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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他勉强拔出锡杖,缓步下山,想就附近人家,找个地方调息,最少,也得把自己身躯,送回白莲寺,俾临死之前,好在佛祖座下,忏悔一番,以偿宿孽,这一想,遂信步朝着木鱼岭走去。

    木鱼岭与燕子山遥遥相对,苍松劲柏,绿荫青葱,一弯清溪,依山环绕,景物清妍雅丽之极。

    山形似木鱼,村民俗尚迷信,谓傍山而居者,子嗣必不昌茂,故附近反少居民。

    远在十余年前,却有一位云须如霜,慈祥满面的老妇,携着一位孩子逃离到此,看她衣着整齐,那不到两岁的男孩,更生得金童相似,乡民对她均极有好感。

    老妇人夫君姓陆,娘家姓禹,孩子是她的独生孙儿,取名灵舒,问其祖籍,及何以逃离到此,禹氏则言语支吾,赶忙把话岔开,乡下人诚朴笃实,绝不愿探人隐私,遂也轻轻放过。

    老妇人就在农人谭凤林家中,暂时寄住,一恍半月,老农谭凤林,朴讷寡言,乐善好施,膝前两子一女,均已成人,虽是庄稼人家,倒也丰衣足食。

    禹氏和蔼慈祥,一举一动,极具大家风范,风林夫妻子女,对这位落难妇人,极为敬重。

    灵舒天真年幼,承欢祖母膝前,极得禹氏欢心。

    这一天,大清早,禹氏即携着孙儿,在后院菜园中,一块空地之上,而朝东方,屹立不动。

    谭凤林虽然年老,也曾习过几手庄稼把式,一见这位年老农妇,胸部起伏,似是武林吐纳之术,不由暗里吃惊,当即咳了一声,站在门边,留意观察。

    禹氏和灵舒,头也未回,直到太阳升山,祖母和孙儿,才转过头来,朝凤林招呼笑道:

    “庄主,你早!”

    旋即拉着舒儿的手,往前轻轻一推,微笑道:

    “灵舒,快谢谢谭老前辈,承他照顾之德,这辈子,够你报答了!”

    凤林红着脸,忙含笑答道。

    “老夫人,快莫如此谦虚,庄稼人家,承你看得上眼,已觉毕生荣幸,如再说那些感激话儿,未免使人愧煞!”

    凤林最喜小孩,遂一把抱着灵舒,这孩子,碧蓝短袄,青缎夹裤,项下竟悬着一块金块,上刻“易养成人”四字左边,却有一排小字,母方氏翠娥赠,谭凤林虽是农夫,却也粗通文墨,不免暗道:

    “奇怪,难道这孩子的母亲,有什变故么?金锁金牌之类,作为小孩饰物,在大户人家来说,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母亲赠牌,也用不着在旁边落款。”

    这一留意,似被禹氏察觉,猛可里,一阵黯淡神色,已罩着她的脸庞,几番欲言又止。

    谭凤林不免嚅嗫问道:

    “老夫人,恕我冒昧,适才所见,老夫人似知武功,难道此来尚有难言之隐么?”

    语未竟,禹氏两手微抖,双眸里业已落下泪来。

    凤林大吃一惊,忙放下灵舒,肃然谢罪道:

    “庄稼之人不知礼节,还望海涵!”

    老妇人强忍泪珠,凄然为笑道:

    “老庄主那里话来?人与人彼此相年,自贵坦诚,但舒儿身世,过分综错复杂,许多地方,连老身也难明究竟,更不知从何说起,但是我们家世清白,绝不是那种为非作歹的人,这一层,请庄主放心!”

    谭凤林毫不迟疑地大笑道:

    “凤林多事,引老夫人伤心,真是罪该万死。”

    禹氏携着灵舒,笑了一笑,却拿手指着东北方向的木鱼岭,问道:

    “此山形势颇奇,饶林木之雅,山麓如有房屋脱手,烦庄主代为致意,愿付重金,购置一处,俾携孙子以终余年,则真感激不尽!”

    谭凤林不由脸色微变道:

    “老夫人,适才所问,实出无心,如果拂袖见绝,则使小可惭愧无地!”

    禹氏忙坦然笑道:

    “老庄主,快莫误会,灵舒这孩子,体质单弱,老身想令他锻练武功,此处颇不适宜,如能迁赴山中,尽心传授,进境必速,这是实情,绝无他意!”

