吧?我扶公子回去吧?”

    贺云鸿不回答,一直走到了能看到清芬院的地方才停了脚步。

    清芬院已经没人住了,因为凌欣的嫁妆还在里面,门口有个百无聊赖的婆子守着。

    贺云鸿遥望自己曾经驻足过的假山石旁,思绪如潮……

    事情发生得太快!成亲第一日,婚礼简陋,自己冷落了她的洞房,次日认亲,母亲不接茶,凌大小姐就摔了茶盘,将母亲气昏在地。二哥出面定了休书,但是听二哥的意思,好像不是最后的结局。三日回门,自己病了,刚清醒些,就听到清芬院被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凌大小姐刀上见血,母亲动了杀心,凌大小姐明陈利害,玉帛成干戈。梁寨主登门,责问自己怎么能用他给的礼物来诬陷他的姐姐,凌大小姐一定觉得自己无耻卑鄙,婚事覆水难收,自己写下了和离书……

    一件件,迅雷不及掩耳,他明明知道全过程,可还是下意识地一次次自问:事情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这种结局,完全出乎他婚前所有的预料!

    他大病睡醒,又跳出了婚事的纠葛,想明白了许多事。他像是站在了几个世界的中间,将各方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那边,他早就理解了她的愤怨和不满——她身出权贵,又是左相之妻,自觉重要。十来年了,母亲因为心疾,多在后宅静养,不与外人往来。尤其朝事有变,太子理政之后,大家刻意将贺家的失势瞒着母亲,怕她日夜担忧,有损康健。父亲当年借母亲娘家的帮助,踏入仕途,为报恩情,三十余年对母亲完全容让,母亲要山得山,要水得水,没有了顾忌。赐婚一下,母亲愤慨难当,加之孙氏传播的对方不敬长辈的名声,母亲决意要将一腔怒火发泄在那个女子身上,甚至激烈到宁可不办心爱儿子的喜事,也要让那个山大王俯首。……

    贺云鸿露出一丝苦笑——这件婚事,由一生拘在后宅、见识有限的母亲定了基调,可是全府上下,都直接或者间接地支持了她,可谓万众一心——

    大家都看不起那个山大王!

    尤其是自己。

    他对这件婚事何其不甘哪!他见过潘大小姐,那个所谓美貌才华双全的女子,他都不曾动心,这个山大王他怎能看上眼?他想起了她那张蠢猪脸,他知道她长什么样!

    金殿赐婚后,他立刻就沦为了人们的笑柄!那些在市井上听到的嘲讽!那些恶意的中伤!他愁闷的心绪……

    他叫她山大王,女保镖,他骂她不尊长辈……

    即使他隐约还记得十年前,她身无钱财,旁无亲故,带着她八岁的弟弟远上云山落草。即使他知道十年后,她又穿过千军万马,将勇王和残兵从孤峰上领了下来。但他刻意忽视了这其中的胆略,以为这不过是草莽之勇!

    他连自己自幼的好友都不再信任,以为他真的是如母亲说的,拿自己这个探花郎去报他的深恩!

    他可以说,是因对母亲孝顺,才听任母亲简办了自己的婚事,答应不洞房,同意母亲去调++教自己过门的妻子……

    他还可以说,婚后认亲,凌大小姐的脾气太过暴烈,与母亲互不相让,他才对她十分不满!他对母亲至孝,所以才不会原谅她对母亲的伤害!他不想去接触她!二哥出面与她谈判,追出府去求她回来,帮着她搬家,自己只想躲得远远的!

    在勇王府,他愧对梁寨主,可是回到府中,却没承认那簪子是梁寨主给的。他可以说,是怕麻烦,但其中何尝没有些许顾虑——若是说簪子是梁寨主的,他是不是得去说服大家,为自己开脱,免得大家看不起他——竟然珍惜一个土匪,山大王的弟弟,给他的礼物!勇王的礼物,好听多了……

    他可以说,他感念母亲这么多年对自己细致入微的照料,不愿父亲出口责备她,可是母亲对凌大小姐信口辱骂,自己却听之任之,因为作为儿子,他要尊重母亲!……

    这些事,只要他忽略一样东西,他就可以坦然地说,他没有错。

    可惜,那样东西不放过他。他沉湎病榻,难以搪塞!

    在他的高烧中,他一次次地听见她说,一个小土匪也有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梁成说,你一定会善待我的姐姐……勇王低声说:“她配得上你……”

    原来,良心是如此严厉!