    这一说,老农谭凤林,算是放下了心,不到数天,果在木鱼岭,购置了房屋,不过那是单独一家,显得极为孤单。

    禹氏于第二天,即携着舒儿,进入新居。

    陆灵舒天资极高,在禹氏教养之下,七岁能文,而且涉猎群书极广。

    禹氏勤于刺绣纺织,得资,即求谭凤林,搜置书籍,经年屡月,这一栋依山带水,花木扶疏的茅屋数椽,竟充满着古色古香的书卷。

    对武功一道,灵籽到底得了一些什么传授,可以说讳莫如深。

    偏是灵舒为人,静如处女,虽和附近的人,大都厮熟,但除微笑招呼以外,其他不肯多作一语。

    一晃便是一十三年,这孩子,长得朗目修眉,唇红齿白,丰神玉立,秀逸夺人。

    禹氏因为上了年纪,身体却是愈来愈弱,而且还得上了一种气喘病,年复一年,病情似乎日益显著。

    好在老婆子治家有方,园有蔬果,复有鱼池,鹅鸭成群,衣食自足。

    灵舒极有学道,祖母病发时,必亲奉汤药,甚至衣不解带,曲意承欢,这一天,老祖每年的旧病复发,深更夜尽,灵舒尤兀守榻前,禹氏一见相依为命的爱孙,这样尽孝,不由展颜笑道:

    “舒儿,真苦了你了,奶奶还有最后一点玩意,连我自己也没有悟出,趁你无事之时,一并教你,或许有益!”

    只要讲到武功,这孩子必欣然喜道:

    “奶奶,你只需简单把诀要说出即可,精微奥妙之处,让孙儿炼习之时,慢慢领悟,那样,奶奶既可省力,孙儿却一辈子也不至遗忘!真是两全其美。”

    “拿沙盘木剑来!”

    所谓沙盘,不过是一只径约六尺的竹盘,内储细沙,陆灵舒锻炼字体时,部份的时间,就花在这只沙盘上。

    一切停当,万氏从床上慢慢坐起,灵舒递过木剑,圆睁着一双大眼,心中不免忐忑难安,因为每次传授秘技时,都是突如其来,而且都在病的时候,机会居多。

    这种奇异举动,使灵舒颇感困惑,祖母虽然生性慈祥,但总不喜欢自己乱问,而且,每一件事,她似乎都有安排,用意之深,出人意表。

    万氏虽然气喘,但犹面带笑容,手拿木剑,指着沙盘道:

    “这不是传你武功,而是教你一个字。”

    灵舒一听,不由暗吃一惊,心说:

    “老人家怎么搞的?经史子集,十年来,耳熟能祥,为何一个字,却变得如此郑重起来?”

    禹氏将木剑在沙盘中一阵挥动,竟写下了一个“永”字,灵舒几乎笑了起来。但在祖母之前,不敢放肆,终于忍住!

    禹氏却已看出孙儿心意,竟正容向道:

    “你知道此字的重要么?”

    灵舒摇头微笑道:

    “孙儿愚昧无知,确不知道这字有何特殊?”

    禹氏点了点头,缓语道:

    “佛家以地水火风为四大,色香味触为四微,综大微之义,成玄门秘理,是为八法,医家推拿,分按摩掐揉,推运搓摇,精于此术,可使伤于跌打者起死回生,是为医者八法”

    这一提醒,不由使灵舒猛然记及,忙接口道:

    “奶奶此意,莫非为楷书八法么?”

    禹氏含笑点头,续道:

    “用笔之道,有侧、勒、努、挑、策、掠、啄、磔。世称水字八法,艺舟双揖一书,有之八法者,点为侧,半横为勒,且为努,钩为挑,仰横为策,长撇为掠,短撇为啄,捺归磔,究八法之源,起于隶书,后汉崔子玉,历钟王以下,传永禅师而至张旭,始弘八法,次演五势,更备九用,于是书法始全旭为唐代吴人,字伯高,工草书,性嗜酒,每大醉,决呼叫狂走,而后下笔,有时以头濡墨而书,世呼张颠,初仕为常熟尉,自言见公主担夫争道,及闻鼓吹而得笔法意,又观公孙大娘舞剑而得其神,后世称为草圣,究其实,张旭或即剑隐一流,故作狂癫以自掩耳,武穆王岳飞得草书神髓,善八法之道,旋亦精通剑术,临阵,配湛卢剑,后称为形意门一派宗师,故特以永字相传,尔悟性极强,书法尤佳,获此诀要,如能勤加练习,一旦豁然贯通,不难独创一种精奇剑法,终身受用无穷!”

    陆灵舒天赋至高,略加忖摸,不由大有悟境,遂接过木剑,在沙盘之内,运笔如飞,笔式之奇,手法之快,连禹氏也暗中惊异不已,心说:

    “如我有这种天份,不也至弄成这般模样了!”

    禹氏气喘,不久稍痊,但陆灵舒自获永字八法,竟别有悟心,武功剑道,兴飞猛进,而练习之勤,亦日夜相继,从不稍息。

    一天清晨。

    灵舒起床后,正待练习玄门吐纳一道,打开大门,刚一提足,几乎惊叫失声。

    原来,阶檐之上,却跌坐着一位长眉白袍的老僧,九环杖就放在身前,老和尚垂眉合眼,一颗颗的冷汗,状如珍珠,挂花额上,脸上也带着极为痛苦的表情,灵舒敦诗习礼,心如莹玉,毫无半点骄矜气习,忙长揖为礼道:

    “老禅师,驻锡那一处名山宝刹,为何到此?可否见示?”

    老和尚似乎吃了一惊,费了很大的劲,把长眉往上一扬,两道失神的目光,却注视着舒儿,频频点头呼“好!”舒儿愕了一愕,旋即微笑道:

    “据弟子臆忖,禅师似已受伤,而且伤势奇重,不知是也不是?”

    老和尚颔首叹息道:

    “小施主所猜不差,老僧为白莲寺闲云上人,江湖上盛传此间燕子山上,出了一块不知名的怪石,为害村上,特离寺前来察看,却不意事情不但毫无眉目,反遇上了一位极厉害的仇家,一言不合,被迫动手,老僧为他弟子打了一掌,如今功力全失,伤势难疗,木鱼岭附近,隐藏着一位高人,临死求助,使死后不至暴尸原野,但不料到贵宅门前,已无余力再进,只好坐以调息,惊动小施主,还望海涵!”

    语罢,却合什一礼。

    灵舒虽然老成,毕竟年事很轻,遂笑答道:

    “燕子山的事,遗传每一角落,死亡石确属不祥之物,弟子和祖母,也亲自去察看了一次,但不敢久事逗留,匆匆即返,究竟如何可以死人,这是一件极度使人困惑的事,到今日,仍没法知道,想不到居然惊动上人,远道东来,遭此不测,家祖母颇知武功,可能藏有跌打灵药,禅师如不弃寒微,何不入宅小憩?让弟子略尽棉薄,藉表敬意。”

    闲云上人微微笑道:

    “小檀樾盛情可感,但愿我佛慈悲,降福善人,消弥意外灾劫,则受患者岂正老僧一人?”

    灵舒不由暗吃一惊,心说:

    “这话是否含有别的用意,意外灾劫何来?”

    忙将老和尚安置前厅,让他坐在竹床之上,道过怠慢,却进入祖母房里,告知其事。

    万氏惊道:

    “白莲寺主,武功极高,居然被仇家的徒弟打伤,而且伤势又重,岂非怪事?侠义之道,助人为先,我藏着一颗特制丹丸,系江湖上一位异人所赠,留之本为尔用,然性命攸关,非同小可,就先拿它救人吧!”

    灵舒奉命维谨,携丹而出,还备了一杯清茶,闲云跌坐竹床之上,形情极为困顿,这孩子,不再问情由,立把丹丸塞在上人嘴里,又招呼他饮了一口茶水。

    说也奇怪,梧桐子那么大的丹丸,灵效却是不可思念,两个时辰不到,上人脸上的气色,却已转了很多,原是苍白,已见红润,脸上的冷汗,也渐渐消除。

    闲云上人,不眠不食,就在一张三尺来宽的竹床上,跌坐运功。

    灵舒侍候虽勤,但绝不作无谓打扰,第四天早上,上人才开始下床。

    一见灵舒,竟合什拜谢道:

    “小檀樾,妙手回春,真所谓起死人而肉白骨,老僧在此申谢了。”

    这孩子忙还礼不迭,并还天真大笑道:

    “老禅师前辈高人,武林中久享盛誉,行侠作义,远近咸称,怎的对晚辈说出这种感恩图报的话采,只要禅师病好,弟子也引以为荣”

    闲云不待他把话落音,忙又正色问道:

    “老衲还有一件小事相求,不知小檀樾能俯允。”

    “老禅师只管直讲!”

    “太夫人可否演出一见,容老僧面谢!”

    不一会。

    门帘启处,万氏竟扶着灵舒走了出来,闲云忙顶礼为谢。

    万氏一边答礼,一边笑道:

    “上人当代高僧,实不敢当此大礼!”

    闲云口宣佛号,正容答道:

    “老衲垂暮之年,本应暴尸原野,老夫人一念仁慈,灵药回春,实教人感激不尽,令孙才华绝代,武功不凡,但有一处使老僧难解,出家人不喜诳语,能否容老僧直言?”

    灵舒心中顿吃一惊道:

    “几番他语言隐隐约约,而且说的郑重非尽,到底他见到了什么?复又想到自己曾和祖母,到了燕子山死亡石前,那东西过份不祥,乡人死亡,数以百计,莫非祖母和自己,也感染了什么不成?”