    他原以为百善孝为先,对母尽孝,无可厚非。可是父亲却因没有没有牢记祖母“不可欺凌弱小”的教训而流泪了……

    却原来,德行和善良,都高于孝顺,否则,人失正直,不辨好恶。父亲直呼母亲的言行“不体面”,那自己的袖手旁观,可是体面?

    这些年,他已经好久不曾回顾过那一夜,儿时的记忆早已褪色。自从赐婚,他就更不愿去想了——那恩情让他感到压抑!可在昏睡里,他一次次地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人间地狱。

    人们的哭喊声,四外的火光,慌乱中的奔跑……他与柴瑞躲在马车后的发抖,等待着那引走了戎兵的军士们回来接他们,可是没有人回来……

    有几个戎兵发现他们了,指着他们走来了!他和柴瑞吓得抱在一起,只能哭。旁边的一条巷口,一个提着大刀的妇女,推搡着身前两个孩子跑了过来。她看到了戎兵,也看到了他们两人。她大喊着招呼他们快过来,他和柴瑞忙起身手拉着手,跑向了那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拉着个傻乎乎的黑壮女孩……

    那个妇人催促他们转向快跑,自己跟在孩子们身后。戎兵追上来了,她转身抡起大刀与几个戎兵打了起来。在被围攻中,她如母虎般疯狂,为护她身后的孩子们,斩杀了一个又一个戎兵,直到她的刀刃都被铁甲磕卷了,她明显脱力,一刀砍空,来不及回刀,只能就着冲劲儿用身体挡在了那个呆站在一旁的傻女身前,被一枪戳入胸口,可她还是拼死杀掉了最后一个敌人……

    那个女子倒下时,傻女呆呆地抱着她的肩,嘴半张的,没有表情。她的儿子在一边大哭,自己和柴瑞哭着守在她身边。她对小男孩说要好好照看姐姐,男孩哭着点头,然后她对傻女说,要照看弟弟……

    那是个诡异的瞬间,那个傻女过了片刻,竟然吐字说:“好。”……

    究竟谁是傻子?!他怎么能傻到了这个地步?!

    父亲说的对,他们看错了一个人,贺府中其他人都有情可原,但是自己,却最不该犯这个错误!

    因为只有他,目睹过一个痴傻的十岁女孩子,突然清醒,拿起了死去妇人手里的刀,走向了战斗——父亲说那是因她母丧,她开了心智。他八岁,完全相信父亲的话,这么多年从没质疑。甚至连她自己,也以此掩饰。可是在梦里,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瞬间,就完全明白了,那不是什么突开心智,那是上天为那时行将被戮的三个孩子,送来了一个孤胆斗士!

    原来,是他忘记了!

    他忘记了在那个血腥的暗夜里,那个女孩子抬头四顾的镇静,她刚硬无惧的口气,她附身拿起了破刀,挺身而战的勇敢!她举刀迎向比她高大许多的戎兵的身影是那么震撼,他扑去抱住那个戎兵的腿,要助她一臂之力……

    他忘记了自己透过她肥黑的面孔看到的无私真心,忘记了那双骤然变得明亮有神的眼睛!

    他忘记了看着他们姐弟被留在了越来越远的门洞时,感到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忘记了一路回京,他沉重的担忧,忘记了他多少次泪如泉涌的负疚……

    岁月流逝,他失去了当年那个将玉簪戳到她手背上的八岁孩子的纯诚!

    他的心,被世俗熏染得势力,他的眼光,变得浑浊。他功名顺利,变得沾沾自喜,狭隘固执。他注意到了她的山寨身份,她被人践踏的名声,她没有受过教育的身世,她粗鲁无状的举止,她激烈尖锐的言语,她无视长辈律条的放肆……却没有再次用自己的心,去看这个人!

    他想起父亲骂母亲的话:你正是因为太自以为是了才会如此……

    他想起父亲自责的话:得意忘形……

    贺云鸿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真的明白了——勇王的确是一片好心,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将一个能帮助贺家的人,给了自己。不是为了一条退路,而是让她与自己并肩作战……

    冬日微风拂面而来,吹在贺云鸿的脸上,让他觉得一阵凉意。他缓慢地转身,雨石忙问:“公子,我们回去吧?”

    贺云鸿点了下头,雨石搀着贺云鸿往他的院子走。

    贺云鸿一路默默,走回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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