    这一想,不由心中大急,静候这位老和尚,说了出来,万氏也深觉动容,忙含笑道:

    “大师如有所见,尽管见告?”

    “令孙印堂泛青,手有鬼脉,似难永年,老夫人武功精纯,可也想出什么补救之道?”

    万氏形色凄然,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泪眼模糊地望着灵舒,缓缓说道:

    “一十余年来为着此事不曾合眼,日夜焦虑,但因他毫无病状,秉性却是温和中略带刚毅,总以为人言不徵,窃以为喜,今复闻上人之言,如梦初醒,老身虽然略知武功,但驳而不纯,禅师如能代为治疗,则此生此德,永不敢忘。”

    老禅师面带惭愧和不安之状,默然良久,始道:

    “贫僧虽蒙佛祖慈悲,实无此回天之力,如观察不差,令孙病症,深在五腑,攻之实难,达之不及,已非武功内罡所能治疗,多在两年,少在半截,就是老夫人”

    语音到此,划然而住,底下的话,似乎不愿说出口来。

    灵舒年少天真,对死亡却毫不恐惧,反显得一脸轻松,微笑道: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老禅师盛情可感,弟子以后注意就是,真正病入膏盲,无能为力时,也就只有听命了。”

    闲云上人,突从身上取出一本破书,及一只白玉制就的扁形万盒,郑重地递与舒儿道:

    “老僧承救命之恩,自愧无物以报,这是佛家菩提沙谛,习之可以却病延年,果能融会贯通,作内家不二法门,则能超身三戒,受用无穷,邪魔外道,一喝即退,但此间不但文字深奥,而且玄理难解,老僧半百功夫,都化在此书之上,依然一窍不远,小施主虽有怪病缠身,然而天资实非凡人所及,不久将来,也许另有奇迹出现,办未可知玉瓶中,储着不少雄黄之精,可避奇毒恶物,一并带上更佳!”

    万氏忙朝灵舒喝道:

    “孩子,还不跪谢上人之赐?”

    灵舒依言,服地一拜,老和尚合什答礼之后,忙将舒儿挽起。

    灵舒接过赠物,满怀感激之状,上人点头叹息道:

    “以公子人品才情,如能得遇明师,从旁指点,治好身疑难痼疾,未来成就,实不可限量,据武林传言,世有兰陵老人,功臻绝顶,知天文,习地理,懂医药,博学多能,如能得此人为师,自即公子之福”

    万氏闻言一惊,急问道:

    此人莫非姓成,上净下苍。

    上人大骇,呆了半晌,始道:

    “老夫人难道认识他么?”

    万氏摇了摇头,苦笑道:

    “道听途说,不足为凭。”

    上人也不好再问,立即告辞返寺,灵舒和他祖母,也不使挽留,只好依依送别。

    临走,上人笑向舒儿道:

    “小施主,陪我数步,老僧还有话讲!”

    待万氏返房,上人暗示灵舒,谓她祖母也身怀痼疾,只发作,绝无对症药物可疗。灵舒对自己倒也无动于衷,但对祖母疾病,却极关怀,不由问了又问,上人严肃地道:

    “她中了一种慢性阴功,能拖十来年,这已是医奇学迹,但目前她已年老力衰,痼疾无情,逐渐恶化,如所料不差,就在最近数月之内,必见分晓。”

    语毕。

    上人颔首告辞携着九环杖,飘然返寺。

    灵舒入室,陪祖母计议一阵后,疾病问题,虽然来获解决,但万氏还是谆谆告诚孙儿,凡事切莫灰心,抱着人定胜天之旨,锻炼佛家菩提妙谛,纵使不成,总比那坐以待毙的好。

    一晃已是深秋,梧桐叶落,篱菊已黄,大地充满肃然之气。

    这一夜,舒儿默坐溪边浣衣石上,正在默想菩提妙谛,他原是聪明绝顶的人,文中真义业已领悟不少,果然字字玑珠,不但含有养生诀穷,而且是佛门最高的一种修为。

    一旦领悟佳境,忽然金光耀眼,舒儿抬头一看,黑云密布,紫电飞腾天将作雨。

    经过这次观音暴,一般人对风雨的观感,似觉谈虎色变,连舒儿也不例外。

    一霎时,又是一阵秋风暴雨。

    猛可里,轰冬一响,半空里,突飞落百丈闪光,这一声焦雷,打得壁摇梁动,连地皮也颤了起来。

    舒儿错愕间。

    身后又响起一种声音,道:

    “雷也打在燕子山上,真是巧而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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